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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津文學(xué)》2024年第9期|李小坪:如意令
    來源:《天津文學(xué)》2024年第9期 | 李小坪  2024年10月15日09:07

    1

    陳靜婷下樓遛狗,隔老遠(yuǎn)就看見了母親宋如意。母親體型粗壯,即使在集體發(fā)福的老年人中,也頗為扎眼。

    只見她提著兩大包東西,幾步就跨進(jìn)了崗?fù)ご箝T。保安跑過來攔住了她。她放下袋子,掏出手機(jī)劃拉幾下,朝保安晃了晃,然后拎起袋子朝3號樓奔來。走了幾步,又回頭停下,朝保安嚷了幾句。保安沒顧上看她,正忙著攔住一個外賣騎手。

    算起來,母女倆有大半年沒見面了。但陳靜婷并沒有迎上前去,而是站在紫薇樹下,看母親快步走向自己。她看見舊時光像潮水一樣,又一浪一浪涌回來了。那些叫輕盈、輕松的暗物質(zhì),又將被嚴(yán)絲合縫地?fù)踉陂T外。陳靜婷沒想到,母親會這么快回來。狗是田園犬,叫多多,很聰明。看見遠(yuǎn)處走來的老主人,嘴里發(fā)出嚶嚶嚶的聲音,半個身子朝前撲,立起來跟個人一樣,兩只前爪不住地作揖討好。陳靜婷使命拽著繩子,才制止了多多的爆沖。

    見到女兒,宋如意大聲說:“哎呀,可累死我了,太陽要曬死人。”

    陳靜婷看了一眼母親,感覺怪怪的,說不上哪里不對,但就是覺得不對。她又仔細(xì)看了看,這才發(fā)現(xiàn)母親的眼睛有問題。母親望向自己的時候,眼神是歪的。說話時,嘴巴也并沒有對準(zhǔn)自己站著的方位,而是朝向了右邊,仿佛自己旁邊還有一個自己在隱身存在著。再看母親的臉又胖了一圈兒。頭發(fā)不知是幾天未洗,隱隱散發(fā)出酸味。

    陳靜婷的心沉了一下,將狗繩遞給母親,又接過兩袋子?xùn)|西扛到了五樓的家里。

    進(jìn)屋稍微歇息,宋如意就忙活起來了。她先是將沙發(fā)上的布套拆了開來,丟進(jìn)洗衣機(jī),又把各個房間門口的地墊,鞋柜里的拖鞋,統(tǒng)統(tǒng)碼到了衛(wèi)生間里,水嘩嘩流著,像不要錢似的。

    陳靜婷坐在板凳上,看著母親忙碌,忍不住說了一句:“媽,沙發(fā)套我前幾天才洗過的,不臟。”

    “就你那三腳貓功夫,洗得干凈嗎你?沒了我,我就不信你能將日子過抻敨(整潔、體面)。”陳靜婷沒接話。

    宋如意又說:“這大半年,我心里沒安生過。要不是那幫老家伙們蠻有趣,舍不得我走,我早就回來了。”

    又是這套說辭,陳靜婷聽了,閃身進(jìn)了書房。在書架上隨意抽了本書,翻了翻,卻怎么也看不進(jìn)去。

    樓下的板栗店里,大喇叭正在吆喝:“出鍋了,出鍋了,男人的腰,女人的腿,吃了板栗絕對美……”帶著夷水口音的普通話,終日在樓下喋喋不休地叫喊。只要睜開眼來,喇叭聲就不絕于耳。陳靜婷總有沖下樓去將喇叭摔得粉碎的沖動。不就是普通的板栗嘛,又不是偉大發(fā)明,犯得著貪婪鼓吹嗎?好像全夷水市人都是土包子,沒見過新鮮出爐的板栗似的。每天都要喊到街上空無一人,它才怏怏閉嘴。

    陳靜婷沒想到母親會這么快回來,她覺得她應(yīng)該提前打個招呼,好讓自己有個心理準(zhǔn)備。可是,準(zhǔn)備什么呢?

    為迎接她回來,在家里擺上鮮花?還是整一桌山珍海味?為她買套新衣服?在她進(jìn)門的那一刻,給她一個擁抱?其實,陳靜婷有個想法悶在心里,快要漚爛了。那就是,她不愿意和母親住在一起。

    陳靜婷八歲時,父親因車禍去世。母親度過最初的悲慟,很快從麻將世界里找到了樂趣。不過那也只是黃連里頭尋點兒甜,就像男人借酒澆愁,作用非常有限。陳靜婷經(jīng)常餓著肚子去麻將桌上尋母親。長大后,看見有女人扎堆打牌搓麻將,她就想去掀桌子。

    其實母親也辛苦,年輕時在水泥廠做統(tǒng)計員,后來為了掙錢,又當(dāng)起了搬運工,是計件工資。后來,廠子效益越來越差,日子拆東墻補(bǔ)西墻地過著,既不通順也不靜美,麻將也打得稀疏了。

    為怕女兒受氣,宋如意倒沒急著再嫁人,但戀愛還是談過的。她年輕時算不上漂亮,卻也不丑,更沒現(xiàn)在這般粗壯,只是脾氣不太好,還總將喜怒掛在臉上。如果春風(fēng)滿面,那一定是戀情進(jìn)展順利,如果灰頭土臉,那一定是被甩了。那樣的時刻,陳靜婷是不敢大聲說話的。母親一定會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要不是為你,我怎么會這么苦?”

    很長時間里,陳靜婷是有愧疚之心的。尤其幼時,看到母親為了給她湊學(xué)費,一向粗門大嗓的她,在親戚面前下跪借錢的一幕,牢牢地刻在了她心里。她還能想起,父親在世時,父母總吵架。父親是個老實人,話少,也掙不到什么錢,母親發(fā)火的時候,父親就躲起來,眼不見為凈。父親越躲,母親就越憤怒,有些難聽的話會脫口而出,咒他不如早點兒死外面算了。結(jié)果等父親真出事了,母親卻五天沒下床,等緩過一口氣來,人整個瘦脫了相,雙眼凹陷,顴骨凸起,面無人色,只有兩只眼睛還在眨巴證明是個活人。幼小的陳靜婷嚇得捂著嘴卻不敢哭出聲來。

    看陳靜婷在書房發(fā)呆,宋如意追過來問:“布丁最近學(xué)習(xí)怎么樣?”

