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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篇小說選刊》2024年第5期|張楚:云落圖(節(jié)選)
    來源:《長篇小說選刊》2024年第5期 | 張楚  2024年09月27日06:23

    萬櫻是云落縣的一個普通女人,生在云落,長在云落。在她四十年的人生中,總是充滿了意外。她一個人兼職三份工作,掃大街,當保姆,做業(yè)余推拿師。她的生活沉重平靜,可她對未來的日子充滿了熱望。這部小說是主人公萬櫻的心靈史。從改革開放初期的少女到新世紀的中年婦女,她的成長既是一個女人的心靈歷程,也是一部中國縣城的發(fā)展簡史和變革史。

    ——編者

    第一章 抵 達

    “姐,不冷,我。”天青笑著抻了抻那條丹桂色亞麻披肩,麻利地搭在郭姐的肩膀上。她看上去像一只正在放哨的非洲狐獴。

    “累不?姐晚上請你吃驢肉,聽說最火的那家‘常記驢肉館’,得提前訂位呢。”

    天青瞇眼盯著庭院。桃影浮印燕剪綠風。桃樹的旁側是細腳櫻桃,大約五六叢也有了,肅然伶仃,簇白花褶從淺綠枝條中諾諾著掙脫,隨時被風吹破的樣子。樹下踱著幾只肥蘆花雞,咕咕咕咕地刨著松腥的泥土,泥土里不時躥爬出驚惶的蚰蜒。

    “好多年沒吃驢肉了,”天青瞥了眼手背上的瓢蟲,“天上龍肉,地下驢肉。”

    “我家養(yǎng)了兩條龍,得空給你清蒸了。”郭姐擰了擰他臉頰,“甭跟這兒裝深沉啦,出都出來了,好好玩唄。自打一下了火車,你就魂不守舍的。”

    “哪兒啊。”天青咳嗽了兩聲,他咳嗽時肩胛骨猶如兩只細弱無羽的翅膀輕柔地抖索。郭姐嘟囔道:“瘦得跟老豺狗似的。”隨手將香煙從他嘴里拽出,彈地上抬腳蹍了蹍。天青瞄了她一眼,俯身撿起煙頭,窸窸窣窣地從褲兜掏出個墜飾大小的不銹鋼煙灰缸,將煙頭擠進去。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鼻孔里滿是桃蕊、腥泥、臭海蠣、雞糞、鐵粉以及紙漿顆粒混淆的氣味。這氣味讓他……心慌氣短。

    他從來沒想過會隨團來云落縣。如果不是郭姐替他報了名,他也不會知道北京原來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靈修團”。郭姐說,他們參加的這個團主要是參道。既有妄心,即驚其神;既驚其神,即著萬物;既著萬物,即生貪求;既生貪求,即是煩惱;煩惱妄想,憂苦身心;但遭濁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當這些詞句從那個梳著兩條粗亮麻花辮、穿著炭灰色套裙的團長嘴里順口溜般念誦出時,他完全沒聽懂她到底在講什么。

    “我們何憂?我們何慮?皆因妄心。”團長在臨出發(fā)前的動員會上板著面孔說,“妄心如何破?妄心如何解?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滅。”他留意到她的牙齒生得踉踉蹌蹌,牙面布滿不規(guī)則的顆粒狀黃斑,當洶涌的箴言猶如潮水般從她稀疏的牙縫里噴涌而出時,她的面孔瞬息變得豐滿盈盛起來,猶如關于基督的油畫里,降臨的圣光忽然照亮了平庸呆板的修女。他驚訝地發(fā)現,原來,語言才是最高級的化妝品,女人會被晦澀深奧的語言梳妝得端莊神秘。說實話,他絲毫窺探不出她的年齡,也許比郭姐年長?女童般清亮尖細的嗓音跟她眼角的褶皺完全不能吻合。他想,或許正是這樣的特質,才讓她有膽量收取每人三千五百塊的入團費。這團費包括此次出行的火車票、四天的住宿費和一頓特殊的靈修晚餐。據說此次靈修最重要的一項活動,是跟涑河里的一條神魚對話。說實話,當初看到靈修團的日程安排時,他差點打消了參團的念頭。不過他還是來了。圓的直徑有無數條,圓的對稱軸有無數條,可只有圓的起點和終點重合時,圓才稱其為圓,用團長的話來說,就是“常清凈矣”。當他背著雙肩包從高鐵上猶豫著跳下,很快就被旅客裹挾出站臺,藍底白字的站牌“云落”二字涌壓而至,他難免有些眩暈。不曉得是昨晚失眠的緣故,還是這春日的光格外刺目,抑或是犯了低血糖。還好郭姐穩(wěn)穩(wěn)攬住了他的腰身。她的胳膊比他粗壯多了,汗毛也比他的密長。

    他到郭姐所在的公司時間不長。按照他的打算,畢業(yè)前本來不想實習。他的專業(yè)是美術史,導師正敦促他準備畢業(yè)論文選題。他最感興趣的是西班牙畫家。論文題目他已經斟酌好,《論戈雅繪畫的晚郁時期》。這種偏狹的題目是個危險的選擇,但他很是為自己的選題衍生些小小的得意。“晚郁時期”是他自己的提法,還沒有研究者從這個角度上剖析論述戈雅的晚年創(chuàng)作。導師對他的題目頗感興趣,按照他的猜度,導師并不認可他出來實習。可也無所謂了,導師每年拿著三四百萬的國家項目基金,最發(fā)愁的事是如何將這些錢合情合理合法地花出去并在年底前順利搞到發(fā)票,導師當然不會懂得他的窘迫。如果導師知道他每日將大部分時間和心思花費在平面設計上,可能驚得假牙都會脫落。據說婚禮上,六十五歲的導師跟二十八歲的師母接吻時,那副德國進口的昂貴烤瓷假牙粘掛在師母的下頜骨上,這讓久經沙場的司儀瞬間也變成了啞巴……按照導師的謀劃,他明年三月應該參加本校的博考,再跟導師四年,如果不出意外,這期間他會得到去美國芝加哥大學藝術學院交換的機會,用通俗的話講,就是為畢業(yè)后在國內985大學找個好教職從理論和硬件上做好充足的準備。

    那是一家移動公司。他稍顯靦腆的談吐意外贏得了幾位面試官的首肯。也許他們很久沒有遇到過這么安靜的男孩了。當他清晨騎著共享單車趕到蘇州街地鐵口,望著直梯上涌動的黑色頭顱時,隱隱覺得自己正被強行吸入一頭巨獸干燥的肺葉里。犯困是難免的,額頭時不時磕到鋁制扶手,此時耳機里通常大音量播放著霍爾斯特《行星組曲》里的《木星》。我需要錢,我需要很多很多錢,他這樣安慰著自己,伸出細長的手指將干迸的眼屎摳擦干凈,從背包里掏出香水,搖晃著往腋窩處噴灑。他喜歡這款柑橘味道的香水。這氣味讓他閉著眼在地鐵轟隆著穿越隧道時,猶如置身于鄉(xiāng)村夏夜的麥秸垛里:扎得皮肉酥癢的麥芒,耳畔嚶嚶飛舞的灰色細腰豆娘,漫天撒落的星斗……乳名“大力水手”的約克豬啃著他的褐色再生底涼鞋,而墻角翻躥過鐵殼斗的小黃鼬,正流著涎水偷偷地爬向雞籠……

    公司是家聲名顯赫的國有企業(yè),待了些時日新鮮勁甫過,便難免有些失望。郭姐是他們小組的組長,煙花爆炸頭猩紅厚嘴唇,香煙不離手臟話不離口。兩個人常心領神會地踅到樓頂吸煙。她抽的是種焦油量6mg、煙氣一氧化碳量5mg的美國香煙。抽煙的姿勢也不像個穩(wěn)重的女人:她總是近乎兇蠻地將濃烈嗆人的煙霧從鼻孔吸納而進,然后瞇眼沉默數秒。當她悄然睜開眼,目光會變得小獸般溫柔迷離,而煙霧從她森白的齒間裊然飄出,在空中形成或三角或橢圓的圖案。她說,這是前夫教她的吸煙方式,尼古丁不至于吸到肺里。前夫能把煙圈吐成松鼠、大象、玫瑰或鯨魚的形狀,而她只能吐成最簡單的幾何圖形。“科學家們說了,談戀愛能產生多巴胺,抽煙也是,”她嚴肅地盯著他說,“一支香煙的多巴胺能維持兩個小時。一天半包煙,我們這輩子都不用談戀愛了。”

    也許她說的是真的吧?

