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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青年作家作品專號  《芳草》2024年第5期|張哲:青云之半(節(jié)選)
    來源:《芳草》2024年第5期 | 張哲  2024年10月08日08:03

    風(fēng)很硬,一刮,便露出山骨。

    老馬寬臉厚肩,拙口鈍腮,圓滾滾的肩膀,不似手藝人,反倒像個糙人。手極厚重,覆著老繭,形若板斧。老馬的行當(dāng)說簡單不簡單,說難不難,在葫蘆上火燴出各種畫。這門手藝能上溯到清朝咸豐年間,最早用火燴在各種竹、紙、綾,乃至筍籜、葵扇上。經(jīng)過幾代人,開枝散葉地傳了下來。手里的葫蘆是個異形,歪著脖子,上寬下窄,畫的蓮蓬,無根無脈,只有蓮蓬子,花托漸大,也歪著頭,簡素到無以復(fù)加的地步,這是隨形創(chuàng)作,形跡相依,可遇不可求。跟在老馬身后的是個小僧,小僧下山有五個月了,依然持戒,只是不再上山。

    小僧和老馬相遇是在山上那座廟里。

    小僧法號覺心,來這座廟里不足四年,剛滿二十,還未受比丘戒,因口說不行,辯白不行,又不擅引經(jīng)論,總被師哥覺空說是笨嘴拙舌,所以只能在寺廟里肩負(fù)著給年久失修的羅漢像上色的活兒。都是風(fēng)吹日曬后的羅漢像,排列在配殿后的院子里,覺心日復(fù)一日站在木凳上描畫著羅漢的五官。

    廟不大,里里外外不過六個人,和覺心關(guān)系近的是覺空,覺空只比覺心大半歲,兩個人都是沙彌,還未受持具足大戒,還不是比丘。四年前,他們跟著住持一起來到這座寺廟,當(dāng)時水電都沒通,兩個人不得不跟著師父去山下化緣。覺空總被師父訓(xùn)“九孔常流不凈,六根恣逞無明”,他說他可能一輩子都不受比丘戒了,覺心問為什么,覺空說,守戒難,破戒會損福報,而做沙彌是不斷增福報的,所以不做比丘挺好的。覺心知道,覺空那是在擔(dān)心自己破戒。至于他自己,他沒想過,他是孤兒,自小長在寺院里,起先是驅(qū)烏沙彌,寺院里曬糧食,怕被烏鴉叼走,于是就有專門轟趕烏鴉的小沙彌,以此得名。后來過了十三歲,開始學(xué)法,成了應(yīng)法沙彌,一直到現(xiàn)在,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受比丘戒。

    除了覺心和覺空,廟里還有一個維那,還有一個老僧,因是后來出家,過了六十歲,只做名字沙彌,長期閉關(guān)。還有一個是云游僧,掛單在此,過了觀察期,想繼續(xù)留在廟里,問了住持,便入了單,但覺心他們和他不熟。

    這個小廟就他們六個人,香客也少,鮮有人來討吉。師父總擔(dān)心下雨,廟在山里,師父說,挨過雨水,就要修路、修山神廟、供萬佛,說罷面露難色,覺空聽后看了眼覺心,覺心沒理他。

    臨近晌午,來了個香客,在覺心上色的羅漢像前站了半晌,沒有多說。這不稀奇,有熟門熟路的香客,便有初來乍到的香客。覺心扭過臉,看他一眼,見來者六十上下,臉敦厚,不高,手掌寬大,像蒲扇般垂著。不言語,只靜靜地看。過了晌午,便走了。

    躺在床上,覺心和覺空說起那人,覺空不以為意,只道,“準(zhǔn)是舍不得花香油錢,來此溜達(dá)的。”覺心覺得這話說得有幾分道理。“今天聽師父的話了嗎?咱們這個小廟留不住人,是大廟的梯子。要是下場大雨,再沖斷山路,估計這廟更沒人了。”覺空的話傳過來,傳進(jìn)了覺心的耳朵里。