    “還行吧。”

    布丁是陳靜婷的女兒,剛上高一,成績不錯,長得也漂亮。

    “學(xué)校申報貧困家庭的事搞好了沒?”

    “沒有,布丁不愿意。”

    宋如意火了,嚷嚷道:“貧困家庭補(bǔ)助申報好了,就能免除學(xué)雜費,這樣的好事哪里去找?你呀,真死要面子活受罪。對了,趙軍給生活費了嗎?”

    陳靜婷不再理她,埋頭去磨手指甲。最近一段時間,指甲瘋長,手指敲在鍵盤上,就像聽沙子在鍋里翻炒,讓人心慌難受。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誠心對他,還不是好心喂了狗。如今怎么樣?摟著別人過小日子去了,卻不管自己的孩子,真不是個東西。”

    陳靜婷終于火了,說道:“媽,你有完沒完?”

    2

    多年前,陳靜婷是想要借讀大學(xué)離開夷水的。去西藏,去涼山,支教或做志愿者,只要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去哪里都行。快畢業(yè)時,她嘗試著跟母親表達(dá)去遠(yuǎn)方工作的想法。結(jié)果,話剛說出口,宋如意就以死相逼。

    “靜婷,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如果連你也不要我了,那我就只有死路一條。我知道你就是想躲開我,討厭我。我命苦,生下來爹媽不要我,把我丟在孤兒院,后來又跟著殘疾養(yǎng)父母到處討米要飯。剛上初中,養(yǎng)父母又得病死了。我一個人孤零零長大,要躲開村里那些壞人,還要掙錢養(yǎng)活自己。好不容易成個家,想著你爸挺老實,結(jié)果他還在外面找相好。后來收心了,又出車禍丟下我走了。現(xiàn)在只有你了,可你也想甩掉我,我不如死掉算了……”

    陳靜婷知道母親是個不幸的人,但聽的次數(shù)多了就膩了。漸漸地,陳靜婷不再跟母親試探“遠(yuǎn)方”這個話題。

    不久后發(fā)生了一件事,讓陳靜婷不得不徹底打消了去遠(yuǎn)方的想法。

    那年寒假的一天下午,陳靜婷正在堂屋里讀《紅與黑》,母親在一邊織毛衣,偶爾還輕輕哼上一句“洪湖水,浪打浪”,那一刻時光倒真有溫暖的意味了。這時,家里突然闖進(jìn)來一個女人,舉著厚厚的一本日記,丟在了宋如意面前。

    那女人自報家門,說自己是康杰的前妻,今天是來讓宋如意還錢的。一聽康杰這個名字,宋如意臉就紅了,不由看了女兒一眼。陳靜婷趕緊抱著書本回了臥室,并順手將門從里面鎖上了。康杰是宋如意早已分手的前男友,在麻將桌上認(rèn)識的。那時候,康杰也剛離婚,很喜歡宋如意。他對宋如意承諾說,過幾年就娶她。她那時的確是想成個家的。康杰做點小生意,有實力,隔三差五給宋如意一些資助,讓宋如意能夠供陳靜婷安心讀書。只是,三年前兩人分手了。分手時倒也體面,沒有對罵與詆毀。或許是年齡上來了,激情與平淡都處在均值,無論分手還是結(jié)婚,哪種結(jié)局都不會有疼痛與狂喜。但宋如意是感激他的,在最艱難的時候,康杰做到了一個男人應(yīng)做的。

    看著眼前從天而降的女人,宋如意慌張了片刻,很快鎮(zhèn)定下來。畢竟,經(jīng)受多年生活的錘打,她也不是吃素的。不由反問道:“還錢?你有什么證據(jù)?”

    那女人將日記本一指,說道:“都在里面記著呢。”

    宋如意狐疑地拿過本子翻了翻,頓時差點兒暈倒。那是個記賬本,上面羅列得明明白白,何年何月買了大衣和鞋子,價值多少;哪天一起下了館子,花了多少錢;哪天給了多少現(xiàn)金,用途一清二楚……連兩人當(dāng)時的對話都記上了,時間準(zhǔn)確到幾時幾分,仿佛現(xiàn)場直播回放,就差彩色圖像了……真懷疑這男人有沒有在別處記下兩人的親密場面,那可就齷齪與下作了。

    看宋如意一張胖臉漲成了豬肝色,女人補(bǔ)充了一句:“他對自己的兒子一毛不拔,卻對外人這么大方,真讓我沒想到。可這錢是我們的共同財產(chǎn),你懂得吧?我找他要錢是給孩子買房,他居然甩出這個玩意兒,說只要我把這筆錢討回來,都?xì)w我們。”

    本來,女人是做好了決斗準(zhǔn)備才登門的。假如宋如意要不識相不認(rèn)賬,她就二話不說先給她幾耳光,然后把她拖到小區(qū)門口丟臉去,讓所有人都看清這個胖女人有多不要臉,簡直丑人多作怪。

    可此時,看宋如意氣得說不上一句完整的話,料定宋如意并不是傳說中的那種有心機(jī)的壞女人,更有可能是個沒文化的憨包。要不是生活所迫,說不定根本不會跟自己的男人勾搭上。再看看他倆現(xiàn)在這德性,在一起幾年,男的不想娶,女的不求嫁,甚至分手了還沒相互謾罵,呸,什么狗屁愛情,都是游戲而已。還有桌上的記賬本,明明是對自己有利的證據(jù),可躺在桌上卻像是張著猩紅大嘴諷刺著所有人。有些事理著理著,就和想象的不一樣了。

    “說實話,我完全沒想到他會有這一手。對我假,對你也假。今天我也是被逼的,兒子他總不能不管吧。”女人停頓了幾秒,又說,“為了兒子,我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畢竟理虧,再加上女兒在房間里,此時不定心里是什么滋味,宋如意不想將事情弄大。她帶著哭腔說一定還錢,怕女人糾纏不放,甚至做好了下跪的準(zhǔn)備。女人倒沒再為難她,只是提醒她盡早還錢,越快越好。

