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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散文百家》2024年第9期丨連亭:落在生命中的雨
    來源:《散文百家》2024年第9期 | 連亭  2024年10月10日08:13

    我和母親收拾完家務,搬了把椅子坐在客廳門邊。日子像春天的雨滴一樣,一滴一滴溫和地下落,落在攢勁兒成長的生命里。我盯著門縫上干枯的艾葉,聽風吹過艾葉卷出的瑟音,想象陽光落在艾葉上的顏色,勾勒光斑周圍擴散又退卻的暈染。我覺得太陽忘記這把艾葉了,不再從高處把光輝送到它身上。

    一只被雨水打濕翅膀的蜜蜂飛進了家門,在我耳邊嗡嗡一陣,接著沿著門板盤旋而上,想要停在艾葉上。它的腳已經(jīng)觸碰到艾葉了,這時一縷風吹動了艾葉,辛香的氣味從艾葉枯黃的面容散發(fā)出來,蜜蜂便又縮回了它的身體。

    我打了個噴嚏。早春還有些微寒,白天太陽猶疑不定,一場雨就讓氣溫降了不少。這只蜜蜂出來做什么呢?它不知道這樣的天氣對它很危險嗎?寒冷會讓它死掉的,尤其是在這樣的雨夜。這樣的雨夜,是不該有一只蜜蜂的。

    我若是它,絕不會讓自己落入這樣的雨夜。盡管白天曾有過燦爛的陽光,也不能很快抹掉冬天在我心里投下的陰影。我是個遲疑的人,領教過人世間的反復無常,深深懂得魯莽輕率會讓人付出什么代價。

    說起陽光,那可真讓人懷念啊。“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陽光普降,迎春花給墻壁鑲嵌上無數(shù)星星,滿墻滿院就亮起了搖曳的光芒,一層層,一簇簇,在風中如同水波般蕩漾,幾乎使我相信冬天已經(jīng)遠去了。等到油菜花嚴嚴實實地長滿田野,像無邊的地毯覆蓋在大地上,由心底升騰而起的溫熱之感就越發(fā)濃郁,我由此愛上了世間所有與陽光有著相同顏色的東西。

    金黃,在春天閃著璀璨的光芒,并迅速鋪展成廣闊的規(guī)模,連螻蟻都感受到了這盛大之美。大地因這盛大之美,變得活泛,變得慷慨,變得熱情。大地大笑起來,冬天長出的皺紋瞬間被抹平了,只剩下無邊的金黃,無邊的旺盛。蜜蜂忙碌起來了,浮在陽光里,聚在油菜花叢中,遠遠近近,密密匝匝,嗡嗡轟鳴,撓著人的耳朵,勾著人的欲念,喧鬧和繁盛似乎就這樣被它們捆綁在一起了。

    就在人們以為一切漸入佳境時,大地打了個寒顫,一陣風刮過山頭帶來了一片烏云。沒來得及披上蓑衣的瞬間,陽光全都被吸走了。接著油菜花開始震顫,起伏不定,東倒西歪,熄滅在雨水里,陷落在泥淖中。沙沙沙——雨沙子般落下,絲線般落下,一切事物都蒙上了一層淚痕。

    這時,所有的蜜蜂都消失了。它們躲在耗費集體之力搭建的窩里,繼續(xù)復雜而有序的分工生活。它們對陰晴與溫度如此敏感,以至于生存軌跡都受到了限制。

    眼前的這只蜜蜂,顯然不知曉集體生存的秩序。它可能是自己離開了集體,也可能是被集體所拋棄。無論何種原因,今夜它只有一種結(jié)局。

    我想對母親喊:“蜜蜂,蜜蜂。”我沒有喊出聲。在母親的秩序中,蜜蜂無關緊要。我甚至可以看到,蜜蜂在母親眼中的倒影如同一片漂移不定的波浪,孤獨而脆弱。

    母親哼起了鄉(xiāng)間謠曲,我想跟著哼唱,但我不會。母親的歌聲,像沙沙沙的雨聲,或者說匯入了沙沙沙的雨聲。歌聲和雨聲交織在一起,有著動人的和諧。

    父親從里屋出來,坐在門邊換水鞋。“我得去看看。”父親說。“注意安全,早點回來。”母親說,說完又拾起中斷的歌謠,“伊哎呀——”在母親的歌聲中,父親把褲腿塞進雨鞋,扯了扯肩頭的衣角,這才拿著手電筒出門。他是個干凈漂亮的人,母親看著他體面的背影,露出溫情的笑意。

    雨絲在燈光中閃亮,看著像密密麻麻的心緒,一絲一絲,紛紛舞動。父親走遠后,母親搬出去年秋天留的花生種子,在燈光下給花生剝殼。這是個小活兒,簡單,卻也磨人。兩手同時使力,拇指和食指用勁剝開花生殼,露出粉紫色的花生米,選擇其中亮澤飽滿的,丟掉干癟難看的。

