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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2024年第4期|王大進:漂亮的大魚(節(jié)選)
    來源:《芙蓉》2024年第4期 | 王大進  2024年10月11日08:12

    1

    這條大魚實在是太漂亮了!

    它通體呈棕紅色,卻又透著明亮的金黃,像是黎明時分天際處的光芒。一米多長的身軀,流暢而飽滿,圓潤的軀體上包裹著的鱗片排列有序,顯得整齊、厚實,每一片都是那樣完美。然而,它的每一片魚鱗卻又并不是一色的,深淺不一。最內(nèi)側(cè)有些暗紅,向外則是深紅和鮮紅,血一樣的鮮紅。最邊緣處的色彩卻明亮起來,就像是鑲上了一道半月形的金邊。于是每一片魚鱗都如用刻刀非常細(xì)致地雕刻出來一樣的,界限分明。但再細(xì)看那道半月形的金邊卻又若有若無。而最內(nèi)側(cè)的暗紅,也因為挨著另一片最外側(cè)的金邊變成了鮮紅。于是全身的鱗片顯得變幻莫測,分外迷人。它非常優(yōu)雅地在水里游弋,高貴而從容,像是一位運籌帷幄的將軍,又像是一位儀態(tài)萬方的貴婦。對于外面的世界完全無視,它輕輕地擺動著尾鰭,腹下的兩小片半透明的鰭葉就像是在微風(fēng)里顫動的樹葉,嘴巴一張一翕,沉著而霸氣。唇邊兩條細(xì)長胡須,敏銳地感知著水里的任何細(xì)微變化。它就那樣完美地懸停在水里,就像是一幅靜物畫,眼睛都一動不動。倏地,它一個猛擊,卻已經(jīng)到了水箱的另一端而且是相反的方向,又靜靜地懸停在半空里一動不動……它現(xiàn)在瞬間成了一個獵手,像是在等待捕獲更大的目標(biāo)。

    我完全被它迷住了。這么一個東西當(dāng)然是罕見的,神奇又昂貴。我知道它一定價值不菲,但沒想它是那樣“不菲”。老蔣交給我的時候是千交代萬叮囑,仿佛是把他的眼珠子交到了我的手上。我必須像對待自己的眼珠子一樣對待它,而不是對待老蔣的眼珠子。朋友的眼珠子和自己的眼珠子還是有區(qū)別的。我知道蔣建民愛魚如命。我在水族館和廟前街的花鳥市場見過一些漂亮的大魚,最常見的就是金龍魚或是銀龍魚。那樣的魚通常要十多萬一條,這樣通體血紅的大魚還是第一次見。

    “你幫我好好照應(yīng)幾天,可不要馬虎。一定要上心。”蔣建民滿臉通紅,頭上全是汗,架在鼻梁上的寬大墨鏡仿佛都在冒熱氣。他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一輛很舊的中巴車,駕駛室的車門上卻印著:春天花木公司。他左胳膊壓在搖下的車窗上,探出頭來,一臉急切地看著我。他的眼神里全是拜托,同時還帶有幾絲命令。他知道我有求于他,我必須接受。

    我知道推不過的。那么窄的小巷子他居然能開進來,而且?guī)缀蹙投碌搅宋宜〉哪谴崩蠘堑臉堑揽冢袄鲜Y在電話里就和我說過,要給這條血紅龍找一個臨時安置的地方,躲避一陣子。他信任不過別人。

    老蔣是一個做工程的小老板,挺有錢的。也因為有錢,他就會有各種各樣的麻煩,大大小小的。處理麻煩,蔣老板有時不方便親自出手,于是就需要各種各樣的小兄弟,包括我這樣的無用之徒。

    事實上我認(rèn)識他那么些年,從來沒有真正幫他處理過什么棘手的問題,混吃混喝的次數(shù)倒真是數(shù)不勝數(shù)。他要是在公司里閑得無聊,有時就會召我過去。我很樂意從他那里討要一些好煙好酒。現(xiàn)在他這樣信任我,那就非同小可了。

    車門被拉開,里面現(xiàn)出一個巨大的魚缸。從車?yán)锩嫣鰩讉€人來,他們七手八腳地抬起了那只玻璃魚缸。我見過這個魚缸,也認(rèn)出里面的那條大魚,只是從來沒有細(xì)看過,更沒想到有一天會接管它。這條紅龍魚是頂級的純血紅龍,據(jù)說他當(dāng)時買來時就花了二十多萬。現(xiàn)在的價值只怕三十萬都不止了,不過這樣的數(shù)字對我來說實在是過于空洞。如果他不是我的朋友,我一定會認(rèn)為他是個精神病人。

    我相信老蔣看到我住處的情形,心里一定有些隱隱的后悔。我的屋子又破又舊,狹小,彌漫著一股懶惰的氣息。他皺著眉頭,還用鼻子嗅了嗅:“你就這樣一直住著?狗窩一樣!”