    不久之后,宋如意想盡各種辦法,還了那幾萬塊錢,也徹底斷了再找男人的念想。這世上什么感情都有后手,只有親情是真的。能握在手里的,只有女兒了。

    那女人拿到錢后,并沒急著離開,而是指著宋如意的鼻子說:“你呀,真是傻瓜。”低下頭,她自己眼窩兒卻也紅了。

    宋如意吃了啞巴虧,不好說什么,心里著實難受,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看上去又蠢笨又可憐。女人走了沒一會兒,又折返回來,從錢包里拿出一沓錢,給了宋如意,說道:“我不把人逼上絕路。”

    也說不清是為什么,這事之后,母女倆倒不爭不吵了,日子不咸不淡地朝前過著。陳靜婷忙著畢業(yè),宋如意小心翼翼地忙著掙錢。轉(zhuǎn)眼就到了來年,畢業(yè)時,陳靜婷回到夷水市,進(jìn)了一家私企坐辦公室。這是個臺資企業(yè),專門生產(chǎn)化成箔和新能源產(chǎn)品,只要工作不犯錯誤,陳靜婷可以在這里工作到老。

    趙軍是在那時候經(jīng)同事介紹認(rèn)識的。當(dāng)時,他倆不在一個部門,只知道趙軍是理工大學(xué)的高材生,分到了產(chǎn)品研發(fā)部。以前還聽同事說起過,他老家是夷水山區(qū)的,回一趟家要先坐三個小時的巴士車,再坐一個多小時摩的,還要步行半天才能望得見房頂上的炊煙。家有兄妹六個,個個都會讀書,他是老三,能從窮山溝里讀出來,屬實不易。他每月一多半的工資要寄回老家,供弟妹們讀書,給父母醫(yī)病,買農(nóng)資、藥物,一年下來,手頭所剩無幾。

    陳靜婷并不嫌棄他的出身,她看中的是他的老實本分。她曾觀察過,趙軍每天下班后,除了去清江邊散散步,就是逛書店,除此之外,沒什么嗜好。對了,他也不扎堆不聚會,平時在單位里像個獨行俠。陳靜婷心想,兩個人在一起,有個窩,相互扶持,就是安穩(wěn)日子。再說,趙軍這樣的男人,沒有鳳凰男的野心,也不會有土著男的傲驕,像瓶萬金油,適合任何一款婚姻。經(jīng)同事牽線后,兩人談了幾年,便結(jié)婚了。

    趙軍話不多,但心里是明白的,自己除了模樣端正,有學(xué)歷,別的啥都沒有。前途是個很模糊的概念,一切都是命運安排。而命運的背后是命,命怎么樣,自己說了不算,得看老天照不照應(yīng)。何況,自己背后還有一群張著嘴等著他救濟(jì)的弟弟妹妹。能夠?qū)讉€孩子供到大學(xué),趙軍的父母自然也是明白人。看著兒子在城里安了家,女方彩禮分文不要,房子也是女方出的,自家算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因此,趙軍父母反復(fù)交代,結(jié)婚了就不要再資助弟妹們了,他們會自己想辦法。趙軍心如刀絞,卻不吭聲。趙軍父親又說,日子總能熬過去的,你只管過好自己的小日子,討個老婆不容易,再說,靜婷這孩子一看就賢惠,不嫌棄咱們山里人窮,你要珍惜。

    結(jié)婚后,趙軍露出了從容到近乎佛性的姿態(tài),每月工資按時上交,無所謂手里有沒有零花錢。老婆給了,拿著;不給,也不討要。反正,有錢的時候吃肉,沒錢的時候吃素,他永遠(yuǎn)不會對陳靜婷抱怨什么,平靜得像江邊一碗水。

    不久之后,宋如意把老房子賣了,資助他倆付了套三居室首付。雖然有按揭要還,但壓力并不大。第二年夏天,女兒布丁出生了。一晃,三餐四季,柴米油鹽,兩口子的日子就走到了明晃晃的中年。

    然而,就在布丁上高中的時候,趙軍和陳靜婷卻離婚了。趙軍選擇凈身出戶,走的時候只拎了個小包,里面是幾件換洗衣裳。他臉上異常平靜,說:“對不起,我受夠了。”陳靜婷沒有哭鬧,心里非常清楚,兩人都不壞,卻并沒有多少精神上的交流,趙軍不僅是受夠了自己,也受夠了母親。

    宋如意從開始是喜歡這個女婿的。喪偶多年,孤兒寡母的辛酸并不能道與外人聽。尤其是“日記本事件”之后,她更明白家里添個男人是多重要的事情,在小區(qū)走夜路時連咳嗽聲都格外響亮些。但不知是她的掌控欲被壓抑太久,還是老了愛管閑事,只要趙軍回到家里,她就開始嘴碎,喋喋不休,見縫插針地對女婿進(jìn)行人生教育,想用自己吃過的鹽為他的人生鋪路。記得有一次,她做了一碗珍珠丸子,端上桌,大家正吃得津津有味,宋如意突然不咸不淡地說:“趙軍,這東西在你老家,肯定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吃上吧?”這句話有些過分了。但趙軍只是愣了幾秒,埋頭繼續(xù)吃飯。

    陳靜婷把碗狠狠地朝桌上一頓,又剜了一眼宋如意,才止住了她繼續(xù)朝下說。多多正在桌下啃骨頭,聽到動靜,嚇得扔下骨頭就縮到墻角去了。

    趙軍每次回老家,難免要準(zhǔn)備大包小包的物品。宋如意每次趁他們不注意,會偷偷翻看包里藏了哪些好東西。這些,趙軍怎么會不知道呢?其實,很多事情陳靜婷也知道。包括兩口子在屋子里說悄悄話,宋如意會借著打掃衛(wèi)生,蹲在房門口偷聽。有一次,陳靜婷半夜起來喝茶,開房門時差點兒一腳踢到宋如意臉上。

    有一次,趙軍試探著說:“咱們搬出去住吧。實在不行,咱們貸款買套小的。”

    陳靜婷知道他心里委屈,便答應(yīng)說:“好。”

    哪曉得,陳靜婷只是委婉地提出搬出去的意思,母親便殺人放火地喊叫起來:“什么叫你們搬出去?不就是變相地趕我走嗎?我走,我馬上走,不走不是人。”