    忙碌一陣后,母親忍不住說:“這一批花生種子非常好。”的確好,好到讓人覺得豐收就在眼前。“開耕后把它們種到土里,小小的一籃子花生米,能變成幾畝花生苗,能收獲好幾牛車花生,能榨出幾百斤食用油。”母親的話,道出了生命的力量,土地的恩賜。

    燈光下,母親的手厚實,溫柔。啪——花生米脫離黃殼,從她指縫落入竹籃,一如水滴落入大海。一剝一落間,細致的生活能力汩汩而出,她在這些瑣碎的日常事務中,練就了應對各種麻煩的品性。她的人生就像這些花生米,微小,卻也要細心打理。像剝花生殼這類小事,她每天都要做很多,多到?jīng)]有人意識到這也是一件事,一件必不可少的事。這樣的事,沒有時代的波瀾,不及歷史的變遷,無關天下的興亡,只有一個個被人遺忘的人間真實。由這些組合而成的人生,平凡,渺小,飽含艱辛,但這就是“活著”。

    有時候,我羨慕母親的手,雖然滿是疤痕,但很有力量。它們能承受生活的雞零狗碎,理順一地雞毛,化腐朽為神奇。我的手就做不到這些。沒剝多久,我就累了,實際上是沒耐心了,就靠在爐火邊,讓微紅的火光烤熱我的手。雨絲銀針般飛動著,屋檐有水滴落下來,地上有散開的水花。看著雨水一滴又一滴地下墜,散開,我的心開始濕潤了。

    母親依然在一顆接著一顆地剝花生,仿佛永遠也剝不完似的,仿佛她生來就是為了剝花生似的。除了手中的活兒,她似乎什么都不在意。她真有耐心呀,這耐心讓我驚嘆。一點一滴,埋頭于眼前,不計得失。每次我認為她永遠也干不完時,她卻出人意料地把活干完了。這就像漫天的雨絲,我以為它們下不完時,突然就天晴了。

    可是天晴前,我是不相信春雨會停的。活沒干完時,我是不相信活能干完的。我理解不了母親的耐心。在我眼里,她深陷于春天的雨水,被雨絲纏得緊緊的。我從沒想過她曾是陽光下怒放的花朵。我不知道她對雨水的理解遠比土地深沉。這一切,源于她不善言辭。我總以為,沒有說出的就是不存在的。實際上,她以靜默的方式釋放了生命的能量,就像眼前的雨水滋潤萬物一樣。

    雨下在寂靜的院子里,下在江河的微波中,下在草木萌發(fā)的山上,下在小草青青的墳堆旁,下在蓄勢待發(fā)的梨花間……遠處朦朧了,近處迷離了,再清楚的事物也分辨不明了,再簡單的心事也理不清了。漸漸地,樹消隱了,山消隱了,房屋消隱了,心事消隱了。世界仿佛只剩下雨。雨遠遠近近,紛紛揚揚,給萬物罩上面紗,像是怕它們被人看透了去。

    一縷縷水氣,飄浮于天地,搖曳在風中,好似要把世界都變成水。我仿佛看到一只燕子穿透了雨霧。“春燕銜泥趾遺蹤,檐勾日影兩三重。應憐春雪化冬雪,更愛花濃對酒濃。”多年前,我寫下這首七言絕句,心就被酒泡透了。

    那時,我似乎淺嘗愛情的滋味。只是未釋放的心緒,像被雨澆滅的花苞,跌落到塵埃里去了。我喜歡的是詩,還是寫詩的人,我不記得了,但我記得那年的燕子。它們喜歡在雨中飛翔,將沾著泥巴和唾液的草莖粘貼在墻壁上,墻壁慢慢隆起一個碗狀的鳥窩,后來春意就越來越濃了。

    杜鵑花開的時候,鳥窩中探出幾顆暗紅的腦袋,嘰嘰喳喳,沉寂的墻壁就喧鬧起來了。再后來,雛鳥們羽翼豐滿,嫩生生地飛出窩子,就看到了生命中的第一個春天。

    在春天,我想成為詩人時,我喜歡寫詩的人;我成為詩人時,我只喜歡詩了。后來呢?后來,這一切離我越來越遠了。

    那以后,我很少刻意關注春天了。我把春天當成四季的開始,仿佛它的到來只是為了結(jié)束漫長的冬季,此外我不想再賦予它別的意義。

    今年燕子依然如期而至。它飛過雨幕,飛過山川,飛過待耕的田地,停留在潮濕的電線桿上。它看見了歪斜在地頭的稻草人,離房屋不遠的草垛。蒼黃的稻草殘留上一季豐收的氣息。為了豐收,禾稻獻出青蔥,甘愿枯黃,變成春燕眼中一抹破碎的殘骸。

