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夜的西湖暑氣蒸騰，我的母語正隱隱發(fā)燙。從一場家宴離席，來赴詩友之約，已是晚間九點半。在北山路邊的一間小書店里，十余人喝著小酒，或品茶寒暄，這時不知是誰提議要夜登寶石山，據(jù)說那兒有個地方能俯瞰西湖乃至整個杭州城，眾人便欣然應(yīng)允。

不多時來到保俶塔下，再往前，道路越逼仄。穿行在低矮料峭的巖石間，四面樹影層疊，幽暗難辨，只有手機自帶的光源在隨風(fēng)搖曳。待撥開亂石，終于有依稀人聲，正曝在峰頂?shù)脑鹿庵隆O目四望，則夜色溫良，滿城山水一覽無余。

記不清是第幾次來杭州了，而這樣的體驗前所未有，由此聯(lián)想起詩如險境，一寸險，一寸難。在詞句中的探索并不見得比在自然間的問道容易，大多時人云亦云，隨波逐流，聲音必泯然于眾；有時劍走偏鋒，獨辟蹊徑，卻又可能鉆進死路，耗神耗時亦需折返重來——在“眾”與“獨”之間的警醒，“通”與“絕”之間的敏銳，要靠無數(shù)次的練習(xí)去實現(xiàn)。

2 望日的月光哄睡了西湖，午夜時分，發(fā)生在同齡人間的聚會和朗誦都相繼告一段落，接回大家的是濃重的睡意。有兩個夜晚，躺在酒店寬大的床上，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眠，后來索性穿衣出門，掃一輛停放在路旁的共享單車，加入夜騎的人群。

沿著三臺山路往北再西折，穿過漫長的五老峰隧道，迎接你的是滿覺隴路艱難的坡段。為什么執(zhí)意要上坡？那里有一處煙霞洞石窟，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尋訪國保十余年，靠的正是寫詩時的毅力與執(zhí)著。每到一座新的城市，總有這樣的感覺：那些散落天地間的古跡，仿佛都在向你發(fā)出召喚，它們默默忍受著的等待，也只是為了與你達成相會的一瞬。

道阻且長，有幾處陡坡令人筋疲力盡，只好下來推車，這時若有素昧平生的夜騎者路過，都會側(cè)身鼓勁打氣。就這樣在陌生人的擦肩和鼓舞下，一路摸到目的地，完成了打卡。許多年后，也許一段旅途與其他千萬程并無二樣，但屬于一座城市的溫情卻會予人雋永的回味。

3 中外嘉賓在同一艘船上游西湖，坐在對面的是南非詩人伊諾克·施申格。初次見面，非洲人展現(xiàn)了天生的熱情，因此在短短幾天的交往中，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包括他在內(nèi)的許多外國詩人各具本國本民族特色的穿著，也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另一位交流較多的外國詩人是來自印度的高塔姆·維格達。早在詩會開始前，我就已對他詩句中的“我的斗爭和蟬一樣古老”過目不忘。他自稱是一位種族主義反抗者，其創(chuàng)作也大多圍繞著這樣的身份認同展開。

在許多次主持中國詩歌網(wǎng)每日好詩的線上直播中，我們也曾討論過這樣的問題，即一位詩人在處理詩歌題材時的自我認知。在我看來，很多人在寫作前，對自我的體認往往是不清晰或是沒有的，這樣寫作的弊病就是徒有詞句而無真情；若是縱觀他的所有作品，其風(fēng)格和志趣也無法統(tǒng)一，難以令人信服，甚至可以歸為無效寫作。只有在創(chuàng)作前，懷揣著強烈的自我身份認知，一位詩人才能在筆下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的詩意景觀，同時又與其他人有所區(qū)分，這樣的寫作也才有走向經(jīng)典的可能。

4 有兩個午后，分別與肖水、侯磊兄去看大運河。巧合的是，杭州的拱宸橋是大運河的南端，而北京通州則是大運河的北起點。從杭州到北京，不僅是詩人和詩意的南北遷徙，更是一項偉大遺產(chǎn)在眼底奔走數(shù)千年的絕妙隱喻。

有時腳步對大地的丈量，相較于書本，更能激起我們對家國情懷的共鳴。在廣袤的六合八荒和歷史場域間，無論得意者的舒嘯或是失敗者的喟嘆，大英雄的功業(yè)還是小人物的生存，都能在古跡中找到蛛絲馬跡。人生草草不過百年，代代相承的是他們關(guān)乎生命價值和存在意義的苦苦冥思與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