    “你跟胖子一屋,”郭姐說,“別愣著了,趕緊拾掇去啊。”

    “空氣真好,潮乎乎的。”天青揉了揉鼻子。他有季節(jié)性干燥鼻炎。一到春天,鼻腔內的黏膜就會被大風吹裂。

    郭姐叼著煙說:“這樣敞亮的院子,不多見。”

    院子是冀東沿海平原常見的庭院,三大間平房,每間平房設有兩個客房和一個過堂。東邊客房是主臥,西邊客房是次臥,過堂則通常用作廚房和飯廳。房子無疑有些老舊了,也沒有翻修,椽檁被炊煙與風沙吹熏得凜黑裂璺,璺里駐扎著金腰黃蜂,屋檐呢,被老燕筑了泥巢,站在檐下能聽到乳燕啾啾。屋頂上白鐵皮煙囪靜矗,晃搖著幾株氄嫩的榆錢樹——或是被野風吹落到屋脊上的種子生了根,沙沙沙地竊響著。房子周身貼著鱗片般的瓷磚,上世紀九十年代北方城鎮(zhèn)流行的那種,如今早褪變成了斑駁的乳黃。因為是臨街,大門朝東,門框兩側貼著副對聯,手寫的,字也辨不太真切,早卷了糙邊,紅顏料被冬雪春雨淋得洇開去,猶如巨人的淚痕。院子西側有處矮矬廂房,想必是后來攢蓋,門戶緊閉,不曉得是否有人棲住。還好院子干凈,除了桃樹、榆葉梅和櫻桃,尚有幾畦卡洛爾櫻桃蘿卜,春韭和大葉菠菜,菠菜頂著鵝黃碎花,招逗著飛蛾般的菜蝶。一只橘貓懶懶地臥在畦壟上打瞌睡,鼻翼處飛著嗡嗡的尖嘴馬蠅。

    第二章  春醒

    春天對于萬櫻來講,簡直就是有錢人婚宴上的流水席。

    過了雨水,這云落的風就酥軟了。云落雖離渤海灣不過百八十里,可臘月的風照例割皮削骨,只有下了雪,海睡了,龍睡了,人睡了,貓狗睡了,鴉鵲睡了,那些四處游蕩的鬼魂也睡了,風才安眠。而驚蟄一過,鐵青的風里倏爾泄出絲暖意,這暖意并不赫然,只是在孤身午夜行走時有誰在耳畔偷呼了口氣,氣息不綿長,卻足以讓人心房一顫。這時各種各樣的蟲子們就被風吹醒了,黑鉗蝎、紅蚰蜒、醬螻蛄、白蠐螬、花瓢蟲、菜粉蝶與灰老蛛在田間地頭,在棘莖草枝,在土里糞外,在房前檐后耕耘疾走,不是忙著孵卵生崽就是忙著狩獵。

    到了春分,風就是楊柳風了,荒野里探出蒼綠野菜,茵陳蒿、薺菜、薊菜、蒲公英、苣荬菜……黃脊游蛇和虎斑頸槽蛇也從洞里爬出,日上三竿時在黃泥路邊曬著嫩肚皮,而南方飛來的舊燕口銜春泥在老檐下筑著新巢。未及清明,云落的花就探頭探腦開了,起初是單瓣花束,譬如山桃,譬如櫻桃,譬如連翹,素碎得很,眼怯怯的,仿佛它們不是被春風用舌苔舔開,而是被那些逝去的亡靈輕聲輕語地喚醒了。過了清明,風沙漸迷人眼,雨霧驟然稠密,鳥雀多了,西府海棠、千葉桃花、紫荊、復瓣黃刺玫次第卉浪糾紛,直教人心慌慌眼迷離,老覺著將有美事砸落在身。

    逢這時節(jié),萬櫻渾身就有使不完的勁兒,周身燥熱骨節(jié)嘎巴,有啥東西在血管里東拱西竄,走起路來腳下仿佛踩著閃電,就連濕疼了整個冬天的膝蓋也涂了油脂,松俐輕快許多。天亮得遲,灰魚鱗甩滿天,她就蹬著三輪車跑到斯大林路。從中醫(yī)院到萬盛酒店的這條街道是她的地盤,這是她好說歹說從王老黑嘴里討來的吃食。這地段不在鬧市,清掃起來要輕省得多,等人們陸續(xù)上班了,活兒也干完了,她就慢慢悠悠地騎著三輪車回家。

    在“小蠻腰”附近,有戶在路邊賣早點的駐馬店人,豆腐腦、油炸餅跟胡辣湯均是一絕。最主要的是便宜,油炸餅一塊錢一張,嚼起來酥脆香甜,根本不像地溝油炸的。豆?jié){是老石磨磨就,八毛錢一鐵勺,即便摻多了水,喝起來也有股濃郁的豆腥氣。只胡辣湯貴,雖沒放嫩里脊,也五塊錢一碗,不過是真過癮啊,喝完渾身泚汗,毛孔都舒坦地睜開,咂摸咂摸嘴里子,唇齒間縈繞著胡椒粉和陳皮的釀香。她只是禮拜五早晨來上那么一碗胡辣湯,喝半碗,剩下的半碗帶給華萬春。當然,華萬春的這半碗通常也落進她肚腹。她最難過的,就是迄今為止,還不曾遇到過飯量比她大的女人。要是餓塌了鍋,她能一嘴啃六個暄騰松軟的發(fā)面饅頭。來素蕓曾極力攛掇她去參加省衛(wèi)視的“大胃王”節(jié)目。里面有個來自泉鹿的女人,是個養(yǎng)豬專業(yè)戶,豆芽菜般黃瘦,卻在五十五秒內吞了三十九個鲅魚餡水餃。“一千塊錢獎金呢。”來素蕓見她抹搭著眼不為所動,遺憾地戳著她腦門說,“能買多少包紙尿褲啊!”

    頭晌就泡在來素蕓的窗簾店。來素蕓手藝好,攬的活兒下輩子都干不完。萬櫻自認手拙,只配打打下手。拿剪刀沿粉線裁剪布料,往窗簾襟釘紐環(huán),將價目表殷勤地遞送到客戶手中等著他們用挑剔的眼光審視著她,或將成品送到客戶家,幫安裝師傅傳錘遞剪。這些零碎活兒,傻子囁子閉著眼也能干好。來素蕓待她不薄,給她開一千二的月工資。

    穿行在瀑布般懸掛的布料間,仿如躡手躡腳走在舞臺的帷幕后。她時常想起這輩子唯一的一次登臺表演。那是一九八八年的六一兒童節(jié),學校排演節(jié)目,其中一環(huán)是女聲小合唱,唱的是中央電視臺少兒節(jié)目《天地之間》的主題曲。為了能讓她參加合唱團,母親私下里找到大隊輔導員,送了她當年最流行的藍碎花短袖開襟襯衣,當然,輔導員永遠不會知曉這是母親用廢棄的壽衣料子裁制的。母親還承諾,如若輔導員到她那里裁旗袍,除了免除加工費,還要贈她百寶香囊,這百寶香囊有安神助眠、驅蚊逐蠅的神奇功效。不知是母親寬闊的嘴巴和囊腫的金魚眼讓輔導員隱隱生起憐憫之心,還是那個塞滿了艾葉薄荷跟薰衣草的百寶香囊委實讓輔導員眼前一亮,反正萬櫻順利加入了合唱團。這讓自詡小鄧麗君的蔣明芳很是鄙夷。

    報幕員是位黃頭發(fā)、扎著羊角辮的雀斑女孩。她普通話并不流暢,常常將二聲讀成三聲,四聲讀成一聲。多年后萬櫻還能想起她激情澎湃稍微顫栗的嗓音:

    “請欣賞下面的節(jié)目,歌曲《天地之間》。演唱者:云落縣實驗小學紅領巾合唱團。”

    她又把“節(jié)”字念成了三聲,萬櫻幾乎能想象到女孩的模樣:下頜微微翹起,上唇和下唇明快地翕張,露出她引以為傲的白玉米粒牙齒。據說全年級只有她一年四季使用薄荷味的新款“中華牌”牙膏。前奏響起之后,萬櫻屏住了呼吸,她感覺到左右兩側的女孩們的胸腹在劇烈起伏,她們沒有戴乳罩,側眼瞥去能從紐扣與紐扣的孔隙窺視到小巧如鴿的乳房。當歌聲從女孩們的喉嚨里歡快地流淌出來時,她也木然地跟著大家一起開合嘴巴,面孔堆砌著微笑,這微笑為了體現音樂老師強調的“純潔性和神秘性”,嘴角上揚的弧度須保持四十四度銳角,唯有如此,才能成為“蒙娜麗莎的唇角”。她們顴骨上的肌肉還要微微隆起,只有這樣,才能讓眼睛明亮如星富有少女朝氣。萬櫻打了腮紅的臉部肌肉都要僵硬了。當然,老師跟同學從來沒有發(fā)現她根本沒有發(fā)聲。她只是在心里默念著美妙的歌詞,同時將自己的腦袋按照音樂老師的要求如波浪般優(yōu)雅小擺,當那句“從小學會動手動腦,共同建造幸福樂園”這句唱完,便是“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了。這時會有個瘦高的男孩搬著一架碩大的泡沫飛機模型顛跑到舞臺中央,他左腿前弓右腿拉直,將飛機尾翼穩(wěn)穩(wěn)地支擺到大腿上,右手仿若擁抱眾人般豪邁地伸展開去。臺下頓時響起齊整劃一的掌聲和幾聲輕佻的口哨。在這喜慶的掌聲里,萬櫻忽覺萬分沮喪。