    接著,她一邊收拾衣物,一邊哭吼,鼻涕擤得驚天動地。如此幾次,陳靜婷只好閉嘴。

    宋如意還有個習(xí)慣,喜歡無事去女兒公司溜達(dá)。她逢人就打招呼,說自己是陳靜婷的媽媽。年輕人大都有禮貌,會回以淺淺的笑,個別的則揚長而去。陳靜婷很惱火,勸她以后少去公司,自己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言下之意,別刷存在感。

    有一回,宋如意被女兒說得面子掛不住,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把凳子椅子都砸了,還罵陳靜婷:“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白眼狼呢?你看看10號樓那朱家的姑娘,還把爸媽接到辦公室去喝茶。我只在你公司門口轉(zhuǎn)轉(zhuǎn),丟你人了嗎?這要當(dāng)了官,還不得把我趕回老家去……”說著說著,她一屁股坐地下,號啕大哭起來。多多趕緊丟下玩具,跑過來蹭宋如意的胳膊,嘴里嗷嗷叫著,顯得非常焦急。

    陳靜婷嘴角揚起一絲冷笑,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宋如意說的那個鄰居,確實是單位一把手。可背后那些議論真難聽,說她是傍上了靠山……陳靜婷只想做個普通人,讓祖墳冒煙兒的事,等下輩子吧。

    母親暴怒的次數(shù)多了,陳靜婷再也不提搬出去這個話題了。但她知道那是個膿瘡,遲早有一天會爆裂,那就等著讓它自行爆裂潰爛吧。

    那天下午,陽光暖得讓人直想掉淚。趙軍從這個門里走了出去,頭也沒回。原本表面圓滿的一家人,突然缺了一個角。他的離去,就像掛在墻上的裝飾畫,平時并不奪目,但突然消失了,怎么看都覺得時日稀薄。

    生活的潮水嘩嘩退去,母女倆相顧無言,像岸上的兩個空蚌殼。

    3

    宋如意對女兒心疼了很長時日,說話嗓門降了八度,做事輕手輕腳,唯恐撞了椅子倒了花瓶。她沒想到,命運這東西居然會有遺傳。兩個人沒打沒鬧的,卻真的散了。

    陳靜婷表面看上去倒是無所謂,照常上下班,早晚接送布丁,沒事就蒙著被子睡大覺。有好幾次,電視開著,她窩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還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口水亮晶晶地掛在嘴角上,多多蹲在旁邊,腦袋左右搖晃,像是想幫主人擦擦嘴角。有一次,宋如意怕肥皂劇影響女兒睡眠,悄悄將電視關(guān)了,陳靜婷卻猛地睜開了眼,將她嚇了一跳。

    “我以為你睡著了呢?”

    “誰說我睡了?”

    見女兒并不感激自己的體貼,平時嘴不饒人的宋如意,那一瞬間卻識趣地轉(zhuǎn)身去陽臺擇菜去了。日子總歸要朝前過的。

    不久,宋如意聽說趙軍又結(jié)婚了,對方是個很普通的女人,沒有職業(yè),還帶著個和布丁差不多大的女兒。一次,宋如意親眼看見趙軍和二婚妻子手牽手,從城南菜市場走過。宋如意忍了又忍,才摁住了沖上去扇趙軍耳光的沖動。趙軍也發(fā)現(xiàn)了她,但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摟著妻子扎進(jìn)了菜場的人流中,很快如水滴一樣消失了。

    宋如意從心里疼孩子,安慰的話出口卻變成長吁短嘆,一閑下來就念叨著那幾句——“趙軍不是個東西。”“他就是犯賤,享不起福。”

    人總是脆弱的,起初,陳靜婷會被母親弄哭,無端涌上被拋棄的惱恨感。但夜深人靜的時候,陳靜婷又會想起趙軍的好處來。他不抽煙,不酗酒,也不打牌。如果真有缺點,那就是太悶了。他總是一頭扎進(jìn)書房,低頭坐在那里,捧著一本書,不知是想心事,還是真在看書。光陰就在他的沉默中滑過去了。

    陳靜婷一直以為夫妻會是一輩子,她都沒有來得及問他有理想沒有。她不相信,一個男人一生就沒有一件想完成的事情。哪怕是去見一座高山,會一條河流,去暮色蒼茫里,吼上一嗓子,那也是渴望啊。可是,沒有,真的沒有。兩個同樣散淡的人,在形神皆散的光陰里,逐漸走向背離。

    相比那些打破頭撕破臉的離婚夫妻,這樣的分離算是慈悲了,慈悲到令陳靜婷半夜捂在被子里無聲哭泣。這世間任何感情破碎,疼的怎么會只有一個人呢?如果開始就事事站在趙軍一邊,成為他的鐵甲盟友,這日子還會過成這樣嗎?回答她的只有暗夜里的沉默。好在日子久了,陳靜婷從那種悲傷中慢慢拔出腳來。光陰長出了千只腳,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扯著她去處理好,維護(hù)好。

    她開始反感母親的念叨與詛咒,覺得這樣對趙軍不公平,更是對布丁的傷害。無論怎樣,她堅持不在布丁面前說趙軍的壞話。但宋如意管不住自己,她是母親,更是年輕過的女人,她覺得女兒很苦。眼見著身邊離異的、大齡的女孩都結(jié)婚了,有的還嫁得特別好,她就落下淚來:“怎么就沒有人給你介紹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人呢?我的姑娘哪里差了?”

    好在,日歷翻過了一年,陳靜婷真戀愛了,對象是小學(xué)同學(xué),離異。曾經(jīng)有過的失敗經(jīng)歷,讓陳靜婷很是小心翼翼,秘密談了半年多,才開始出雙入對。

    哪知,宋如意知道后,卻一臉不樂意。飯桌上,她問道:“你們現(xiàn)在準(zhǔn)備結(jié)婚了嗎?”陳靜婷說還沒呢。

    “要我說呀,別找了,就這么過,給別人當(dāng)后媽有什么好的?還不如安心把布丁養(yǎng)大,留個好名聲呢。”

    陳靜婷差點兒被宋如意這番話噎著:“媽,不是你一直念叨我可憐孤獨,希望我早點兒嫁人嗎?怎么又讓我別找了呢?我到底怎樣做你才滿意?”