    燕子感覺到季節(jié)的暗示了嗎?嘰嘰喳喳,我似乎聽到了它的叫喚,仿佛某種東西已在它的歌聲中醒來。

    黑燕子在半空中飛來飛去,不知不覺間,木門開始潮濕,嶺南的水風天延宕開來。母親的手在花生上摩挲著,帶著雨的氣息。幾只布谷鳥飛到南溪的一棵樹上,母親手中的花生就聽到了布谷的聲聲呼喚。這呼喚深沉而響亮,回蕩在每一棵樹上,每一扇窗戶間。在夜晚昏暗的燈光中,在悠長靜謐的光陰里,潮濕的空氣帶著早春的花香附在每一個粗瓷碗上,每一件舊農(nóng)具中,每一塊土坯里,當然也在每一束昏暗的燈光中,母親勞作的手中。

    母親粗糙的手掌拂過春天的水氣,打撈起內(nèi)心的平靜。她平靜的時候,我似乎能聽到她的呼吸。這雙手剝過多少萬顆花生呢?時間是一條沙河,由沙子般的花生粒串起。花生零碎,人的生命也零碎。花生埋進土里,發(fā)芽、生長、結(jié)果,人也仿佛跟著發(fā)芽、生長、結(jié)果。

    花生在潮氣中散發(fā)清香,讓人忍不住把它們?nèi)M嘴里。但我沒有這樣做,在春天花生只有一個使命:成為種子。

    這時,習慣早睡的婆婆,忽然弓著身子進來了。母親急忙起身,勸她回去休息。婆婆嘀嘀咕咕,說起以前,說起莊稼,說起吃過的鹽。母親知道她掛念春耕,就扶她挨著爐火坐下了。

    花生還有大半筐沒剝殼,今晚是干不完了,明天、后天、大后天也許都干不完了,我只要想想就覺得手指發(fā)疼。母親倒是不嫌累,趕著多干一點兒是一點兒。于是她又開始剝了。

    我看到她手上的繭。我好羨慕她的繭子。有它們的保護,手才不會疼咧。

    “傻妞,你多干點就長繭子了。”婆婆又好氣又好笑。

    “為什么不是生下來就有繭子呢。”我唉聲嘆氣。

    “凈胡說,人剛生下來跟水豆腐似的,哪里會有繭子呢。”母親說著,又剝了幾顆花生。

    “是呀,剛出世的娃都是水做的骨肉,藕做的筋骨,嬌得很。繭子都是日子一點點磨出來的。就拿你爸來說吧,你別看他現(xiàn)在粗皮厚臉的,他從你奶奶肚子出來時,比蒸蛋羹還嫩呢。人呀,進了這塵世,久了就讓風啊、霜啊磨粗了。”婆婆用吃多鹽的口吻說。

    “我呢,我生下來是什么樣?”我焦急地問。

    “你呀,像一碗擱了蜜的豆花,又白又滑,甜得我的心樂開花!”母親取笑我。

    我羞得只好低頭剝花生。

    過了一會兒,母親說起出門的父親。巡山的他,該走到水庫壩上了吧,每日的固定時間,他都要去查看溝渠和水位。而他所經(jīng)之處,春風喚醒了春筍、蘑菇、木耳。

    說起父親時,母親臉上的笑容像穿過雨幕照進夜里的陽光。離開故鄉(xiāng)后,想家時我就會想起這個笑容,帶著春夜的暖意,燕子的歌聲,以及我年輕時的心緒。

    我的心緒從雨中拉回燈下時,母親竟然剝完了所有的花生。這時,父親的腳步聲從屋外傳來,接著他粗大的手推開了潮濕的木門。吱吱呀呀,門一開一關,牛棚里的牛跟著哞哞叫了幾聲,然后是鳥飛離樹梢的撲翅聲。

    夜未央,父親把農(nóng)具拿出來,仔仔細細地修理一遍,定螺母,銷軸,上油,套繩……

    隨著雨腳越來越密,春耕開始了。春雨中,父親犁地,翻起的肥土泛著濕潤的光澤,我把花生米一粒粒播撒在土中,讓雨淋濕它們,讓土掩埋它們,讓風喚醒它們。

    它們破土了,抽芽了,散葉了,開枝了,綻花了,結(jié)實了……

    幾個月后,我們贏得了豐收年。

    連亭,女,壯族,原名廖蓮婷,廣西武宣人。在《民族文學》《芙蓉》《散文》《美文》《青年文學》等刊發(fā)表作品逾百萬字,部分入選《中華文學選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作家文摘》《中國散文20家》等,獲《民族文學》年度獎、《廣西文學》年度佳作獎、豐子愷散文獎、民族文學·甘嫫阿妞杯女性文學獎一等獎、全國打工文學獎銀獎等,2016年公費出版首部散文集《南方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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