    “挺好的,一會兒我打掃打掃。安全的。”我笑著說。

    “狗窩!你把一些垃圾扔一扔。”他說,“亂七八糟的,搞干凈點!”

    “魚缸就擺在這桌上,快插上電!”他大聲地指揮著,根本不考慮那是我的餐桌。

    “你好好地照應(yīng),過幾天我就拉回去。”蔣建民臨走了還不忘囑咐一句,然后就帶著那幫人逃也似的下樓了。他的花襯衫在樓道只閃了一下就不見了。我聽到中巴車急速開出巷子的聲音。那時候也就是下午一點多鐘的樣子,小區(qū)外面很安靜。應(yīng)該沒人注意到他們來過,而且放下了這么一條巨大的純血紅龍魚。我難免有些提心吊膽,生怕會出現(xiàn)什么差池。現(xiàn)在我的這個五十多平方米的舊房子,一下變得名貴起來,整個房間都變得明亮了。

    我必須非常小心地對待它。由于它的出現(xiàn),屋里的空間一下就顯得更加狹小。在箱頂?shù)臒艄艿恼丈湎拢麄€水箱晶瑩剔透,水底有一些珊瑚砂和漂亮的綠色水植,還有幾顆色彩鮮艷的貝殼。純血紅龍魚緩慢地游動著,像是在靜靜地觀察著外面陌生的環(huán)境。

    我靠近它,靜靜地觀察它。有那么一刻,我相信它在看我,卻并沒有反應(yīng)。它的嘴巴一張一翕,無聲地吞吐著。它需要每天投喂食物,需要換水,需要保持水溫。好在這個巨大的魚缸是智能的,接上電后它會自動調(diào)節(jié)。他們也帶來了魚食,一袋袋地都分好了,塞進了我家的那臺破冰箱里,每天只投喂一次。我只要注意觀察不要出現(xiàn)意外情況就好,蔣建民不會讓它在我這里停放太長的時間。他對我不放心。當(dāng)然,我不重要,他是對他的魚不放心。魚是他的生命,至少是他的半條命。我照顧好這條魚,就是在照顧老蔣的命。

    有了這條大魚,我的生活仿佛也就有了另外的重量。

    2

    老蔣在離開后的當(dāng)天晚上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詢問了大魚的情況。我向他做了保證,就算是放在我這里一個月,也不會有任何問題。我知道他不會白白地讓我負(fù)責(zé)的,就算放在這里一年我也愿意。放的時間越長,他將來對我的回報可能就越豐厚。當(dāng)然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確保這條大魚在我這里活得逍遙。

    朋友小伍知道老蔣把大魚放我這里了,打電話告訴我說,老蔣遇上的麻煩其實根本算不上麻煩,只是一個小紕漏。

    “他這人管不住小弟弟,總是在這上面犯事。”小伍說。

    老蔣作為一個有錢男人,自然喜歡去各種聲色場所,喝酒、桑拿洗浴和K歌。他喜歡在女人身上花錢。她們中有年輕的,也有中年熟婦。如果說婚前他還是有所顧忌,離婚后則完全放飛自我了。他樂意在女人身上花小錢,買他認(rèn)為的“最極致的快樂”。為了這樣的快樂,他被人敲詐過,甚至痛揍過,但他這毛病卻絲毫沒見改變。他自信,再大的麻煩也能用錢來消除。有一次我看到他頭上用紗布纏著,左臉頰還紅腫著,有一道傷口。他的眼睛卻還瞄著飯店里一個女服務(wù)員的屁股。

    “你這是肚臍眼放屁——咋想(響)的?別看了,又看不出花來。”我打趣他說。

    他非常不屑地白了我一眼:“你懂個屁!”