    “我不是為了你好嘛。你或許就是那種命,和我一樣。”

    “和你哪里一樣?”

    那天的晚飯桌上,母女倆翻了臉。好多天里,誰也不搭理誰。布丁有著超出年齡的散淡與平和,看到她們氣哼哼的樣子,覺得好笑又無奈,也懶得當(dāng)外婆與母親之間的和事佬,由著她倆鬧去。

    又過了一段時日,母女倆總算開始搭腔了。宋如意忍不住又試探著問陳靜婷:“最近和你那同學(xué)有進(jìn)展沒?”

    陳靜婷好不容易摁下去的怒火,像被潑了一桶油迅速點燃了。她把手里的書狠狠朝桌幾上一甩,吼道:“分手了,滿意沒?”其實,她和男朋友的關(guān)系確實走進(jìn)了死胡同。

    宋如意嗓音也大了起來,還帶著滿腹被誤解的哭腔,說道:“我是關(guān)心你,你倒吼起我了,這么多年白養(yǎng)你了。”

    陳靜婷心里那個念頭不管不顧地涌了出來。她認(rèn)真地對宋如意說:“媽,我還是和布丁搬出去吧。你老這樣,會影響布丁學(xué)習(xí)。”

    宋如意一屁股歪在沙發(fā)上,大聲喊叫了起來:“我知道你又在趕我走。好,我走,我走,不走不是人。”然后故伎重演,去臥室收拾行李去了。

    但這次,陳靜婷沒有挽留,而是看著她走進(jìn)走出,一會兒拿背包,一會兒尋拖鞋,做足了戲,要把離家出走弄成真的。陳靜婷沒有阻止,她感覺到很疲憊,懷疑母親是不是有點兒精神分裂。

    鬧到最后,宋如意倒開始流淚了。她吸著鼻涕,抹著眼淚,在屋子中間走來走去,邊走邊觀察陳靜婷的反應(yīng)。

    陳靜婷心軟了,但那些話,她還是要說出來:“媽,你不就是覺得自己兒時不幸福,然后要在我這里要安全感嗎?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這樣挺討厭的?我累了,需要清靜,布丁也需要。”

    看女兒是橫下心來要和她分開,宋如意倒是有點兒不知所措了。她一屁股坐在小凳上,低垂著頭,額前花白的頭發(fā)遮住了胖臉。因身材圓胖,又身著肥大的綿稠衣服,看上去像攤稀泥散開得到處都是。陳靜婷在給熟人打電話,讓幫忙聯(lián)系房子,要求除了位置好,還要購物方便。

    就在這時,宋如意電話響了,是她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在電話里,先是一番寒暄,然后說自己在鎮(zhèn)上開了個福利院,缺個幫手,想請她回去幫忙,一定不虧待她,問她愿意不愿意。接電話的時候,陳靜婷就坐在旁邊,兩人的對話內(nèi)容聽得一清二楚。

    宋如意知道陳靜婷是不會挽留自己了,既然試探見底了,這個電話的到來,反倒成了另一種底氣。她聲音又恢復(fù)了中氣十足的狀態(tài),連聲應(yīng)著,說第二天就回去幫她。

    第二天大早,宋如意帶著行李去了福利院。這一走,就是好幾個月。

    4

    母親不在的日子,陳靜婷把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條。她發(fā)現(xiàn),除了讀大學(xué)那幾年暫時遠(yuǎn)離過母親的視野,眼下才算是真正的獨立了。

    過去,這個家里大小事情都由母親說了算。包括鞋子的擺放,陽臺的布置,飯菜的搭配,甚至電視頻道,都要由她做主。陳靜婷忘了,這種情形是如何形成的。很多時候,陳靜婷稍有反抗,母親就會悶悶不樂,家里的氣氛會變得很怪異。那種怪異之下的壓強(qiáng),會把人朝角落里逼,逼得不想有表達(dá)。想想那么多時日,不知自己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罷了罷了,現(xiàn)在終于落了清靜簡單。下班回家,雖然沒有熱乎乎的飯菜,沒有干爽的毛巾與拖鞋遞過來。但學(xué)著打理生活,未必不是她要追求的幸福。學(xué)會做飯是大事,怕自己粗魯?shù)氖炙噰槈牧瞬级〉奈缚冢龥Q定先學(xué)會做幾道基本的家常菜。真是奇怪,每當(dāng)思忖吃什么時,腦子里涌上來的居然都是母親的菜譜:番茄牛腩、青椒肉絲、酸辣土豆絲、紫菜雞蛋湯……她不好意思打電話請教,這日子才開始呢,可不能服軟認(rèn)輸。她便在手機(jī)上下了個做菜的APP,想起哪道菜了,便搜索出來,依葫蘆畫瓢地照著做。飯菜端上桌,布丁倒是歡天喜地。她說:“你的手藝比外婆強(qiáng)多了,真是個被埋沒的廚房小天才。”過去,家里的大小三個陽臺,都被母親堆滿了廢品,現(xiàn)在可以清理出去了。騰出來的陽臺擺上了些花花草草,微風(fēng)輕拂,花香就滿了進(jìn)來。

    不再朝夕相處,陳靜婷倒開始偶爾主動和母親聊聊天。宋如意喜歡發(fā)朋友圈,什么情緒都往朋友圈里傾倒,仿佛那是個舞臺,自己在舞臺中央。她曾很反感,甚至一度把母親給屏蔽了。

    那天晚上,她在書房里看微信短視頻,一些奇葩搞笑的段子,逗得她哈哈大笑。大數(shù)據(jù)會根據(jù)瀏覽喜好推送類似內(nèi)容,這時她刷到了一群老年人在福利院的視頻,其中一個肥胖的身影便是母親。視頻里,她和那幫老人們一起種地、曬太陽,還帶著行動方便的幾個老人組建了夕陽紅舞蹈隊……她猶豫了一下,點開了母親的朋友圈,最近的一次九宮格圖片,是菜園蔬菜大豐收,母親抱著幾個大南瓜笑得合不攏嘴,貓狗在園子里打鬧,遠(yuǎn)處一輪夕陽正墜入林海。

