本周之星 | 王賀嶺： 與大樹為鄰 （2023年第37期）
“本周之星”是中國作家網(wǎng)原創(chuàng)頻道的重點欄目，每天經(jīng)由一審和二審從海量的原創(chuàng)作者來稿中選取每日8篇“重點推薦”作品，每周再從中選取“一周精選”作品，最后結(jié)合“一周精選”和每位編輯老師的個人推薦從中選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發(fā)推薦語和朗誦，在中國作家網(wǎng)網(wǎng)站和微信公眾號共同推介。“本周之星”的評選以作品質(zhì)量為主，同時參考本作者在網(wǎng)站發(fā)表作品的數(shù)量與質(zhì)量，涵蓋小說、詩歌、散文等體裁，是對一個寫作者總體水平的考量。
——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王賀嶺
王賀嶺，筆名潤物無聲，遼寧建平人，遼寧省作協(xié)會員，建平縣散文學(xué)會主席，作品散見于《歲月》《教師報》《朝陽日報》《遼西文學(xué)》等，曾獲“絲路新散文”三等獎、“紅燭頌”一等獎等，作品入選《新視野·詩文精品選讀》《中國散文詩年選》《優(yōu)秀作家作品精選》等選本。
作品欣賞：
與大樹為鄰
1.
當(dāng)?shù)谝豢|陽光打亮枝頭，當(dāng)最后一抹斜陽深情眷顧，云天之下，大樹披上陽光的油彩，安然沉靜，端莊大氣，超凡脫俗。我在校園看大樹，看春風(fēng)里新芽初長，看驕陽下綠意蔥蘢，看秋霜盡染一樹金黃，看灰黑的枝干笑迎風(fēng)雪。朝暮四時，和大樹的每一場隆重對視，總會讓我心生美好。
記得那年初相見，恰是綠意正濃時。
我來到鎮(zhèn)上，朱碌科，蒙語，有中心之意。一條街，青石板路在腳下延伸，雨水在石縫間淙淙流淌。彌陀寺灰黑的鐘鼓樓飛懸于寺門兩旁，寺內(nèi)老松蒼勁的姿容高墻掩不住。古寺隱于街市，喧囂和清靜相融。我不停步，糧庫門市高高在上，我抬頭，再抬頭，沒數(shù)完臺階有幾級。農(nóng)行朱碌科支行門前最干凈，幾個職員仍在晨光里低頭打掃。一家理發(fā)鋪，繁體的發(fā)字鑲在褪了色的白色牙旗上，旗子垂在屋檐下，矮趴趴的青瓦房舍寫滿古樸和老舊。我尋找我的去處，行至街心，眼前一所中學(xué)，我在門下停住腳。
選定一條路，別的路就不再是路了，鎖定一道門，別的門就無緣踏入了。
一棵大樹向我招手，遠(yuǎn)遠(yuǎn)地，醒目的綠迎接了我。趨步近前，大樹蓊蓊郁郁，它舉起碩大的樹冠，翠綠的枝葉覆壓一大片濃蔭。站進樹下，橫斜的枝干遮蔽天空，油亮的葉子讓下面的人滴水含翠。大樹邊，一排房舍，房是瓦房，石頭墻，青瓦頂。舉手蕩開疊翠的枝葉，側(cè)身從樹下走過，綠意盈懷，時光清新。那一年連節(jié)日都被染綠了，那一年的九月十日雨水漣漣，但不惱人，雨水把樹上的葉子洗得清清亮亮。
大樹是什么樹？有人說水曲柳，有人說洋白蠟，刨根問底，誰都叫不準(zhǔn)。相逢何必曾相識？
2.