    說實話,她不明白為何從排練到演出自己總是這副臭德性,猩紅色幕帷快速拉起,女孩們捏著裙擺嘁嘁喳喳地次第順著木梯往下走時,她快速地盤算了下母親送給輔導員的那件襯衣的價錢,眼淚差點滾下來。她想,啥都不怪,就怪自己的嗓音。她是那種男性因吸煙過多才會有的公鴨嗓,何況,她又那么胖。用蔣明芳的話講,她是蠢老娘們用沒發(fā)酵好的面團隨手捏擠出來的。的確,萬櫻的一只眼睛大點,一只眼睛小點,還是鴨蹼手。蔣明芳并不是個嘴巴毒的女孩,也并非記恨沒有機會加入合唱團的事,正因如此,萬櫻才覺得蔣明芳說得沒錯。她從來沒有主動擦過家里那面粘著蒼蠅屎描著富貴牡丹的鏡子。

    那個報幕的女孩就是來素蕓。直到如今,要是得閑來素蕓也會摩挲著手背說,小時候啊,我的夢想是當個節(jié)目主持人,得“金話筒”獎,沒想到,卻做了八腿裁縫。說完她會咯咯咯地笑起來。她的意思是說,這裁縫比八條腿的灰肚蛛還要勞苦。她的普通話依然不好,店里偶爾會碰到外地來的顧客操著各種奇特的普通話,這時來素蕓的瞳孔會如受驚的貍貓般忽而脹大,她跟他們熱忱地用云落普通話談論著窗簾的款式、價格以及室內裝修的整體風格。那次她跟客戶聊著聊著聲音難免尖利起來,萬櫻看到她揚起倒三角下巴,滿臉熱切地凝望著那個自稱來自佳木斯的男人說:“呀,猜對了,你看起來就是個文化人!房子裝成中式復古再妙不過。”字一個一個地從她的舌尖下翻滾出來,薄透的小嘴唇隨著音節(jié)的變化夸張地變成圓形變成橢圓變成平角。萬櫻怏怏地想,啥時候她的嘴唇能變成梯形,是不是普通話就標準了?

    第三章   羅先生的食與色

    身邊的人,熟的不熟的,都知道他嘴刁。豬馬不食,雞鵝不食,牛羊不食,騾犬也極少碰,“正紅旗”的名吃黃泥乳鴿,灤州人和樂亭人下班后都要驅車跑百里排隊狂買,他也只用筷子扒拉下鴿雜,夾起又放下。當然,心情好了會夾幾箸驢板腸,看來“寧舍孩子娘,不舍驢板腸”的古語倒有些道理。刁一鵬常在喝酒時貶斥他,羅總啊,這不吃那不吃,都快趕上和尚道士了,啥時出家?不過現在當和尚也不容易,最次也要佛學院本科,你這沒念過高中的,去龍泉寺的話,只能淘廁所嘍。又故意東瞅西瞅一番,嘖嘖,慈眉善目,相由心生啊。也只刁一鵬敢如此擠對他,旁人只得插嘴,吃素好啊,修身養(yǎng)性聰耳明目,菩薩都會多看兩眼,要不羅總的生意能做這么大?刁一鵬皺著鼻子瞥著人家說,他吃素?他吃的東西可都是連骨掛肉的。人家問,龍肝鳳膽嗎?刁一鵬嘆說,唉,龍肝鳳膽不是吃不起,是買不著。人家問,照你這么說,這世上的吃食也沒剩幾味……這時刁一鵬興致就來了,刁一鵬興致來了真是牛頭馬面都攔不住。他呢,乜斜著眼,不說話,老僧入定般。

    刁一鵬給他列了個飲食排行榜,他歪著脖頸聽了聽,倒八九不離十。這小子就是條成精的蛔蟲。他那模樣就像,細細長長白白凈凈,眼不如芝麻粒圓。他一直有種奇怪的想法,刁一鵬要是四肢著地爬行,肯定要比那兩條羅圈兒腿走得快。

    1.金槍魚

    按照刁一鵬說法,他最喜歡吃魚,不是淡水魚,是海魚。云落縣城離海岸線只有百十華里,海邊少細沙多灘涂,故盛產花蛤文蛤雜碎蛤,牡蠣蟶子云海螺。不過,谷雨蝦白露蟹,皮皮蝦最肥是五月。可這些他都不得意。魚貨更多,漁民們常念叨,“一鲆二鏡三塔盆,四豚五鱸六白眼”。不說別的,老輩子過年要能吃上條清蒸塔盆魚尖,這年就沒白過。這些他也只應個時令嘗嘗鮮。說白了,他最得意的是金槍魚。是的,金槍魚,硬骨魚綱鯖形目,因富含大量肌紅蛋白而肉質呈紅色,游泳瞬時速度高達160千米每小時,分布在印度洋、太平洋和大西洋中部的金槍魚。藍鰭金槍魚、馬蘇金槍魚、長鰭金槍魚、黃鰭金槍魚、大眼金槍魚,光是這些魚的名字默念出來,他嘴里的唾液就兜不住了。可云落的海是渤海,里面要是能捕獲金槍魚簡直就是涑河里撈起了河豚。超市里倒有的賣,不過口感欠佳。北京也有日本料理店,金槍魚都從北海道或挪威空運,然云落離北京還有五百華里,等金槍魚刺身上了席,不啻嬌美新娘變成豁牙老婦。天下沒有難倒吃貨的事,如果有,只能說明還是個沒有品位的吃貨。

    他跑南海,自己釣。

    云落有個“海狼突擊隊”,說是突擊隊,其實就是個松散的民間釣魚組織。突擊隊的人都是哥們弟兄。他們也做生意,生意不大也不小。他們過了尋花問柳的年歲,漸生慧根,面目也漸趨慈朗,喝著勐海普洱談著華爾街股市,脖上套著波羅的海蜜蠟項鏈,手上戴著莫桑比克象牙手環(huán),這掌心里,最次也得攥一對極品麒麟紋官帽核桃。這些人剛開始海釣時只浮游在云落港,釣的無非梭魚苗黑頭崽,運氣好了會上幾條巴掌大的海鯽。他入隊之后路線就變了,“海狼突擊隊”臺風般南下,起初開輛豐田坦途,經長深高速、京哈高速到北京,再從北京上京港澳高速一路殺奔廣州。從地圖上看等于哆里哆嗦沿雞脖至雞腹狠狠剖了一刀。自在是自在,逍遙是逍遙,沿途風景也跌宕,只是把人險些累個半死。后來干脆改坐飛機,一閉眼一睜眼就到,從北京飛,落到珠海或深圳,再租車直抵汕尾或惠東。通常去的是惠東,那里有個租船的老板是豐潤人,鄉(xiāng)音聽起來入耳,價錢談起來也自如。每人六千塊,一條船恰好三萬。船長是個老海碰子,獨眼,船比索馬里海盜開得穩(wěn)。通常一天一夜到陸豐井,他們就在石油平臺附近開釣。

    他的海釣紀錄是:最小一斤三兩的黑石斑,最大九十八斤的黃鰭金槍魚。他抱著這條比他矮不多少的老金槍魚照了諸多合影。按照刁一鵬的說法,為了這條黃鰭金槍魚他差點葬身大海。看過《老人與海》沒?刁一鵬瞪著人家說,像海明威寫的那樣,他跟魚僵持了足足小半天,那魚最后垂死一躍,海竿就脫了手,他腳下一滑從船頭出溜下去,我們只看到一條黑影瞬間消失在大海里。人家聽得額頭冒汗,偏刁一鵬此時細嚼慢咽地吃菜,小口小口地喝酒,不再理會人家,等人家意興闌珊轉了話題他才拍拍大腿說道,他那天身上沒穿救生衣。為啥沒穿?酒喝多了,忘了。我們幾個大呼小叫,喊船長,找纜繩,你們猜怎么著?才把救生艇放下去,就看見他從海面冒了出來!人家就說,羅總水性真好啊,蝶泳還是蛙泳?刁一鵬用牙簽剔著牙齦,說,我們眼瞅著一只海豚甩頭將他拱進救生艇,隨后嬰兒似的尖叫幾聲,不見了。眾聲唏噓,都說羅總真是命大,連海豚都舍命相救,有福報啊。

    他這時才掃刁一鵬一眼,朝人家笑著說,吃菜吃菜,別聽這貨瞎扯沒影的事。他聲音平淡溫和,懶洋洋的,卻自有種懾人的威嚴。人家問,魚呢?金槍魚沒跑嗎?刁一鵬笑著說,那金槍魚哪里跑得動?他掉海里時將它砸暈了。眾人一愣,旋而大笑。他也不惱,知道刁一鵬在嘲笑他胖。其實也胖不到哪里,只是以前太瘦,好比有人親眼見到《泰坦尼克號》時的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后來又見到《荒野求生》時的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難免心里會嘀咕,我×,這貨吃了多少油炸薯條、三明治、漢堡、冰激凌、奶酪和果醬啊?