    漸漸地,陳靜婷心里涌上些心思,看來母親在福利院住著挺好,也算提前熟悉,以后去那里養(yǎng)老是個不錯的選擇。再說,這幾個月的時間,她確實體驗到了清靜的好處,那是類似于月光下納涼的清涼感。再說,她真的不需要別人用偉大的犧牲來捆綁自己。這種說不出道不清的負(fù)疚,是會吃人的。

    一次聊天時,母親跟她說:“前幾天和大伙兒跳舞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別的還好,就是視力變差了些,但不礙事。”陳靜婷心里一陣心疼,連發(fā)了幾條語音讓她靜養(yǎng),別累著了。又給她發(fā)了紅包,讓她買些營養(yǎng)品吃。

    宋如意卻發(fā)過來一個扭腰擺胯的表情包:“我不累,我快活著呢。”一會兒又補(bǔ)了一句:“我就是放心不下你。你和布丁過得怎樣?”

    “媽,你別擔(dān)心,我們過得很好。再說,最近流感來了,你在福利院最安全。過段時間我和布丁去看你。”

    宋如意沒再回復(fù)文字,只發(fā)了個表情包,是個妖嬈的紅衣美女,細(xì)腰紅裙,施施然而去。

    第四天,是個晴天,陳靜婷牽著多多下樓尿尿,遠(yuǎn)遠(yuǎn)地,便看見了大包小包奔回家的宋如意。

    5

    布丁晚自習(xí)回家的時候,已是晚上十點。推門進(jìn)屋,一股青草與丁香的氣息撲面而來。

    布丁是宋如意從小帶大的,親得不得了。怕布丁嫌棄自己一身的汗臭味,做完家務(wù)后,宋如意便早早洗了澡,渾身弄得香噴噴,看上去富態(tài)又慈祥。

    布丁這半年長高了,也白凈了。宋如意像欣賞優(yōu)雅瓷器一樣,口里不住念叨著:“哎喲,我的寶貝兒,真是越長越漂亮了,像你媽媽小時候一樣好看。那時候我總想著掙錢,哪想到錢沒掙著,你媽媽卻悄悄長大了。”說著說著,宋如意的臉上有了淚水。

    布丁發(fā)現(xiàn)了外婆的眼睛,驚呼道:“哎呀,外婆,你的眼睛怎么了?”宋如意連忙說:“沒事沒事,過幾天就好了。”

    第二天,陳靜婷正上班呢,宋如意打來了電話。“哎呀,我的卡不見了,怎么回事呀,錢去哪里了呀?”

    陳靜婷正忙著,聽到電話里的叫喊聲,一陣心煩。但她不好發(fā)作,只得耐心問道:“媽,你怎么了?”

    “我去取錢,卡被吞了,那是我給布丁存的學(xué)費呀。”

    同事們打圓場說:“婷姐,事交給我們辦,你快回去吧。”

    陳靜婷十分鐘就到了夷水市建行對面。因為沒有停車位,她剛下車,的士司機(jī)一踩油門就跑了。

    這時,前邊一個送外賣的小伙子和私家車發(fā)生了碰撞摔倒在地,私家車主是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趕緊下車去扶他,問需要怎么賠償才好。哪曉得小伙子顧不上一身的灰,慌忙火急地說:“要超時了,我得趕緊走了。”剩下私家車主在風(fēng)中凌亂。

    遠(yuǎn)遠(yuǎn)地,她看見母親扭著肥胖的身子在銀行門口轉(zhuǎn)悠。兩手拍著胸脯,一邊拍,一邊擦臉上的汗。就在那一刻,陳靜婷覺得母親老了。她現(xiàn)在驚慌失措的樣子,就像自己小時候幼兒園放學(xué),小朋友們都高高興興回家了,只剩下自己在焦急等待媽媽來接。

    記憶鑿開了一條縫,絲絲微光透進(jìn)來。陳靜婷腦子閃現(xiàn)著:遠(yuǎn)處這個肥胖的女人,是她的媽媽,是惹人心煩的宋如意。她沒有被人愛過,一路被拋棄,卻又咬牙活著。她真心愛過別人,也被人一路恥笑,卻從不尋死尋活。她認(rèn)命,卻總強(qiáng)詞奪理。她知道,女兒知道自己的所有過去,卻假裝誰也傷不到她。她脾氣不好,她粗魯無助,但她有什么錯?她明明是應(yīng)該得到很多愛的女人呀,她也本該很溫柔的……她又何嘗不溫柔呢?

    有一次,玻璃茶幾裂了條縫,明明可以一次性扛到樓下扔掉的,可母親卻一反常態(tài),翻箱倒柜找來錘子,將一大塊玻璃細(xì)心分成了幾塊,又用泡沫層層裹好,外面纏上好幾圈透明絞帶,帶下樓后再轉(zhuǎn)兩個路口,扔到了垃圾車?yán)铩2级〔唤猓骸皹窍旅髅骶陀欣埃馄鸥陕镆峤筮h(yuǎn)啊?”“玻璃要是被拾廢品的老人劃到手,那多遭罪呀,我會睡不著覺的。”記得,布丁還把這事寫進(jìn)了作文里。

    陳靜婷想起自己曾笑話母親是沒有安全感的人,總想在別人身上找寄托。可自己呢,還不是同樣有黑洞與隱秘。枕頭底下,放著一個更小的枕頭,是母親買給她的。一晃幾十年,那個小枕頭已舊得不成樣子,可她一夜都離不開它。只要抱著它,心里就有底。哪怕出差,她也要把它放進(jìn)旅行箱里。有時怕舍友笑話,她寧可自掏腰包,單獨開房,也不能與枕頭分開。后來,和趙軍離婚,夜里也是小枕頭陪著她。枕頭從不言語,卻讓她覺得此刻只要它存在,一切失去都不會讓生活縮水,讓溫暖變質(zhì),更不會因為離散與破碎,而讓內(nèi)心衍生出恨來。說到底,那種最初的氣味溫暖關(guān)照著她。這一路,她原諒了很多人,卻唯獨沒有體諒過母親。她還沒有對母親說過“愛”字。

    陳靜婷迎著母親,一路走,一路洶涌地流淚。

    大堂經(jīng)理看過身份證后,很快幫宋如意取出了被吞的銀行卡。宋如意一邊笑一邊說:“這可是我存給布丁的錢,還以為沒了呢,嚇?biāo)牢伊恕!苯又盅a(bǔ)了一句:“老了,沒得用了,只配吃閑飯了。”

    陳靜婷替她理了理額上的白發(fā),又牽著她的手說道:“媽,今天我請假,晚飯我下廚。”

    宋如意有點兒不大相信,嘿嘿一笑說道:“我就沒見過你做飯。難道沒了我,你還真長本事了不成?”