一腳踏進來，街市的熱鬧和我無關(guān)，古寺特有的清凈與我絕緣，從此我與大樹為鄰。
佇立窗前，眺望大樹，心里不住地想：那該是怎樣一粒種子？它何年何月來？又是來自何方？曾被青鳥殷勤地銜在口里，還是乘風(fēng)而來？是踏碎了星月的午夜，還是昂首在太陽初照的清晨？種子落地生根，走了多遠(yuǎn)，才有眼前的大樹？
天地毫不吝嗇地把美好的特質(zhì)給了它，也許，美到巔峰是平淡，美到極致是無言。
少年們列隊操場，音樂里做廣播操，藍天下身姿舒展，輕盈靈動。也有調(diào)皮的少年，胳膊沒舉過頭就往下落，體育老師伸長手臂，抬手一指，指去了隨意任性，指出了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九點多鐘的太陽在上升，一群雛鳥扇動翅膀，沙土地上豎起蓬勃的幼苗，天空下?lián)u曳動人的詩篇。
我靠近大樹，幾只鳥雀放松身子蹦跳，亳不在意樹下的我。在它們眼里，人或許就是自然界的花鳥草蟲，真的，有一只瞄了我?guī)籽郏窨礃湎碌囊桓荨Ｋ崃艘幌骂^，唱起我能聽懂的歌，鳥在枝上說，樹是它們家。
我的家在大樹南面，緩坡上田野青碧，低洼處村子安靜，草木香泥土香混合著，那里裝滿世間所有的好。父親放下鋤頭來看我——我是他鄉(xiāng)的小先生。先生好啊，父親說。先生讓他大為驕傲，以至于高調(diào)地逢人就炫耀。父親不知道，先生高光熱烈時少，平淡寂寞時多。父親也不知道，比我早來的先生做得好，我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守著一份寂寞，把平淡化作執(zhí)著。
母親催父親送吃的給我，面袋子裝土豆，帆布兜子裝豆角，五月節(jié)送粽子，臘月天送豆包，方便袋裹了一層又一層。一年到頭，農(nóng)家活計多，人不得清閑，父親風(fēng)風(fēng)火火來，幾句話撂下抬腿就走。
父親從地里出來，衣帽浸透汗?jié)n不齊整，嘴里吐出農(nóng)家地的土話，褲腿濺上泥點子拍不去。好大一陣子，我被虛榮心占了上風(fēng)，父親來了，生怕別人看見笑話，我就躲躲閃閃。剝?nèi)窝b的過程艱難漫長。我不躲閃時，悟透了什么是實在和踏實，弄懂了虛榮和面子一文不值。等我涌起陣陣暖意和愧疚，我強烈地想聞聞山坡地的土味，想聽父親說說家里那頭拉車不要命的黑毛驢，說說他手中那柄耪地捋得溜光锃亮的鋤頭，還有那把秋風(fēng)里舞得刷刷作響的月牙形鐮刀。我伸長脖子用力望，父親卻不來了。
望不到父親看大樹。
講臺上，我安心做我的先生，我講端木蕻良的散文《土地的誓言》，講光未然的詩歌《黃河頌》，講毛澤東的新聞稿《人民解放軍百萬大軍橫渡長江》，講魏巍的通訊《誰是最可愛的人》。三尺講臺咬文嚼字，一屋少年仰臉聆聽。文字神奇有靈性，相傳倉頡造字，驚天地，泣鬼神。文字不只是記錄語言的書寫符號，更是驅(qū)散山野大霧的明燈。一程歷史在硝煙中浸透血色，愛國情愫在誦讀中冉冉升騰。走出文字的硝煙，課桌間昂揚著一群成長的少年。
我一側(cè)身望見大樹。
它吸納陽光和雨露，張開蓬勃的羽翼，向天空展翅，為大地開屏。
蓬蓬勃勃的大樹，濃密的枝葉把主干遮掩了，迭起的樹冠，像平地聳起一座山，翠得讓我不敢呼吸，翠得讓我忘乎所以，翠得叫我不知所措。山又不只一座，四圍伸展的枝干支起了山的骨架，濃密的葉子織就了山體的表皮，山巒起伏，群峰疊翠。一條條綿延的山脊，一座座凸起的高峰，一道道深溝淺壑，自然的杰作，讓我驚嘆。
3.