    “人這一輩子,活著干啥?”他咄咄逼人地反問,“你這吊兒郎當(dāng)?shù)模裁礃啡ざ紱]有,活著就是只為了活著。”

    我承認(rèn)他活得比我瀟灑,豐富多彩。他那樣的生活我一天也沒享受過。當(dāng)然,我也沒有他那樣的麻煩,我的麻煩只在于沒錢。我習(xí)慣了沒錢的生活。

    “有個女人和他好了好幾年了,死乞白賴地要和他結(jié)婚。可能他過去是答應(yīng)過她的,所以這次鬧得不行了,去他公司里鬧過好幾次,后來又跑到他家里去鬧,把他家里的東西砸得一塌糊涂。”小伍說,“他生怕那女人把他的魚缸砸了,所以趕緊鎖了門,公司也不去了,躲出去了。”

    我對老蔣交往的女人了解不多。過去認(rèn)識一個叫黃菡的,打眼一看就知道她是個很板正的人。那時候她在老蔣的公司里當(dāng)出納,卻并不正常上班。她另外有一份正式職業(yè),是個很不錯的事業(yè)單位。她到老蔣這邊來純粹只是為了多掙一份外快。老蔣曾經(jīng)對我說過,她有點人脈背景。她對他的生意有幫助。他有好幾樁工程項目是她介紹的,他相信她以后還會有更好的資源。所以,大家看到老蔣對她非常尊重。

    她在老蔣公司里的時候,我?guī)缀蹙蜎]和她說過話,直到她離開后,倒是有了交往。她那陣子剛離婚,明顯情緒上需要有人幫她調(diào)理。我們是意外在街上遇見的,站著聊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居然很投機。大概是半年后,我們有了一次很短暫的曖昧。之后,她就消失了。

    那短暫的曖昧讓我回想了好些日子,我甚至試著去主動聯(lián)系她,可得到的消息是她跟隨另一個老板去深圳做生意去了。自然,那個老板比老蔣要牛得多。老蔣每次說起她,總是一副很遺憾的樣子,說當(dāng)年要是把她“拿下”就好了。

    但我知道黃菡其實是看不上老蔣的,她在背后和我說了他的許多可笑之事。總之他在她的眼里算不上是一個體面男人,不只是男女上的事。她想不明白社會上的那些女人為什么會喜歡老蔣。

    “一幫傻女人。”她說。

    在她們眼里,老蔣有錢,又是單身,簡直就是最上等的選擇了。可是老蔣卻不愿意結(jié)婚。他平時各種鬼混,自認(rèn)為看透了女人。他眼里既沒有林黛玉,也沒有茶花女。她們在他眼里沒差別,他不想用婚姻再次把自己捆綁起來。

    “獵人”和“獵物”在有了那種關(guān)系后,角色就會發(fā)生互換。女人們自然不會輕易地放過老蔣。小伍說那個女人瘋了一樣,在發(fā)現(xiàn)蔣老板居然不愿意娶她后,就要和他拼個魚死網(wǎng)破。那個女人和別的女人不一樣,似乎是不愛錢。她自己說她從沒用過他的錢,所以就更加有理由討要說法,“不能讓他白睡了”。老蔣通常用錢就能把女人擺平,這回卻失效了。

    這時我在心里就有些幸災(zāi)樂禍,希望那個女人正是我之前看到的那位,更希望她能尋到我這里來。說不定她能知道黃菡的下落,誰知道呢。

    夜里我睡不著。去衛(wèi)生間里撒尿,我會特地看那條大魚一眼。水箱的燈光里,它顯得更加漂亮,有一種凜然的威武。它的鱗片在水箱燈的白熾光里更加飽滿、圓潤,血色更深,深紅里閃耀著由里及表的金色,內(nèi)斂,大氣。它在水里能保持長時間的靜止,一動不動,忽而又會用尾鰭擺動幾下。它好像在和這個世界做出某種對抗,當(dāng)然也包括對抗我。

    我意識到了其中的荒謬。

    我照看著它,小心翼翼。我時刻關(guān)注著水溫,給它投食,過濾、清潔水質(zhì),還要提前在衛(wèi)生間里放滿兩大桶水,放置數(shù)天后再加入水箱。但它對我的付出卻非常淡然、漠視。我甚至懷疑當(dāng)它那對圓圓的鼓起的眼睛觀察周圍時,是否能意識到我的存在。

    我能觀察它很長時間,或者說我愿意花很長時間來觀察它。我屋里所有的東西加起來的價值,甚至可能包括我在內(nèi),都沒它值錢。它比我這賴以生存的小房子還要貴,這太荒謬了!我心里甚至是閃電一樣地產(chǎn)生一絲歹念。

    它是一筆財富。

    3

    一連十多天過去了,老蔣居然沒給我來過一次電話。

    當(dāng)然,大魚生活得很好。它在水里很愜意。水溫保持在二十八攝氏度到三十?dāng)z氏度,它是自動調(diào)節(jié)的。我還從廟前街購買了一些紅蟲和小魚作為魚食,掌握它能達到七分飽。我甚至覺得它在我的關(guān)照下,又長大了一些。我希望蔣老板見到它時,能多夸獎我兩句。我試著主動打他的電話,卻一直是等待的忙音。他這是搞什么鬼呢,公司里的生意不要了嗎?既然他把大魚安頓到我這邊,他還用再那樣躲藏嗎?憑他過去多年的經(jīng)驗,他還懼怕一個女人的糾纏?