    2.玉蟬

    所謂玉蟬,就是甫從洞里鉆出、黃殼尚未全然蛻去、翅膀尚未全部羽化的蟬,云落人喚“老娃娃”。

    七月初,他就開車到獨寞城。獨寞城里有個光棍叫永七。永七每年這個時節(jié)都會捕蟬。這永七圓臉圓眼,看上去比誰都聰俐,其實呢,有點缺心眼,據說小時候他姐抱著他喂驢料草,不當心被驢蹄子踢到。永七娶不到老婆,爹媽又死了,就在村里的小學當警衛(wèi),后來小學被并到鎮(zhèn)上,他就徹底變成了個游手好閑的光棍。不過他捕蟬倒是拿手。獨寞城沒有城池,卻有成片的速生楊,挨到盛夏夜,在地底沉睡了多年的蟬便趁著月色從洞口攀爬上樹干,等到天亮了,身上的泥殼蛻掉,翅膀也不再濕漉漉,就能在刺眼的陽光中飛上樹冠,以野生歌唱家身份享受錦衣玉食的日子了。永七捕蟬是在晚上,領數個野孩子,拎上手電筒,仔細踅摸著每棵樹木。要是運氣好,半宿逮兩百只也有。天亮了他就打著哈欠給羅小軍打電話,傻子啊傻子!取貨吧!他總管羅小軍叫傻子。他認為只有傻子才會花錢買這些鬼東西。

    羅小軍就開車拉著刁一鵬到獨寞城。羅小軍嘴刁眼更刁,永七的蟬并非個個都收,專挑那些尚帶黃殼翅膀只微鉆出一厘米的蟬,若是滿意,就將蟬扔進空礦泉水瓶里。永七總是緊張地盯著他的手指,每塞進一只就嘟囔句,一塊、兩塊、三塊……通常數到百就不吭聲了。永七只會算百以內的加減法。他給永七雙倍的價,兩百只蟬,付四百元。

    這瓶中之蟬,年年要收上萬余只,凍在地下車庫的冰柜里。一個冰柜不夠,就又增了一臺。到了春節(jié)宴請賓客,取出洗凈,晾干,再用枸杞當歸水浸泡半日,再晾,剪掉爪須,方可入食材。要雪花豬油小火慢煎,忌放蔥姜蒜,若想味道清宜,可放半棵野生薄荷,待出鍋再將薄荷剔出。如此在陽臺涼三至五分鐘就能佐餐下酒了。味道如何?那年在家里請縣委林副書記,號稱美食家的林副書記連吃了四只,喝了四盅白酒。當然,吃得最多的還是他兒子麒麟。麒麟吃了十三只。

    刁一鵬可能不清楚,這些蟬就是他給麒麟買的。他經常揍麒麟,并不代表他真的想拍蚊子般一巴掌摑死他。麒麟十五歲了,個兒躥到一米八,嘴角耷拉,眼白多,一雙丹鳳眼跟他母親分毫不差。

    3.野兔

    十一月,霜落了,野兔肥了。

    羅小軍懶,嫌熬鷹費事。這樣的活兒一般都交給刁一鵬。至于刁一鵬是否稀罕,他可就管不著了。反正自立秋至立冬,刁一鵬瘦如人干兒。誰都曉得,說是熬鷹,其實熬的是活人。

    鷹是集市買來的。頭年的鷹是黃色的,胸腹中間有水滴形狀的圓點,此謂黃鷹;次年的鷹胸腹上是黃、黑、白相間的花紋,這叫破黃;三年的鷹就是老鷹了,胸腹有道黑印,余下絨毛俱為白色。誰不愿意買黃鷹?黃口小兒多好糊弄。

    鷹把式熬鷹也要個把月。這三十來天里,鷹白天站鷹把式手臂上,晚上棲木杠上。鷹把式要不斷地給鷹喂牛肉、雞肉,虛膘多了才能變實膘,實膘瓷實方能駕風馭云。二斤二三兩的鷹,須將它熬到一斤六兩至一斤七兩間,才算功德圓滿。按老鷹把式的說法,多一兩飛不起來,少一兩怕被兔子蹬死。喂食也有講究,須將肉攥手里,手心向下。老輩子講,圓毛拿打,扁毛拿餓,啥意思?就是像貓呀狗呀的哺乳動物,打它就管事,而夜鶯、百靈、鷹這樣的鳥類須讓它終日餓著,它才乖乖聽話。放鷹講究“膘大揚飛瘦不拿,手工不到就得它”,鷹要太胖,一放就高了,飛了,跑了;瘦的話沒勁,逮不著兔子;如果不整天擺弄它,練就膽氣,看到身形魁巨的野兔,它就了,根本不敢湊前。鷹把式越苦,鷹熬得越好,等能在鷹把式手上吃食,就要到野外叫鷹了。所謂叫鷹,就是將鷹放出,再等鷹乖乖飛回。

    他們常去的地方叫十里堡。十里堡是海邊的鹽堿地,生不成莊稼種不成樹,遍地是低矮白刺。野荊棘野草也旺盛,立冬前后如劣質地毯覆了溝渠兩側,野兔窩就藏匿在那草叢里。

    羅小軍他們的隊伍通常只有四人,除了刁一鵬、司機,還有郭子興。郭子興是云落拆遷辦主任。從云落到十里堡沒有高速公路,走205國道,行至桑鎮(zhèn)附近,改走黃泥土路,顛簸半個時辰就蹭到了海邊。停車,放水,來炮香煙,狩獵就開始了。刁一鵬和司機各手執(zhí)一桿長竹竿蕩著兩側草叢,羅小軍和郭子興臂上架了老鷹緊隨其后,小臂裹厚棉花套袖。老鷹都不老,只四五個月大,鷹腿拴耀眼紅線,黃褐鷹爪穩(wěn)抓小臂。野兔膽小,耳力極佳,聽聞腳步聲和蕩草聲,倏地就躥至三米開外,刁一鵬拔著嗓子喊:“撒!”羅小軍臂上的鷹就沖了出去。他們貼著鷹影惶惶飛奔,等到了跟前,鷹爪早將野兔脖頸折斷,首尾對蜷,血淋淋將枯草染紅。有時羅小軍想,鷹狩獵前從未見過野兔,卻曉得那是它的獵物,這動物的本能著實讓人驚詫。人呢,屌毛白了,也未必能分清好賴,辨清友敵。

    這野兔有土腥味,剝皮切塊,拔涼井水撒香葉浸泡整宿,漂洗干凈放入沸水鍋內氽煮,撈出瀝干,炒鍋置旺火上,下橄欖油燒至七成熱,放入兔塊,蔥姜椒連玉蘭片速煸,下肉注湯,再入會稽山黃酒與潮州竹鹽,水沸后投壩上口蘑,糖色燒沸,撇去浮沫,舀入鍋內,移至小火煨一個時辰,收濃湯汁,點小磨香油六滴于兔塊。通常,羅小軍懨懨地啃半個兔頭。刁一鵬吃得最多。他說自己有糖尿病,這兔肉是最佳天然補品。