九月的故事如期上演。
一群少年來了，他們和我不一樣，我當(dāng)年是從山野中走出，提著書包，裝著飯盒，在清冷的早晨穿出村子，急匆匆走在上學(xué)路上，身后扯出母親綿長的目光。如今的他們，別說用腳步量，連自行車都不見了，至少是雙輪電動車送來，或者是家長開車送到校門外。
一群少年來了，嬌艷如花，鮮亮如露。一群新面孔，眼里裝滿新奇，大樹迎接了他們，他們和大樹一同點亮校園。樹下走著，跳著，分不出誰是誰，我的眼里只有燦爛。
發(fā)書了，人人裝滿一書包。學(xué)吧，書本里有文化。文化是枝繁葉茂郁郁蔥蔥的大樹，作家梁曉聲把話說在墻壁上：根植于內(nèi)心的修養(yǎng)，無需提醒的自覺，以約束為前提的自由，為別人著想的善良。
秋空下，口號聲聲，每個班都暗藏著一股勁兒。入學(xué)軍訓(xùn)，秋陽曬黑了蛋清一樣的臉龐。曬黑了也無妨，黑是歷練的見證，黑是韌勁，黑是結(jié)實，黑是力量。隊行隊列訓(xùn)練，訓(xùn)出了吃苦，訓(xùn)出了合作，訓(xùn)出了步調(diào)一致。軍訓(xùn)結(jié)束匯報表演，藍瑩瑩的天空下，幾支隊伍排開，小小少年，身著作訓(xùn)服，一招一式，英姿勃發(fā)。“沙場秋點兵”，陣容相似。
四圍的樹木正綠，大樹端坐在操場一側(cè)，它把綠色呈給天地。
4.
十月，中秋的月亮圓，田野里的谷穗沉甸甸，國慶紅艷麗奪目，季節(jié)厚重而多情。
霜露浸染的清秋，校園換了另一副模樣。綠色延伸出的金黃，成了季節(jié)的主色調(diào)。樹樹金黃絢麗，天空湛藍深遠(yuǎn)，國旗飄舞長天，那是動人心魄的豪華和壯觀。
每一種色彩的呈現(xiàn)，都是上天對心靈的厚愛。擁坐校園，大樹沉靜安然，大樹莊嚴(yán)壯麗，大樹典雅尊貴。漫步校園，輝煌的大樹讓我不由地止住腳步，屏住呼吸凝望。
秋天動靜相宜。少年們從樹下走過，三五成群嘰嘰喳喳，摘一枚秋葉做書簽，秋天就被珍藏了。沉浸在濃濃的秋色里，我被秋光震懾得一語不發(fā)。
暮色涌來，一個個窗口燈光亮起，星辰在閃爍。一串就餐鈴，教學(xué)樓外人如潮。夜色蒼茫，廣播里唱《閃亮的日子》——
我來唱一首歌，古老的那首歌
我輕輕地唱，你慢慢地和
是否你還記得，過去的夢想
那充滿希望燦爛的歲月
你我為了理想，歷盡了艱苦
我們曾經(jīng)哭泣，也曾共同歡笑
但愿你會記得，永遠(yuǎn)地記著
我們曾經(jīng)擁有閃亮的日子
是夢之旅組合，歌詞回環(huán)往復(fù)，合聲磁性夢幻，于平靜中娓娓道來，舒緩而深情。不知為啥，就覺得這歌最適合在秋天唱。在悠揚的旋律里，我跳進歌聲的河流，我自有我的感受。其實，少年們才是主角，一幅畫由他們作，一支歌任他們唱，鮮活的校園生活，這一朵潔白的浪花，遲早有一天會在他們心海深情翻卷。
5.
黃葉凋零，彩蝶紛飛，一樹繁華被秋風(fēng)一片片摘盡。大樹露出稀疏的枝干，頭頂光禿禿，全身灰蒙蒙。連行人都羞于往身邊站，連陽光似乎都躲著走。傍晚的夕照里，幾只鳥雀瑟縮著跳上來，蜷著身子站上一陣。在季節(jié)面前，草木隱藏了往日的生機，大樹本色呈現(xiàn)，看不出一點失落，也聽不到一聲哀怨。大樹知道，葉子落下來，種子飛上天，明媚的春日，四野花開，滿世界都是笑容。
雪花飄飛，寒風(fēng)如刺，北方的冬天霸氣。冬天向大樹撲來，寒風(fēng)一次次猛烈沖擊，一次次落荒敗退，我看見大樹挺直身子，用蒼勁的枝干迎著，風(fēng)無力撼動大樹，左沖右突在樹梢跳動。大樹不回避眼下的冷寂蕭索，傲視身邊的風(fēng)雪，不為嚴(yán)寒所動。
風(fēng)雪擋不住。上課，下課，循環(huán)往復(fù)。上學(xué)，放學(xué)，周而復(fù)始。
如果有一天，在我消耗了許多支粉筆以后，我的青絲被歲月染白，頭頂?shù)闹脖蛔屛黠L(fēng)一根根拔去，我像殘秋的草木遭受季節(jié)的冷落，嚴(yán)冬的風(fēng)雪擊打我，我會慌嗎？那時，我就學(xué)做一棵樹，刪繁就減，一身通透。我會像樹一樣挺直身子，逆境里變得堅強，享受歲月饋贈的另一種美好，樂觀豁達，無怨無憂，任爾東南西北風(fēng)。
6.