    之后半個月,那人總來寺廟,未見得天天來,隔三岔五總是有的,與其他香客不同,那人進(jìn)了山門,繞過主殿、法堂,直奔配殿外,徑直跟在覺心后面,有時候湊近,有時候遠(yuǎn)遠(yuǎn)站在角落,只為看覺心給羅漢像上色。

    某日,天渾黃,廟也顯得濃釅,正值覺心給羅漢畫眼睛,那人又來了,湊在跟前,停了片刻,待覺心把眼睛點(diǎn)畫完,更上前一步,盯著覺心說,“這羅漢或許能畫得更好。”覺心沒有回頭,聽見那人又問,“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覺心覺得稀奇,草草擱下筆,回過身,雙手合十,說,“唯愿得行自在,得法自在。”那人臉上多了笑模樣,靦腆道,“我有門手藝,在葫蘆上畫畫,想找人繼承下來,不如你和我學(xué)一學(xué)?”覺心迷惑,不語,看向那人,只覺得稀奇,來寺廟的人多是求愿和拜懺,傳手藝的還是第一次見,空了半晌,方想起,早早聽人說過,這山下的村莊里有個能人,在葫蘆上燴畫,手藝巧奪天工,畫出來的仙禽馴獸皆是火焰焰的,如火苗在蠟紙一樣的葫蘆皮上燒,栩栩如生。覺心跳下木凳,那人頓一頓,又問,“你是什么機(jī)緣來的這里?”覺心說,“我自小長在寺院,跟著一個老師父,后因做夢的因緣,夢見了自己出家,便從驅(qū)烏沙彌做起,前兩年才來到這里。”覺心瘦弱的臉龐上兩條細(xì)眉,極為清淡,仿佛永遠(yuǎn)掛著一點(diǎn)愁容,那人又說,“你先想想。”覺心急急地多問了句,“你家離這里遠(yuǎn)不?”那人擺手,說,“不遠(yuǎn),出了山門,順坡而下,到山下的村子,你問起姓馬的那戶住在哪里,都知道,或者,有條河,河邊那戶就是。”覺心雙手合十,沒再說話。

    過了晚課,覺心到住持屋子里,和住持直說了白天遇到的事,說有個人打算教他手藝,又說自己想下山學(xué)藝,住持思忖片刻,說,“平白無故不會教你,難就難在‘繼承’兩個字上。”覺心疑惑,住持又講,“既然是‘繼承’,恐怕不單是學(xué)藝這么簡單。”覺心歡歡喜喜道,“只是學(xué)藝,這還有假。”又說了自己下山依然持戒,為期一年,一定會按時回來。住持雙眼低垂,輕道,“不住伽藍(lán),犯小戒。只要不脫僧袍,還算出家人。”覺心雙手合十,起身,又被住持叫住,“你要記住并非坐在這里念經(jīng)、參禪、打坐才是修行,你跟什么人就學(xué)什么,這叫熏習(xí),做任何事情,如果能找到事物的真實,就能明了。”

    僧寮在山腰,風(fēng)大,半夜窗戶作響。覺空知道覺心明天一早就下山,兩眼盯著屋頂,胸口喧喧嚷嚷有一堆話,但他這次嘴巴嚴(yán)實極了,什么都沒說。覺心故意翻個身,把床板壓出聲音,像是一句話,覺空忙接了過去,輕嘆道,“你還會回來嗎?”覺心說,“那是自然。”覺空的聲音亮堂了許多,只問,“還記得咱們剛來時下山化緣嗎?”“記得。”

    天沒亮透,闃然四野,覺心下山。

    ……

    (全文請閱《芳草》2024年第5期)

    張哲,1987年生于北京,小說見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中國作家》《長江文藝》《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青年文學(xué)》《西湖》《萬松浦》《清明》等刊。有作品被《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刊物轉(zhuǎn)載,或收錄進(jìn)《中國好小說·短篇卷:2022中國年度優(yōu)秀短篇小說選》。小說集《共生的骨頭》入選“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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