    狩獵三兩日,野兔攢得十幾只,羅小軍便赴趟省城。自己開車。凌晨出發(fā)晌午到。郭平生極瘦,猶如一條干癟的冷口梭魚,喜吃舟山大鍋燉魚,好山西竹葉青。別人的臉是越喝越白,越喝越紅,他的臉是越喝越黑亮。通常他喝一斤二兩,羅小軍喝一斤。他總是安慰羅小軍說,兄弟,你舟車勞頓,我讓你一杯。羅小軍不吃這虧,自覺補兩瓶黃河啤酒。省會號稱“北方浴都”,街頭巷尾,車站埠頭,火樹煙花,賓客如鯽。按摩師只挑女性,捏完腿腳掏完耳朵,便分頭行事。郭平生一般都點倆,羅小軍點一個,待郭平生左摟右抱入了暗房,他便這一個也遣走,蜷在盤絲洞般的包間里打盹。瞇上三十分鐘,郭平生伸著懶腰打著哈欠碎步踱出,臉色越發(fā)黑沉。下次去省城拜訪郭平生時,他便拎兩大瓶刁一鵬搜羅來的特制藥酒,這酒霸道凌厲,即便腎虛男人啜半口,帳篷也要頂三天。

    那時酒駕查得不嚴,天蒙蒙亮,羅小軍開車送郭平生回家,順便幫他將野兔提入地下室。分別時郭平生總會抱著他大聲說,羅啊,咱可是一輩子的好兄弟!是不是好兄弟不重要,況且背后捅刀子的人,大都是自家兄弟,只要他能讓錢生出更多的錢,一切都不是問題。郭平生是省農業(yè)信用合作協會的副會長。協會是經省民政廳批準成立的非營利性社會團體,專事“三農”。羅小軍覺得老郭是個靠譜的人,在他的介紹下,將農民入股的四千五百萬連同公司的兩千萬閑置資金,一并存入了西崗支行,由他們負責投資理財。支行的行長姓錢。羅小軍覺得這個姓不錯,按照他的人生體驗,姓高的男人一般都不會長得太矮,姓花的女人一般都不會生得太丑,而姓錢的,即便不是腰纏萬貫,也大都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

    4.青蠶

    青蠶都是萬永勝送的。萬永勝在青龍縣有遠房表親,是戶桑農,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一過清明,親戚就披著朝霞懷揣玉米面窩頭趕著騾車出山了,一路風塵直到日暮時分才抵達云落。當他將車上的青蠶搬運到萬永勝的房間,還能聽到紙箱里蠶蟲吞噬桑葉的沙沙的響聲。他通常在云落留宿一晚,次日再趕著騾子拉著萬永勝贈送的干對蝦、紅薯干酒、花生油、稻米和孩子們穿剩的衣服鞋襪返回青龍。日子一久,漸變成一種儀式,立春才過,萬永勝就叮囑他老婆將蝦、酒和米備好,只等著門口傳來騾子的嘶鳴聲、青龍人又艮又響亮的喊話聲。

    如果清明過后親戚不來,沒親耳聽到青蠶吞噬桑葉的聲響,萬永勝就覺得焦慮,覺得這年的春天尚未到來,連吃飯都沒有鹽味。那年,遠房親戚不知何故未訪,整個暮春萬永勝都郁郁寡歡。后來他忍不住給親戚寫了封長信。在信里他沒說別的,只是頗為詳盡地敘述了這幾年云落縣城的變化,他說他馬上要承包水泥廠當老板了,親戚那邊要是有人想打工,盡管來云落,包吃包住工資高,要是干得好,還負責給男工找老婆。萬永勝知曉親戚家兄弟眾多,光侄子外甥就有十六個。遠房親戚很快回了信,言之鑿鑿地說生了肺病,咳嗽了整個春天,中藥吃了百余服,青蠶也沒來得及送,過段日子會派五個侄子和三個外甥去云落謀生,還望表兄多多照看,云云。果然不幾日,他正在工地卸沙石料,忽云集過來一眾人馬,說是找萬永勝。他看到其中幾人衣衫襤褸,腳上的綠膠鞋都露出黑腳指頭,不禁皺起了眉頭,不過,倏爾他聽到了葉子被青蠶吞咬的沙沙聲,那聲音宛若春夜細雨,讓他的嘴角慢慢翹了起來。他放下手中的鐵鍬,朝這幫孩子擺擺手說:“都來齊了!走,吃八帶叉肉去!”

    如今倒好,即便冬天大棚也能養(yǎng)青蠶。四月,年逾古稀的遠房親戚開著輛破長城皮卡運幾箱青蠶過來。在親戚看來,青蠶早成了青龍縣遠近聞名的土特產,用電視里的廣告詞講,就是作為一種特殊美食,它富含蛋白質,又能解表清肺,利濕解毒,補虛健脾,是逢年過節(jié)饋贈親朋的最佳禮品。青蠶的燒法簡便至極,可烹煎炒炸,佐以青辣椒碎末或配少許干姜絲。這時,萬永勝會第一時間打發(fā)司機給羅小軍送兩箱。都是活物,開了箱口,一條一條食指長的青蠶慌亂地蠕動著,讓他的心立馬酥癢起來。說實話,他總不能將這青蠶跟飛蛾聯系起來。他難免譴責自己淺薄,咂摸不透物與物的聯結,可是,他旋而安慰自己,誰能從撲火的飛蛾想到那滑如牛奶的絲綢?譬如當年,誰會想到他羅小軍能有今日?

    如果沒有記錯,第一次吃青蠶是在1995年。

    萬永勝跟羅小軍他爸是云落汽修廠的老工友,兩人打小穿一條開襠褲長大,八歲同進學堂,十五歲當紅衛(wèi)兵,扒著輛拉煤的火車去保定串聯,回來時萬永勝掉了兩顆門牙,羅小軍他爸左耳垂消失。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萬永勝都是個沒有門牙的少年,說話兜不住風,人都叫他西街豁牙萬,而羅小軍他爸常年留著過耳長發(fā),亂糟糟猶如暗夜刺猬。十七歲那年汽修廠招工,他們又一塊兒被錄取,萬永勝是鈑金工,羅小軍他爸是漆工。他爸活著時好喝兩口,萬永勝隔三岔五來蹭酒。酒是六毛四一斤的高粱散白酒,菜是蝦油蘿卜皮,要是心情好,他爸會切塊老咸菜疙瘩炒倆柴雞子。老哥倆也沒啥話嘮,也許該說的上半輩子都說完了吧。他們盤腿坐在掉了漆的方桌兩頭,你喝你的,我飲我的,偶爾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咂摸咂摸嘴,核桃般的喉結上下滾動,仍是無話。等兩杯下了肚,他爸就慢慢騰騰地說,永勝啊,差不離了,回吧。萬永勝舔舔杯沿,拍屁股起身走人。他身坯魁實,虎口如鉗,一步頂旁人兩步,破鐵門哐當一聲,羅小軍那口氣還未喘過來,人就老鴰般匿于黑幕。很少聽他們聊廠里的事,印象深的倒是他們身上的氣味。那是汽油、機油、潤滑油、油漆和輪胎膠皮混淆到一起的氣味,有點微臭,可并不纏頭。

    他爸得的是肺癌,咽氣前都不如他自己的影子沉實。死活不打杜冷丁,嫌貴,手里從早到晚攥個掃炕的黑笤帚疙瘩,沒的聲息,只黃豆汗粒從額頭不停滾落。羅小軍記得最后那晚,他爸命他將萬永勝請來,炒了咸菜雞蛋,還熘了腰花,命萬永勝自斟自飲。酒是瓶裝酒,兩塊三一瓶的滄州白,都說鄧小平最好這酒。萬永勝坐炕沿上不吭聲,不動筷。他爸說,老萬啊,你倒吃菜。萬永勝呼嚕著嗓子說,吃呢,這腰花沒放料酒,腥臊得很。他爸說,我壽數到了,沒想到馬克思這么待見我,我就去上頭給他老人家修汽車吧。萬永勝半晌才說,先替我占個好位置。他爸說,老萬啊,你拉屎都比別人粗,命硬著呢。我就這么個伢子,你嫂子精神不濟,有今兒沒明兒。日后,可得好好替我看管他。萬永勝點頭,他爸咳嗽一通,身子都要被震散架,說,要看不好,走了邪路,我可找你算賬。他語氣如常,吐幾個字就停頓片刻,手哆嗦著攥那笤帚疙瘩。萬永勝說,老哥,你放心,我就倆閨女,你兒子就是我兒子,你少說兩句。他爸嗯了聲,雙臂拄著發(fā)黃的被褥呆望著黑梁上的蛛網。