冬天風(fēng)寒，人們貓腰側(cè)身往樓里鉆，我往外沖。
我靠近大樹，黑黢黢的樹干斑斑駁駁，風(fēng)刀霜劍在它身上揮舞，一道道傷痕密密麻麻、深深淺淺。我伸出手來，輕輕撫摸粗糙開裂的樹干，心里生出一種特別的感受。
不是所有的繁華熱烈才令人向往，寂寞滄桑背后隱著的靈魂才更讓人仰慕讓人折腰。
我看見父親干完粗活的手。大樹南面的村里人除了孩子，人人有雙這樣的手——打著老繭裂著口子，耕種的人不敢奢望有雙光潔鮮嫩的手，田野不讓有。為父親寫真，羅中立最出色，一張布滿皺紋歷盡滄桑的臉，喚起了人間親情。
我看見先我而來又走出校門的老教師。他們輕輕地來，又輕輕地去，一來一去，中間那段時光，人們把它稱作躬耕教壇，那也是一種耕耘，同樣沒有轟轟烈烈，而是默默無聲。
我觸摸到絕情而又有情的時光，在我眼前，生動的畫面一幀幀重現(xiàn)，關(guān)于父親的，關(guān)于同事們的。他們都用盡心思，種出過一地好莊稼。只有下到地里，才有耕的艱辛和快樂。只要耕過，犁的形象就不會傾倒。
觸摸大樹，我沒感到寒涼，反而有一股暖流滲入肌膚，一點一點向我體內(nèi)蔓延，直到涌遍我全身每一處。北風(fēng)呼嘯，天地蒼黃，風(fēng)使勁咬著我，我感受不到歲月的滄桑，只感受著滄桑歲月里帶來的暖意。
這種暖意是綠色的，綠色流淌在大樹體內(nèi)，肉眼看不到，大樹把它源源不斷地傳遞給我，像汩汩清流從心間流過，我的內(nèi)心感受得到。我在這樣的感受中活著，感恩歲月帶給我最大的慰藉和深情。
大樹枝繁葉茂，它的美是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來的。我癡癡地想，為什么大樹如此安然？終于知道腳踏實地根植于土的重要。土地提供的養(yǎng)料在它枝枝干干的血管里流淌，只要根深深扎進土里，沒有哪一種寒涼能冷卻大樹生長的愿望，沒有哪一陣北風(fēng)能吹散綠意萌動的夢想，沒有哪一場堅忍不能擊退寒冷迎來春光。
我的手掌不打繭子，我的手指不裂口子，我踏在地上，我在我的田野耕耘，田野長出一地好莊稼，我期待花開。
7.
三月，家長們把囑咐打進包裹，送孩子進校門。北方的三月，行人棉衣裹緊，春寒很深，風(fēng)起勁地?fù)u，草未泛綠，枝上沒有新芽。草木色離眼睛尚遠(yuǎn)，但無邊的綠意在瑯瑯的書聲中撲面而來。
草木從經(jīng)典中往外走。“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草木色讓王績的山野秋林寧靜開闊。“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草木色染綠了孟浩然的田園心境。“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草木色叫醒了白居易春行的腳步。
冰河鏗鏘解凍，春雷隆隆滾過頭頂，一場聲勢浩大的醞釀頂開土層、沖破天空。強勁的春風(fēng)鼓蕩大樹，灰黑的枝條返青了，新芽嘰嘰喳喳跳上枝頭。
生機盎然的春天，畢業(yè)班吹響百天會戰(zhàn)的號角，各科老師調(diào)動詞語給少年們鼓勁，明媚的陽光照進心房。我也鼓動少年，放眼云天，張開翅膀。我說，100是個吉祥的數(shù)字，百萬雄師過大江，百步穿楊，百尺竿頭，百折不回，百煉成鋼。
8.