    我這個很少和女人打交道的人,心里有一個強烈的念頭:希望那個女人來找我。只要來找我,我一定能把老蔣的麻煩解決掉。我也不知道我哪兒來這樣的自信,想起來是那樣可笑。老蔣過去甚至嘲笑過我,說我這輩子連女人的手都沒拉過,白活了。事實當(dāng)然不是這樣,再說我認(rèn)為一個人處理事情的能力和這人干過多少次某事沒有直接關(guān)系,重要的是天賦,一種來自骨子里的能力。

    如果我既照顧好了老蔣的大魚,又能解決掉老蔣由女人帶來的麻煩,那該多好啊。那會是一份巨大的成功,我想。后面的那幾天里,我給許多熟悉和并不怎么熟悉的人打電話,告訴他們我養(yǎng)了一條非常名貴的大魚,而大魚的擁有者是老蔣。我希望這個消息能迅速地擴散出去,而那個女人就會像嗜血的鯊魚一樣直撲我而來。

    我幻想那個女人很漂亮,有一天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會熱情地接待她,和她聊生活,談人生,一起痛罵蔣老板。我要讓她知道什么樣的男人才是好男人,而她重要的就是要找一個可靠的男人去生活。有錢沒錢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好地相處。她要是一個聰明女人,就會發(fā)現(xiàn)她面對的正是這樣的男人,合適得不行。要學(xué)會放棄過去,一切向前看。

    越是幻想,就越空虛;越空虛,就越焦躁。時間在幻想與焦躁里就像是一團面,時而被揉成一團,時而又被抻得很長。其實不管她是否出現(xiàn),至少老蔣應(yīng)該出現(xiàn)了,我不能無限期地照顧著這條純血紅龍魚。有了它,我平時都不太敢出門,生怕有什么意外。這條魚,把我拴住了。

    接下來好幾天里,一直下雨。雨是從周三的那個晚上開始下的,淅淅瀝瀝。我當(dāng)時還在看電視。電視劇挺無聊的,看得我稀里糊涂的。傍晚時,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在橋南街路邊店吃小龍蝦,我喝了三四瓶啤酒。三瓶或四瓶,模糊了。我們誰也沒說老蔣,倒是對城南發(fā)生的一樁集資案津津有味。也許除了我,沒人再對這條大魚有興趣,連我媽在世時養(yǎng)的那只大橘黃對它都不關(guān)心。大橘黃偶爾會盯著紅龍魚看一會兒,然后就揚著尾巴若無其事地轉(zhuǎn)到另一間小屋去。也許是這條大魚對它來說,太大了。我也應(yīng)該向這只貓學(xué)習(xí),是不是也不應(yīng)該去考慮超過我價值和體量之外的東西?

    第二天早晨天色還很暗(也是因為陰雨天),我突然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了。我確定是在夢里被驚醒的,所以在開門的前一秒我想到可能真是那個女人找來了。否則還能是誰呢?我的對門是空的,沒人住。樓下是一個坐輪椅的老頭和一對中年夫婦。我居然有些心慌。打開門的一瞬,看到的卻是一張陌生男人的臉。

    那張臉在我錯愕的眼神里明顯有些慌張與愧疚。看上去那人是來自鄉(xiāng)下,臉色黧黑,明顯有著從事體力勞動的日曬風(fēng)吹的滄桑。他的年紀(jì)應(yīng)該和我相仿,只是比我更老相。他卷曲的頭發(fā)還在往下滴水,顯然他在外面淋了雨。他一雙細(xì)小的眼睛里,有很多倦意。我看到他腳上的一雙灰黑色的鞋子也是濕的。

    “你找誰?”

    他緊張地看著我,囁嚅著說:“方蘭在不在?”

    “誰?”我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方蘭。”

    “你找錯了。”我關(guān)上門,重新回到了亂糟糟的床上去。陌生人的意外敲門驚擾了我的好夢,夢里好像我是和過去的一個高中同學(xué)意外相遇了,相談甚歡。外面的雨下得似乎更大了,我忽然想到剩余的魚食不多了,最晚后天就會再出去買一些。就這樣想時,又聽到了門響。我嘴里應(yīng)著,起身趿拉著鞋子再去開門,還會是誰呢?