    羅小軍爺爺是1943年從河南逃荒來的,云落沒親戚,他姥爺家呢,人丁也稀少,全靠萬永勝跟工友們操持的喪禮。他爸百日后,萬永勝對羅小軍說,你能考上高中不?羅小軍不敢吱聲。萬永勝說,你去學個大車本,跟叔跑車,廠子黃了,×他媽的,全雞巴下崗了。羅小軍就學車本,年齡不夠,萬永勝托人送了駕校校長兩條硬盒紅塔山。學了半年,車也順手,用萬永勝的話講,這孩子天生是個當司機的料。1995年,萬永勝從信用社貸款買了輛二手解放141,爺倆黑白顛倒的日子就開始了,他們輪流從灤州往云落的工地拉沙石料,晚上萬永勝,白日羅小軍。拉一趟純賺一百三十塊錢,一天一宿憋屎憋尿地跑,能跑七趟。沙石料都是自己卸車,他瘦如淺塘草蝦,勁兒如斷奶豺狗,一車貨卸完,手腳俱是血泡,就脫了鞋襪,用石頭尖挑破,再用膠布胡亂粘好。晚上這細腰細腿像被熱烙鐵正反熨燙,翻著翻著身就聽到窗前的樹上傳來云雀的叫聲。月底了,萬永勝拽著羅小軍到他家里吃飯。炒的就是這青蠶,油大,炒碎了,可嚼起來比豬頭肉香。喝著喝著酒萬永勝從破軍用書包里掏出個黑塑料袋,甩給羅小軍,說,拿著。羅小軍好奇地打開,是錢。一萬四,萬永勝說,是親爺倆,也要明算賬,是不?羅小軍咬著嘴唇將錢推過去說,叔,我不要,這車我又沒花一分錢。萬永勝拍拍他腦門,說,傻小子,攢著買房娶媳婦。

    羅小軍沒能娶萬永勝的閨女。萬永勝倆閨女猴精,一個考去上海,一個考去廣州,畢業(yè)后都嫁給了外地人。羅小軍娶的是隔壁老劉的閨女。老劉的閨女長得好,性子好,針線活好,就是命不好,前幾年得了宮頸癌,只化療半年就死了。撇下個兒子。兒子隨他媽,細眉細眼,喜歡躺在陽臺的藤椅上讀書。讀的都是閑書,他瞭了瞭封面,《寂靜的藍》。啥雞巴名字。兒子個高,除了讀閑書,大部分時間都泡在新建成的涑河籃球場,打完球不愛洗澡,渾身散發(fā)著汗堿味。他會扣籃。

    男人喝酒都好嘮葷嗑,云落大酒店的老板最好吹噓自己性事,奔六的人了,說某晚連御三女,撒泡尿,那玩意兒仍比鋼筋還硬。眾人略疑,就有好事者問:羅總啊,你最年輕,身板最皮實,說實話,搞過多少女人?生過多少私生子?他哼唧兩聲,只管吃茶。眾人訕訕不語。如今一個人了,毛病倒添了,先是失眠,后是腰疼。失眠被老中醫(yī)治好,腰還是疼,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仿佛腰椎生了鐵棘刺。醫(yī)生也沒好法子,只讓靜養(yǎng)。去找郝大夫,郝大夫沉吟半晌才說,唉,這腰里的毛病啊,只能別人的手來治。

    如今他最舒坦的時候,就是懶洋洋地趴在按摩中心的鐵床上,任萬櫻那雙肉乎乎、勁道絲毫不輸男人的手按、捺、搓、揉、捶著他酸脹的脊梁骨和腰眼。他難免懷疑自己老了。他爸死的那年,才過了四十歲生日。

    他屬蛇,今年三十九。

    第四章   無數個黎明

    天沒大亮,柔光從窗隙漫入,蒙裹住萬櫻略顯虛腫的臉。四月的清晨仿若彌留之際的心跳,似有若無。她沒有開燈,窸窸窣窣地套上灰線衣灰線褲,打著哈欠趿拉著底掉了半截的棉拖鞋拐進了廚房。鍋里的碗筷還沒洗涮,灶臺上那盆豆粒熬雪里蕻中浮著兩只溺死的瘦蟑螂,香油瓶倒了,估計饑餓的老鼠又來夜巡過。她叉著雙臂望著窗外。窗對面是那棟灰魆的樓房,在稀薄的霧氣中猶如一塊曬了四十年的干癟臘肉,沒有半點光澤。她揉著黑眼眶從米袋子里胡亂抓了幾把大米。米是來素蕓白給的,說是濕地蟹田生態(tài)米,純天然綠色食品。被料理機打得稀爛的米糊煮上幾分鐘就響鍋了,還要放白糖呢,烏漆墨黑地在櫥柜里翻騰,只翻出個空袋。這才想起白糖昨天早晨就吃光了。她揪扯幾下自己的頭發(fā),捶著腰眼緩步踱至客廳,打開手機里的音樂,一板一眼地做起第五套少兒廣播體操。客廳狹仄,怕碰到茶幾上的瓶瓶罐罐,墻旮旯的治療儀、按摩儀和那盆枝葉枯萎卻總是忘記扔掉的龜背竹,她的每個動作都底氣不足,只做到一半就慌里慌張地撤回,這讓她如馬戲團的狗熊般拘謹滑稽。到了起跳運動時,她只敢將自己的雙臂和臀部盡量向房頂伸展,雙腳做出跳躍的姿勢卻始終沒有離地,盡管如此,那半只軟塌塌的拖鞋還是隨著男人刻板激昂的口令聲躥了出去。她捂住嘴巴瞪著眼小心找尋,低頭間才發(fā)覺右腳上的襪子漏了個破洞。這樣,在慢慢朗潤起來的曦光中,她覷眼盤腿坐在沙發(fā)上,一針一線地縫補起襪子。

    縫著縫著,她猛地從左扶手斷裂的沙發(fā)上彈起,快步走到廚房端起粥鍋跨進臥室,開燈,將米糊抽進針管,擰掉華萬春脖子上的塑料食管塞,將米糊一寸一寸打進去。華萬春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等注射完她的額頭已沁出細密汗珠。這身坯在床榻上靜躺了六年,無論白晝黑夜,他永遠閉著眼酣睡,仿佛夢中有精鐵鎖鏈鎖住了他的魂靈和皮肉。他曾是個短小精悍、滿身腱子肉的暴躁男人,如今胳膊腿一般粗細,猶如深秋涑河里挖出來的黃白蓮藕。令人驚訝的是這個植物人盡管在無邊無際的夢魘里昏睡了近六年,身上卻沒生半處褥瘡。婆婆白天會過來侍奉,隔上一個時辰就將華萬春從頭到腳、由胸及背滌洗搓擦。晚上則是萬櫻。在婆婆跟萬櫻的眼里,這個以前動不動酗酒罵娘、挑釁滋事的男人無異于剛滿月的巨嬰,他頭大如斗缺心少肺,除了癡睡就是排泄,全然忘了四季和勞作,忘了斗毆和作樂。

    終歸是個有福分的人。

    婆婆比華萬春胖不多少,這位在第一農貿市場賣過三十年活雞、綽號“東南街麻將女王”的老女人,如今被華萬春死死捆住手腳和嘴舌,別說搓麻將,連親戚也極少走動,黃的黃,斷的斷。華萬春出事前,萬櫻跟婆婆往來稀寡,婆婆背后喚她“胖貨”,當“胖貨”兩字吐出時通常往嘴里塞顆咸蠶豆,似乎被啃噬的并非蠶豆,而是這兩個聽上去軟綿綿肉乎乎的字。如今,兩人倒因這個可能再也不會蘇醒的人成了“姐妹”。好是用肉眼能看見的,即便別人看不見,萬櫻也必須得看見。婆婆隔三岔五就給她買吃的送穿的,平生第一次品嘗的火龍果就是婆婆晚上八點從超市搶購的,這個點水果都會打六折。等換了季,大紅大綠的衣服早早拎過來,沒有一件看上眼,也要上身晃蕩幾天。她知曉婆婆的心思,婆婆也想曉得她的心思,只是除了輪流看護這個死了一半的男人,婆媳倒極少嘮閑嗑。有次她正在給華萬春喂獼猴桃汁,婆婆晃到身后杵著。沒聽到門響,不知何時進來的。當她用手抹掉食管溢出的汁水時,婆婆踮腳用手背蹭掉了她額上的汗珠。婆婆的手背很糙。殺了三十年公雞的手,指縫里至今能聞到雞內臟和雞屎的氣味。她趕緊笑了笑,沒有聽到婆婆說話,只聽到聲輕細的、沒有半點拖音的嘆息。

    她用濕毛巾飛快地擦了擦華萬春的脖頸、腋窩和腳踝,又將他胯間裹墊了塊尿不濕,被角掖好,頭發(fā)捋好。“睡一輩子,啥也不用操心,命好。”她盯著掉了兩塊綠漆的房門自言自語。她總是忍不住說話,有時她恍惚覺得身邊站著旁人,那人跟她嘚啵嘚啵地聊天、拌嘴、講人是非,等聲音空落落地收束在胸腔,才發(fā)覺背后只有自己的影子。或許連影子都沒有。