幾多個六月都一樣，空氣中彌漫著離別的味道。
畢業(yè)生深情獻花，一向沉穩(wěn)的老師們少了平靜，多了慌亂，伸手接花束，眼睛不眨，看眉下的學(xué)生鞠躬行禮。舉起相機，在我的鏡頭里，平時板著的面孔變得溫情，捕捉到深藏的情感。文藝匯演，歌聲起處唱心語，舞姿曼妙說深情，盈盈笑語，點點淚光，誰都怕突然散場。畢業(yè)的驪歌唱響了，少年們一下都長大了。
一群少年奔赴考場，考試專用車緩緩駛出校門，送行的家長雕像一樣定在路旁。車隊從身邊經(jīng)過，或肅目動容，或舉手拭淚。
壯行，為驕子。
一群鳥扇動翅膀飛起來，它們聽從天空的召喚，向著另一棵大樹，或者更廣闊的叢林，身后留下熱乎乎的窠巢。
六月的大樹枝繁葉茂，綠葉子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它漸長漸蒼翠，漸長漸豐滿，龐大的樹冠遮住半邊天。
9.
八月，大樹蓊蓊郁郁，葉子油亮。
日子絲線一樣綿長，長得桃李滿天下。某班畢業(yè)生天南地北返校，一窩鳥循著足跡回到起飛的地方。他們刻意統(tǒng)一了裝束，紅上衣弄得很亮眼，胸前“31年再聚首”的字樣，是撲面的暖意，是敞亮的感慨，笑看歲月，直擊生命。靜悄悄坐進教室，坐回先前的位置，齊刷刷起立，齊刷刷問老師好。生活的儀式感，讓平淡的日子散發(fā)出迷人的光彩。我聽到撲天蓋地的心跳，怦怦的響聲，把歲月砸得震顫。
我的情感有些脆弱，光影不停地閃爍變幻，大樹綠了又黃，黃了又綠，人非草木，何況連草木都有記憶。他們的眼角眉際也有了時光的印痕，生活創(chuàng)造了快樂，生活的不易也收走了一部分快樂，熱愛生活的人們，內(nèi)心期許美好，彼此真誠祝福。我們都變了，誰敢說自己不變？我們確實又都沒變，我還是當(dāng)初的我，他們也還是從前的少年。
鳥雀歸巢，大樹敞開懷抱迎接屬于自己的一群。或坐或站，變換姿勢，調(diào)整表情，近處草樹蔥郁，遠(yuǎn)處云天高遠(yuǎn)，拍照，我被擁在中間。同學(xué)情，師生情，大樹作證。
重返校園，相聚在時光的另一端，夢回純真美好的從前。清風(fēng)劃過大樹，葉子窸窸窣窣，翠綠的枝葉回蕩起校園里響亮的鈴聲，訴說著課桌間純真的往事，閃動出操場上輕快的身影。每一場翠綠的葉子，都注釋一段難忘的青蔥歲月，每一場翠綠的葉子，都行進著一場向上的好時光。
10.