    “那真讓你給說對了。”

    晚上,幾道家常菜,手撕包菜、土豆牛腩、雞蛋湯……宋如意吃得一愣一愣,直夸她做的比自己做的還好吃。放下碗筷,宋如意輕輕說:“看來,你真的不需要我了。”

    “媽,你說什么呢?”

    轉(zhuǎn)過身,陳靜婷卻落淚了。

    6

    宋如意的眼睛,看了夷水有名的老中醫(yī),吃了中藥進(jìn)行調(diào)理,很快有了好轉(zhuǎn),臉上的浮腫也消了下去。自從吞卡事件后,宋如意安靜了許多。有時坐在沙發(fā)上,她會翻看手機(jī)上的小視頻,那都是在福利院時拍的。看著看著,她會笑出眼淚來。

    那天,下班路過工農(nóng)路,陳靜婷看到幸福旅行社打出的廣告,新開通了一條旅游路線,夷水至江州五日游。她突然想給母親報個名。母親這輩子還沒去過江州。何止是江州這樣的省會級大城市,她去過最遠(yuǎn)的地方就是宜城,那是相隔夷水二百來里的中等城市。據(jù)說年輕時去宜城,還是響應(yīng)國家號召去修焦枝鐵路,這就是她一生到過的遠(yuǎn)方。陳靜婷果斷給母親報了名。

    印象中,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為母親做點兒什么。過去她雖克制著盡量不和母親鬧得烽煙四起,但內(nèi)心卻無時無刻不在思量如何與母親保持距離。甚至很多時候,會選擇晚回家,看看江水,看看路邊的小攤煙火,都比跨進(jìn)家門好。只要跨進(jìn)家門,母親的嘮叨與傾訴便沒完沒了地響在耳邊,簡直是刑罰。

    聽說去旅游,宋如意很高興。為了這趟遠(yuǎn)行,她也做了很多準(zhǔn)備工作。先是去燙了頭發(fā),還染成深栗色。布丁放學(xué)進(jìn)門,看見外婆頂著深栗色的爆炸頭,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好像樓下趙奶奶養(yǎng)的胖泰迪。陳靜婷本來忍著,布丁這一說,她不由也跟著笑出了眼淚。旅游肯定是要拍照片的,還要發(fā)朋友圈,宋如意買了幾條大花裙子,絲巾更是買了好幾條,花紅柳綠,像把一年四季都要扛在身上。

    忙完自己的,宋如意又去了超市,買回幾大包零食和水果,還有雞鴨魚肉。布丁喜歡吃餃子,她挑燈夜戰(zhàn),包了四五盒放進(jìn)冰箱里,直到雙開門冰箱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才滿意。陳靜婷在沙發(fā)上看書,眼皮略過書頁,偷瞄到母親站在冰箱跟前,上下巡視,雙手叉腰,像個大將軍。

    第二天一早的航班,宋如意起了個大早。她出門輕手輕腳,怕吵醒布丁和陳靜婷的好覺。其實陳靜婷早就醒了。宋如意推門出去,陳靜婷悄悄站在她身后,開門的剎那,陳靜婷突然像要失去某種東西,眼淚奪眶而出,輕輕叮囑道:“媽,你玩兒得開心些,一定注意安全!”也難怪,最近一段時間,小區(qū)里幾個原本很健康的老人,因為心梗腦梗相繼猝然離世,成為大家閑坐時議論的話題,也讓人感嘆來日并不方長。宋如意回頭,朝陳靜婷做了個“V”字手勢,又舉起右手用力跺腳敬了個禮:“老娘遵命!”樓道的感應(yīng)燈一下就亮了,宋如意調(diào)皮地伸了伸舌頭,輕手輕腳地下樓了。

    為了讓母親安心游玩,陳靜婷并沒有過多聯(lián)系她。在她心里,最親的人在最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就夠了。那天下午,陳靜婷正在做一份報表,同事小孫小心翼翼地靠近問道:“阿姨是去江州旅游了吧?報的哪個團(tuán)?今天和你聯(lián)系上了嗎?”

    手頭正忙著,陳靜婷也沒怎么將小孫的問話往心里去,只“嗯嗯”地敷衍了幾聲。見她沒反應(yīng)過來,小孫又說:“剛刷到抖音,夷水至江州的老年旅行團(tuán)大巴因躲避一輛大貨車發(fā)生側(cè)翻,目前傷亡不明……”

    陳靜婷這才反應(yīng)過來,心臟一陣狂跳,趕緊拿出手機(jī)撥打宋如意的電話,卻怎么也打不通。聯(lián)系旅行社,社里說導(dǎo)游的手機(jī)也關(guān)機(jī)了。她一陣眩暈,險些站立不穩(wěn),小孫遞給她一杯水,勸她別急。穩(wěn)住神后,她連忙打開新聞APP,搜索“江州車禍”,很快,類似的新聞涌了出來。接著,又有后續(xù)報道涌了出來,旅行團(tuán)2人死亡,3人重傷,當(dāng)?shù)卣叨戎匾暎瑐咭驯凰屯?dāng)?shù)蒯t(yī)院搶救……

    陳靜婷二話沒說,急奔回家收拾行李,她要連夜趕到江州去。她要去找宋如意,無論是生是死,都要找到她。這一刻,她才發(fā)覺,自己欠她太多了。

    去機(jī)場的路上,沿路一片漆黑,只有遠(yuǎn)處機(jī)場閃爍的燈光不斷給她鼓勁,讓她沉住氣。這時,陳靜婷的手機(jī)響了,她哆嗦著打開一看,是個陌生號碼,歸屬地是江州移動。陳靜婷知道大事不好,拼命控制住情緒,才摁了那個接聽鍵。