    按往日慣例,婆婆這時該來了。她知道婆婆晨起通常到涑河邊練陳氏太極。婆婆并不稀罕打太極拳,無非是想多熬活幾年,給癱床上的那團肉多擦洗幾年身子。除了割肉疼就是掏錢疼,她花一百二十塊錢給婆婆買了套“仙鶴”牌練功服。婆婆笑瞇瞇地穿上,不像白鶴,倒如禿羽的老草雞。她恍惚著想,婆婆才是最可憐的人,守著這么個不孝子,遲早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她系上圍巾鎖了房門。風有點硬。她稀罕在硬冷的清晨迎著亮出門。這讓她心里踏實。她也稀罕街道上那些行色匆匆毫不相干的人。他們大多跟她一樣神色疲憊,時不時伸出手指擦摳著眼屎。他們也跟她一樣穿行在越來越陌生的樓群之中。這些樓群仿佛一夜間長出的原始森林,瘋狂茂密遮天蔽日卻危機重重,稍不留神就可能迷路。她哼哧哼哧地騎著自行車繞了幾個街口,才在美容院旁邊找到家自助銀行。鎖好自行車,在風中站了會兒,這才扭著腰身踅進。出來后沒有離開,垂頭盯著手里的銀行卡,良久才嘆息一聲,重又踅進銀行。再出來時她臉色和緩些許,吁吁手揉了揉耳垂。后來她戴著線手套給來素蕓發(fā)了條短信,說可能要遲到。在清冽的晨風中,她穿過育才路和鸚鵡路,直奔蔣明芳的理發(fā)店。

    世上可能少有蔣明芳這般勤快的女人,理發(fā)店的門早早就打開了。房子是臨道的廂房,面東背西,這個手腳閑不住的女人將玻璃擦得連人影都晃不著,只能看到馬路對面盛放的緋色美人梅。店門口的土坡躺著幾根掃帚苗,可能怕起塵土,又在土坡均勻地灑了水。水是洗臉的溫水,散發(fā)著豬胰子味兒。萬櫻見到蔣明芳時,她正照著鏡子穿白大褂。萬櫻撇嘴道:“你這哪像理發(fā)的?倒像皇后娘娘要早朝。”蔣明芳從鏡子里剜著她說:“我要是皇后娘娘,就封你當奶娘。肯定把阿哥們喂得白白胖胖。”萬櫻嘻嘻著說:“這地方真肅靜,跟墳場似的。”蔣明芳系好最后一顆紐扣,撥棱了下發(fā)簾,這才扭頭望著她說:“晨起就吃臭豆腐了?”萬櫻四下瞅了瞅鬼鬼祟祟關上門,一屁股陷沙發(fā)里,從皮包里拽出個牛皮紙信封朝蔣明芳晃了晃說:“齊了。”蔣明芳盯著她沒有吭聲,萬櫻從信封里倒出一沓錢,手指蘸著吐沫點起來:“總共七千,喏,拿著。”

    萬櫻坐著,比蔣明芳矮不止半頭,蔣明芳隨手揪了縷她的頭發(fā),手指間卷來卷去,半晌才說:“都白了,改天給你焗焗油。”萬櫻說:“魏晨不是急等著用嗎?收下吧。”蔣明芳抻了個板凳坐她對面,這才遲疑著問道:“這錢……哪兒來的?”萬櫻悶聲悶氣地說:“我的唄。”蔣明芳說:“要是你的,早屁顛屁顛送過來,也不至于等到今天。再說,你哪里能攢下錢呢?”萬櫻拉過她的手說:“你放心,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趕緊給孩子匯過去。”蔣明芳垂著眼瞼說:“你比我還難。”萬櫻說:“我好歹還有個會出氣的男人床上躺著,你們孤兒寡母的……”蔣明芳嘆口氣,手心來回蹭著她的手背,旭日的光亮透過玻璃窗寧謐地照著她倆臉上淺淡的絨毛,她們隱隱約約聽到晨風卷過屋檐的細碎嗚咽。蔣明芳問:“這錢,不是你跟來素蕓借的吧?”萬櫻連忙搖頭說:“咋能?咋能?她那么摳的人,才舍不得借錢給我。”蔣明芳勉強笑了下:“那我就收了。”萬櫻說:“這才像話。哪里有我這樣求著人家借錢的?”蔣明芳說:“你呀,從小笨嘴笨舌,老了咋還油嘴滑舌了?”萬櫻忸怩著問道:“有嗎?沒有吧?”蔣明芳說:“我給你打個借條。”萬櫻瞪大眼睛說:“你有病啊?咱姐倆……”蔣明芳說:“這是老祖宗留下的規(guī)矩。”萬櫻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彎腰捶了捶小腿,說:“在我這兒,從來就沒有老祖宗,也從來沒有規(guī)矩。”

    她騎上自行車走了。如果沒猜錯,蔣明芳肯定還在門口遠遠地目送。萬櫻一直覺得,蔣明芳這日子過得真是苦瓜拌黃連。蔣明芳比她年長兩歲,職業(yè)高中畢業(yè)后嫁給了同學魏明峰。這倆人成一家子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女的漂亮,男的氣派,性子都溫順。婚后魏明峰往東北跑大車,錢不少賺,不承想孩子十歲那年,他開車從葫蘆島駛到山海關時,咋就撞上城墻,沒來得及送醫(yī)院就死了。成了寡婦的蔣明芳沒有再嫁,一個人拉扯著孩子。在萬櫻記憶中,蔣明芳就像是候鳥從南飛到北,再從北飛到南,在海拉爾倒騰過鐵軌,沈陽鐵西區(qū)賣過鐵鍬,天津賣過熱帶魚,濟南賣過糖炒栗子,廣州批發(fā)過服裝,有段時間還去中關村貼小廣告賣假發(fā)票,飛來飛去,除了攢些傷病,大子沒落幾個,魏明峰留下的那幾塊錢也都打了水漂。如今可算安穩(wěn),在偏僻的街面開了理發(fā)店,孩子收五塊,老人十塊,燙發(fā)八十。這么塊兒八毛地攢著,緊是緊,好歹是個正經營生。萬櫻曾托人弄臉打街道辦討了張貧困戶申請表,叫蔣明芳填一填,好歹過年過節(jié)時能白得幾袋米面,運氣好些,還能有十斤五花肉兩桶金龍魚花生油,不承想,那表格被蔣明芳揉巴揉巴扔進爐炕。萬櫻當時就急眼了,罵道,你瘋了啊?蔣明芳低眉耷眼,不吱聲。萬櫻埋怨道,我送了人家一罐葷油,好不容易討來這么張表,唉,你要嫌棄,我填啊!個敗家娘們兒!蔣明芳就變成了啞巴。長大后的蔣明芳很擅長裝啞巴,她再也不是那個喜歡唱《小城故事》和《月亮代表我的心》的“小鄧麗君”了。

    兒子呢,長得像他爸,干凈,懂事,一晃也快專科畢業(yè)。想畢業(yè)后去北京上創(chuàng)業(yè)培訓班,收費一萬二。萬櫻聽蔣明芳念誦,她手里只有五千塊錢,那天硬著頭皮跟弟媳借,弟媳說,親姐呀!我們兩口子起早貪黑賣菜,忙得屁滾尿流,也攢了三兩萬。不過,唉,上個月他胃穿孔,住了好些日子醫(yī)院,我們都沒敢跟你說,怕你心疼,怕你惦記……蔣明芳又跟她表姐借。表姐打小跟她親近,退休前是哈爾濱一家央企的財務總監(jiān)。表姐說,芳啊,可真對不住,我那倆閑錢全買了股票,虧得那叫一個磨嘰……蔣明芳曉得萬櫻也沒錢,才將這些當笑話講,講完又說,唉,也怪不得人家,老話講,站著放債跪著討錢,誰不怕諸葛亮草船借箭,有借無還呢?