每一個三月，誦讀聲都把一個新春叫醒，每一個九月，大樹都迎一群少年來，每一個六月，校園都送一群少年走。
我做我的先生，歲歲年年，和少年們一起咬文嚼字，一起推演數(shù)理，一起看云飛，聽鳥鳴，看葉綠，聽花開。我多了一份純真，少了幾分老成，多了一份透明，少了幾分遮掩。我是另一片田地里的農(nóng)人，我和我的同事們躬耕教壇，大地因此多了一顆顆種子，天空因此多了一雙雙翅膀。
校門外，我找不到來時的路了。朱碌科，這個叫著拗口的鎮(zhèn)子，花木把街道打扮得亮亮堂堂，雜糧產(chǎn)業(yè)讓它變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舊日的房舍追著夕陽遠(yuǎn)去了，明月小樓驚艷了眼前的時光。從前流水在石縫間淙淙作響，腳面濺上泥水，我來時的青石板路去了何方？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東晉虞喜的《志林》中說，樵夫王質(zhì)上山砍柴，遇兩神仙童子下棋，在旁邊觀看，回家后發(fā)現(xiàn)，離他上山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八百多年了。
我不是樵夫，也不上山，與大樹相伴，光影一瞬間。鮮艷的國旗始終在挍園上空飄揚，綠樹擁簇著它，藍天白云映襯著它，一抹紅格外耀眼。花草樹木依然，豐盈的綠色和我來時沒啥兩樣。擁坐校園，大樹披上四季的光芒，它枝繁葉茂蓬勃向上，它葉子金黃沉靜端莊，它刪繁就減一身通透，它新芽點染笑靨如花。美裝飾著我的眼睛，一望相近，再望相熟，三望情深。
太陽明亮，月亮多情，天空廣遠(yuǎn)，大地敦厚。世上總有不變的東西在，不變的，還有綠色大樹，望一眼，端莊的形貌讓我心生美好，蓬勃的綠意帶給我向上的力量，守望大樹，只覺得日子很短，而絕非度日如年。
11.
我在校園看大樹，看春風(fēng)里新芽初長，看驕陽下綠意蓬勃，看秋霜盡染一樹金黃，看冬寒里笑迎風(fēng)雪。四季流轉(zhuǎn)，我看得清大樹的樣貌，也聽得到大樹的呼吸。大樹像一條平緩的河流，時間無盡無休，它在流動中靜止，也在靜止中流動。大樹像一位打坐的智者，與天地合一，和自然律動。天明則明，天暗則暗，風(fēng)起則起，風(fēng)住則住，該盈則盈，該虧則虧。大樹沿著季節(jié)的路徑走，一季一風(fēng)貌，呼吸均勻，泰然自若。它不在意酷暑當(dāng)頭，不在意西風(fēng)吃緊，不在意雪花飄飛，不在意春寒料峭。草木以它特有的清新裝點著校園，點染著小鎮(zhèn)。
我就這樣遠(yuǎn)遠(yuǎn)近近看大樹，朝暮四時看大樹，通體釋然看大樹。看小蟲子拉一條細(xì)線從樹上垂下再慢慢往上爬，看黑云一樣成群的麻雀飛過來在細(xì)枝間跳來跳去，看灰白的鴿子從大樹旁邊飛過又悠然折返，看風(fēng)從樹梢上匆匆走過，看樹頂上流云漫卷，看樹縫里山巒起伏，看一樹綠意滿眼生機，看金風(fēng)玉露醉染一樹金黃，看落雪后的樹頂光禿禿，看點點綠芽爬上枝頭。直看得樹是樹又不是樹，直看得我是我又不是我。
如果可以，我就每天追著太陽走，懷抱初心，步履從容，不去在意熱烈寂寞，不去計較利害得失，不去糾纏是是非非，不去追念紅塵舊事，不去感慨時光游走。云淡風(fēng)輕，日月從容，天圓地廓，春夏秋冬。
大樹在這，我也在這，大樹不動，我也不動，就這樣晨昏相望，四季相伴，默默相守。“愿有歲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頭。”共白頭，也許只是唯美的愿望，歲歲年年，草木綠意恒久，在時間面前，我不過是大樹下匆匆的過客。
今世有緣，不然，我不會與大樹相逢。大樹多大？千秋葉，萬年根。
本期點評1：