    我看到的還是剛才看到的那張臉。

    那張臉現(xiàn)在充滿了歉意,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他在找一個叫方蘭的女人。他得到的方蘭最近一次地址就是這個地址,不可能有錯。他一定看出了我的不耐煩,就越發(fā)結(jié)巴地說,她是他的女人,為了尋找她,他已經(jīng)出來二十多天了,把她可能存身的地方都找遍了。

    我看到他在哆嗦,懷疑他可能是病了。他出去只能繼續(xù)淋雨。我讓他進了屋,至少他可以等雨停了再走。我開了燈,去廚房里燒水,聽到他說著什么。我沒聽清。我問他吃了沒有,他說他吃過了。我等待著開水,然后泡上前一天剩余的米飯。他來到廚房的門口,看著我在煤氣灶上灌水。

    “你哪里人?”我問他。

    這個不幸的男人說他來自鄉(xiāng)下,之前他也來過城里,打工。之前他一直在村里做農(nóng)活,家里有十來畝地,主要是種植麥子和玉米。他說他家鄉(xiāng)那邊交通不發(fā)達,經(jīng)濟落后。方蘭是他在外打工時認(rèn)識的,后來就嫁給了他。他當(dāng)時花了一筆不小的彩禮。

    “現(xiàn)在還要彩禮?”

    “厲害呢,沒有十萬八萬的彩禮根本不行哩。十萬八萬算少的……十幾萬的也常見……哪一家娶媳婦都少不了……你們城里人,不懂得農(nóng)村的。”他苦笑著說。

    他說媳婦和他一起生活了一年多,后來她還是出來打工了。她喜歡在外面打工,能掙點活錢。她比他歲數(shù)小,愛看外面的熱鬧世界。他理解她,因為她的老家很遠(yuǎn),在四川呢。如果他不同意她出來打工,她就會很苦惱,思鄉(xiāng)。

    聽他的口氣,他對自己的女人是相當(dāng)滿意的。她不僅年輕,長得也不錯。很多事情是依順?biāo)模S她的性子。她先是在一個電子廠里,后來又去了一個飯店。她很少回去,但是偶爾會給他寄一些錢。然而,最近一次寄錢卻也是七個月之前的事了。他想她,沒日沒夜地想她。打她的電話或是發(fā)短信,她回復(fù)并不是很及時。她回他的電話時有些不耐煩,說她現(xiàn)在在城里是幫人家做保姆。

    “保姆的活,比在工廠里要輕松一些。”他說,“她燒菜什么的,還行。她過去在飯店里當(dāng)過服務(wù)員,學(xué)會了燒菜。”

    “我家好幾年沒來過外人了。”我說,“你確定她來過這里?這房子原來是我老母親住的,她一個人,后來她生病了,也從沒雇過保姆。”

    男人有點猶豫了,吞吞吐吐地說他找了很多地方,但感覺這個地址應(yīng)該是最可靠的。他很肯定地說,女人最后一次留給他的信息就是這個地址,不可能有錯。

    怎么可能?我在這個小院子里住這么久了,有陌生面孔進來我是能認(rèn)出的。這里和外面的一個小區(qū)是隔開來的,屬于老破小,大前年差點被拆了。早晚會被拆的,我想。貓來到我的腳底下,蹭著我的褲管。

    “你養(yǎng)了魚?……你還養(yǎng)了魚。”

    “朋友的魚。這魚我可養(yǎng)不起。”

    “這是什么魚?”

    “……純血……紅龍魚。”

    “真漂亮……貴吧?”

    “……三十多萬……四十萬吧。”

    他的眼神里像是電光石火,閃了一下。我告訴他說,我那個朋友是個有錢人,搞工程的。他欠下了許多的債,女人債,情債。他的生活里有許許多多的女人,年輕的、漂亮的、溫良的、風(fēng)騷的……都想嫁給他。而他不堪重負(fù),逃出去避風(fēng)頭了。

    “我還得小心地幫他照看著。”我說。

    ……

    全文見《芙蓉》2024年第4期

    【作者簡介:王大進,1965年生于蘇北農(nóng)村,畢業(yè)于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已出版長篇小說《陽光漫溢》《欲望之路》《這不是真的》《地獄天堂》《虹》《春暖花開》《眺望》《變奏》等十多部,另著有中短篇小說三百余萬字。現(xiàn)供職于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從事專業(yè)文學(xué)創(chuàng)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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