    電話接通,是宋如意的聲音:“兒啊,我差點兒就死了。幸虧綁了安全帶,我還在翻看你和布丁的照片呢,結(jié)果車就翻了,手機(jī)也摔出去了,不知還能不能找到,那里面可存了好多照片呀……我是借的護(hù)士手機(jī)給你打的電話。”陳靜婷失聲大哭:“媽,我馬上來江州接你回家。”一旁的司機(jī)也看到了新聞,從陳靜婷的電話聲里,已猜出大概,給她遞上了紙巾。宋如意卻在電話那頭說:“你老娘命大著呢,就受了皮外傷……哎喲,還真有點兒疼……”說著,她在電話那頭叫喚起來。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呻吟聲此起彼伏。

    經(jīng)醫(yī)院檢查確認(rèn),宋如意身體內(nèi)部沒有受到大的傷害。一周后,陳靜婷就將母親帶回了夷水市。但到底是受到了撞擊,宋如意的身體比從前弱了很多。尤其是視力變得更差了,去看老中醫(yī),醫(yī)生說,舊疾加新傷,會有失明的可能,目前只能慢慢調(diào)養(yǎng),等待奇跡出現(xiàn)。

    7

    現(xiàn)在,她倆的角色調(diào)過來了。陳靜婷像極了從前的母親,嘮叨、脆弱又忙碌。每天上班前,陳靜婷會給她準(zhǔn)備好午餐,放到微波爐里稍微熱一下就能吃。水果零食都放在她夠得著的地方。還給她買了一個抱枕,是粉色的大熊,張開雙臂可以把人摟進(jìn)懷里。很多時候,宋如意就躺在大熊懷里,睡得鼾聲四起。塵世的勞煩與夢里的她毫不相干。多多躺在她腳邊,也睡得昏天黑地。

    閑下來的宋如意,常常覺得不好意思,自己像成了吃閑飯的人,可又幫不上女兒什么。她曾去廚房做飯,不小心碰到了菜刀,砸到了腳上,還好是刀背落地,要不然腳要分家。還有一次,她給布丁洗白鞋,曬干了一看,和沒洗過一樣。如此幾次,為了不給女兒添麻煩,她干脆每天老實地守著這個家,就和多多一樣,等著門鈴響起,然后廚房會飄來飯菜香。

    偶爾,宋如意也會說:“靜婷,我對不起你,你和趙軍之間要不是我摻和,或許不會走到這一步,我沒文化,說話難聽,請你原諒我。”

    其實,很多東西,陳靜婷已釋然了,但是聽母親認(rèn)真說出來,難免還是會讓人感懷。往往這時候,陳靜婷會摸摸她的頭,笑笑,也不作回應(yīng)。然后去陽臺尋些活兒干,處理掉十來個花盆里的雜草,也順便消化復(fù)雜的情緒。

    她放下了,但放下未必就是忘記。盡管自己從不刻意去打聽消息,但風(fēng)聲雨聲里,依然會有消息傳來。和自己離婚后,趙軍就去了別的企業(yè)。聽說又離婚了,也同樣是沒打沒鬧,但就是散了。她還知道,趙軍經(jīng)常去學(xué)校見布丁,給女兒說很多道歉的話,還給她買禮物。布丁回家都會一五一十地告訴自己,就像和老朋友描述和另一位老朋友相見一樣。她甚至還聽說,趙軍過得不太如意,像是得了抑郁癥,還試圖要自殺。一切似乎與自己有關(guān),卻又好像已毫不相關(guān)。

    陽臺上現(xiàn)在種滿了花草,都活得熱鬧。打理它們的時候,陳靜婷偶爾抬頭看一下逐漸暗下來的夜色。路燈都次第亮起來了,花壇里,幾棵蓬勃的欒樹已掛滿了紅色的小燈籠,讓這個深秋的夜晚,有如春天般鮮艷。想起以前,總是覺得,人生很長,遠(yuǎn)方很遠(yuǎn),可如今,已然覺悟,再遠(yuǎn)的遠(yuǎn)方有時候也就是單位與家門的距離,是一碗餃子從起鍋到變涼的距離。

    陳靜婷開始鍛煉身體,中年了,不再覺得清瘦好看,也許壯一些更好。生活是長途跋涉,身強(qiáng)體壯才能走得更好。她還隱隱察覺,未來有一天,自己會變成母親的模樣,包括身材,包括嗓音,包括豪氣與無助,也包括最后的無可奈何。

    不知不覺間,她已開始在布丁面前嘮叨,嫌女兒這做得不好,那不讓人放心。除了遣詞用句與宋如意有所不同,顯得更講究,更溫柔,更能讓布丁接受,但本質(zhì)卻如出一轍。她將這些嘮叨與叮囑表達(dá)出來的剎那,內(nèi)心確認(rèn)是百分百愛布丁的,就像盆里的水眼看就要滿了,再不傾倒一些,就要溢出來,撒得滿地都是。

    但與少時的陳靜婷不同的是,布丁在不耐煩與拒絕之間,會選擇恰好的弧度,去如實表達(dá)自己的感受。她會嚴(yán)肅又不失敬意地說:“媽媽,我是愛你的,但我們都是獨立的,你要放松,生活才有驚喜與祝福。”儼然心靈雞湯般的句子,卻讓陳靜婷覺得女兒熬的雞湯真好喝。往往這時,陳靜婷會尷尬地笑笑,笑著笑著,卻又濕了眼眶。

    一種宿命般的人倫秩序,正暗藏著無限玄機(jī)呼嘯而來。面對布丁的“反抗”,陳靜婷會在瞬間的驚詫與失落之后,選擇體諒。一如她知道此時應(yīng)該如何面對正在老去的,曾經(jīng)強(qiáng)壯的母親。

    很多事情,都過去了。能過去的,都不重要了。是的,都不再重要了。

    而該降臨的事物,正在到來的路上。

    【李小坪,湖北宜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小說學(xué)會會員,湖北省文聯(lián)優(yōu)秀文藝人才庫成員。小說、散文見于《北京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飛天》《星火》《安徽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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