《與大樹為鄰》是一篇狀物抒情散文，全文共十一節(jié)，既可上下承接，也可彼此獨立，各成一章。文章以自然時節(jié)為序，以“我”從業(yè)教育的所見所感為軌，在對大樹一年四時不同形貌的細(xì)膩摹寫中，照襯“我”在這一年中生發(fā)的現(xiàn)實思考和豐富情感。開頭第一段，便奠定了整篇散文的主線——一邊是春風(fēng)、驕陽、秋霜、風(fēng)雪中的大樹，一邊是與大樹為鄰的我的人生選擇。現(xiàn)實流轉(zhuǎn)與內(nèi)心獨白，雙聲部合奏共鳴，到最后一節(jié)，作者用富于變幻和音樂律動的語言，寫盡了大樹的形、貌、智、神、力，對大樹的每一筆細(xì)微書寫，都是“我”內(nèi)心所向的參照和情思的寄托。對教育事業(yè)深沉而堅定的愛，就像大樹深扎泥土的根，用心澆灌出的，是大樹伸向無邊高空的繁茂樹冠，守望收獲的，是自然和生活孕育的哲理和詩意。
當(dāng)然，這篇散文也存在一些顯見的問題和待提升之處。比如散文中，怕被人笑話不想讓父親來送食物這樣的情節(jié)，真實卻有些俗套，敘事細(xì)節(jié)的選取上可以再提煉加工，更好地為抒情鋪墊；排比句式的頻繁運用有些沒有增進抒情效果，反而使話語的張力在一定程度上被削弱；現(xiàn)實、大樹和情感三者的過渡上，也有待用更精進的語言再融合。節(jié)制的文學(xué)表達可能會使情感抒發(fā)有更明煉通達的效果。
——譚杰（魯迅文學(xué)院教研部副主任）
本期點評2：
初一看到“與大樹為鄰”的題目，我以為這可能是一篇記錄家族歷史、敘述個人成長經(jīng)歷的散文，然作者并沒有如我所愿，而是“記得那年初相見，恰是綠意正濃時”的校園生活。“選定一條路，別的路就不再是路了，鎖定一道門，別的門就無緣踏入了。”文章自然而然并且含蓄地告訴讀者：此生終將與校園的大樹為鄰。“一棵大樹向我招手，遠(yuǎn)遠(yuǎn)地，醒目的綠迎接了我……那一年的九月十日雨水漣漣，但不惱人，雨水把樹上的葉子洗得清清亮亮。”大樹不知其名，但樹就在“我”的窗外，與“我”晨昏相望，四季相伴，默默相守。
“我”在那年秋天開學(xué)季走進校園，大樹即張開蓬勃的羽翼，遠(yuǎn)遠(yuǎn)地向“我”展開擁抱的姿勢，“我”從此開始了與一群蓬勃少年相互成長的日子。看望“我”的父母攜帶家鄉(xiāng)溫暖的土豆和散發(fā)著甜蜜氣息的粽子，榨出“站”在大樹下的“我”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小”來。“我”也終于“悟透了什么是實在和踏實，弄懂了虛榮和面子一文不值。”遠(yuǎn)去的父親背影，不正是身旁的這棵大樹么。
寒來暑往，秋去冬來，大樹映照著“我”在校園的一切。秋天的天空下，軍訓(xùn)的少年英姿勃發(fā)；雪花飄飛的冬季，大樹不回避冷寂與蕭索，迎風(fēng)而顯其蒼勁；春雷滾滾、冰河解凍的春天，大樹眼見“我”向即將畢業(yè)的少年吹響百天會戰(zhàn)的號角；六月的大樹枝繁葉茂，那是羽翼漸豐、即將躍出巢穴的少年。
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龍孫繞鳳池。鐵打的學(xué)校流水的學(xué)生，當(dāng)又一個夏天來臨的時候，“我”送走一批少年，又將在秋季迎來另一批少年。大樹已賦予“我”一顆初心和從容的步履，正所謂“云淡風(fēng)輕，日月從容。”
新竹高于舊竹枝，全憑老干為扶持。一名“常年吃粉筆灰”的教師，沒有“蠟炬成灰淚始干”的悲嘆，而是“夜吟未覺月光寒。”
《與大樹為鄰》是一首長長的“散文詩”，多處語句前后互文，步伐節(jié)奏矯健而飄逸，讀來有含化一顆巧克力的絲滑感，傳遞出溫暖達觀的人生況味。誠如作者所言：“今世有緣，不然，我不會與大樹相逢。大樹多大？千秋葉，萬年根，我信。”
——野水（陜西省渭南市作協(xié)副主席，小說專業(yè)委員會主任）
了解王賀嶺更多作品，請關(guān)注其個人空間：王賀嶺的作品集
往期佳作：
葉青才：耳朵里總養(yǎng)著幾只鳥（外一篇）（2023年第35期）
宋煜：她小心摘下易變質(zhì)的詞語（組詩）（2023年第26期）
亚洲gv永久无码天堂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