    萬櫻是在街角被蔣明芳攔下的。她一把拽住萬櫻的自行車,抓住萬櫻那個花了三十二塊錢從地攤買的LV皮包,拉開拉鏈將牛皮紙信封硬塞進去。還沒等萬櫻反應過來,蔣明芳就走了。她腿長,屁股瘦,像初中課文里說的,倒真像根細腳伶仃的圓規(guī)。萬櫻想喊她,卻沒喊出來。她怔怔地想,這女人大清早的就抽羊角風,這錢只能直接寄給魏晨了。

    從銀行出來又念起鄭艷霞托付的事,便跑到奶站尋她。鄭艷霞白日在捷克街的奶站打散工,萬櫻尋著她時正在裝箱。萬櫻便支吾著說,大老鄭啊,人家常獻凱正處著對象呢,好事多磨,日后再議吧。鄭艷霞戴副黑框眼鏡(她們幾個調皮時就叫她睜眼瞎),猶如表情威嚴的小學數學老師。她邊往箱子里哐當著壘奶瓶邊說:“寧毀一座廟,不毀一門親。等他們吹燈拔蠟了,大妹子,你再安排我們碰頭。真是個標致的人呢!白胖白胖的,腆著將軍肚,一看忒有福相。那豹子眼花的,冷不丁瞅我一眼,哎喲喲,我這把老骨頭呀,就酥成麻糖了。”萬櫻捂住嘴笑,半晌才罵說:“個老不正經的!破房子著火,燒起來還沒完了。”

    和睜眼瞎扯了會兒有的沒的,萬櫻這才趕往窗簾店,不承想半路遇到了住店的那撥客人。他們衣著奇特,喧嚷著要去涑河拜神魚,孰料卻迷了路。萬櫻只得先引他們至涑河,安頓好方要回店,卻又接到羅小軍的電話。他除了預約按摩,平時倒少聯絡。他的聲音懶洋洋的:“在哪兒呢你?”萬櫻喘著粗氣沒吱聲,他便又問:“你帶身份證沒?”萬櫻嗯啊應著,抽身踅到一家拉面館,晃著玻璃窗捋頭發(fā)。待羅小軍瘋狂地按著車喇叭,她正用焚過的火柴梗細細刮著眉毛。羅小軍朝她勾了勾手,她便蔫頭蔫腦上了車。羅小軍掃她兩眼,問:“你這人,也著實古怪。讓你干啥就干啥,問也不問的。”萬櫻嘴角顫了顫。羅小軍又說:“你再不吱聲,我把你賣了。”她這才看著窗外嘟囔道:“賣了好,傻吃苶睡,神仙開會。”羅小軍“咦”了聲,不再言語,徑直將車開至云落的行政審批大廳,帶她跑了一個又一個窗口,填了一張又一張表格,說了一堆又一堆閑話。她像個機器人,人家讓她簽字,她就簽;人家讓她按手印,她就按;人家讓她照相,她就照。末了羅小軍得意揚揚地遞給她個薄本,說:“這是新執(zhí)照。”她茫然地看著他,羅小軍說:“嗐,跟你直說了吧,郝醫(yī)生要去市里開按摩院了。”萬櫻驚道:“真的?”羅小軍蹙眉問道:“郝醫(yī)生沒給你們透過口風?”萬櫻說:“他那嘴,可是用縫紉機扎過的。”

    羅小軍說:“我呢,兌了他的店,踅摸著再將隔壁的粥鋪和保健品店也盤了,打通裝修,開家云落最豪華的按摩店!”見萬櫻一副落寞神情,便說:“有啥可擔驚的?跑不了你!等歸置完,還要聘十多位技師,到時夠你忙活了。”萬櫻狐疑地凝望著羅小軍,羅小軍說:“你呀,真是笨到家了。”萬櫻眨巴著眼吭哧著說:“再笨……也比你跑得快。”羅小軍先是一愣,繼而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如黃昏的老鴰般放肆,大廳里的人們不禁朝這廂探頭探腦。萬櫻忙捅了捅他,他才正經些,說道:“這按摩店,算是我們的分公司,不過,這執(zhí)照上呢,法人代表可是你。老板不白當,我每月額外付你三千塊錢,年底還有分紅,咋樣?”萬櫻聽聞后忙去翻看營業(yè)執(zhí)照,說:“你整啥幺蛾子?我哪兒是當領導的料?這不扯嘛,使不得。”羅小軍撇著嘴說:“有啥使不得?你是郝醫(yī)生那兒最好的按摩師,這就是本錢。再說了,無非是掛個虛名,鳥事不用操心。”萬櫻嘟著嘴還想推辭,羅小軍嘆息一聲:“唉,這些年……你是咋扛過來的?”

    萬櫻抬眼去望羅小軍,他也正望著她。他的丹鳳眼仍微微斜挑,只不過眼角盤了細紋,再不是少年模樣。她來回摩挲著執(zhí)照的封皮,仿佛小心翼翼撫摸著才誕生的嬰兒,半晌才輕聲道:“不挺好的嗎?能有啥不好的呢?”

    羅小軍沒再言語。他不說話的時候,嘴角耷拉,宛若一張沉默哀傷的弓。

    第五章   涑河神魚

    天青一大早就接到了田家艷的電話。她問他這些天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有沒有著涼。像往常一樣問完這些她就沒詞了,仿佛一場盛大的晚宴,剛上了盤宮保雞丁服務員就宣稱菜齊了。天青趕緊反問她,關節(jié)炎有沒有犯?腸胃炎好些沒?褪黑素管不管用?上次給她配的老花鏡得勁嗎?有沒有穿他郵給她的靛藍大花毛衣?那盆發(fā)財樹是不是七天澆一趟水?冰箱里的牛肉有沒有燉蘿卜吃?

    田家艷上氣不接下氣地囫圇作答。他能想象到她邊說邊咧著大嘴,露出前年帶她在專科醫(yī)院鑲的兩顆門牙。他還記得當初田家艷非要鑲金牙,他們爭執(zhí)的結果就是在醫(yī)生的建議下選擇了銀牙。當兩個人都不曉得再說什么時,田家艷壓著嗓子說,徐滿天今天又鬧了,嚷嚷著回老家。天青的嗓門難免高亢起來,回就回唄!讓他死老家得了!你就是他的傀儡!田家艷說,兒啊,生啥氣,他這不病了嗎?腦瓜子都是別人的。天青說,沒生病你也慣著他!那些臭毛病不都是你慣出來的?!

    他的聲音將睡夢中的李亞峰吵醒了,李亞峰懵懂地瞅著他。他連忙賠笑道,對不起,對不起。到了院子被風一吹,火氣就滅了。他能聞到空氣里彌漫著桃花的藥香,他甚至看到一株桃花的花蕊里睡著只黃豆粒大小的蜜蜂。田家艷的哭聲從電話里時斷時續(xù)地傳來,他就說:“媽,別哭了。得空了我就回家看你。”他的嗓音比寬甸西瓜都甜,他簡直能猜到田家艷破涕為笑的模樣。果然,田家艷說:“真的啊兒子?你要家來了,媽帶你去放風箏。”天青柔聲道:“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陪你。”

    “沒事吧你?”郭姐不知何時踱過來,噴著煙霧問,“沒想到啊,你那小嗓門還挺亮。”

    天青訕笑著說:“昨晚睡得好嗎?”郭姐扯著嘴唇上的爆皮說:“好個屁。一宿噩夢。你怎么也描了黑眼圈啊?”天青說:“什么都不怪,就怪你驢肉吃多了。”兩個人就笑起來。郭姐說:“團長說今天要去參拜神魚。”天青說:“我不去。我想隨便溜達溜達。”郭姐說:“你有毛病啊?花錢就是來看這個的。你要不去把錢還我。”天青攤開雙手說:“沒錢。能肉償嗎?”郭姐佯裝打量他一番,捏捏他屁股說:“瘦得野狗似的,饒了我吧。”

    團長出來了。天青跟郭姐的下巴差點掉下來。她竟穿了件道袍。道袍、棕色馬尾辮、黃色高跟鞋,還有張拆不下二兩精肉的臉。團長說:“看什么看?我們穿什么樣的衣服,就是什么樣的人。”郭姐點頭哈腰:“道長箴言。”團長說:“我們走吧。涑河離這里近,一炷香的工夫就到。”郭姐討好似的問:“需要舉行儀式嗎?是否買些香燭供品?”團長說:“又不是祭祖,買這些干嗎?”郭姐說:“有導游嗎?”團長橫她一眼說:“你以為我們是出來旅游的?”郭姐噤聲,扭頭朝天青吐吐舌頭,天青說:“沒事,有手機導航呢。”郭姐說:“技術主義往往是非理性的。”天青說:“你是怕費流量吧?”

    倒真被郭姐說著了,雖然有導航還是在岔口迷了路,走了良久也不見湖泊。問行人,都說他們走錯了,待再細問,早慌里慌張騎著車遁走。這時天青瞅到個女人推著自行車往這廂走來,看著面熟,近了些不禁喊道:“喂!阿姨!”那人抬頭,正是旅館里的服務員。她可能沒料到在此處遇到他們,瞇眼打量半晌才“唉”了聲:“你們這是去哪兒啊?”團長說:“去涑河觀魚臺。”女人說:“你們方向弄反了,該往西處去的。”團長說:“唉,小惑易方,大惑易性。大姨,麻煩你把我們領過去?”女人一愣,探手摸了摸臉頰說:“我……我……”團長扭頭對大家說:“你們別嘁嘁喳喳了,大姨當咱們的向導。”女人就在前面慢慢騰騰走,眾人隨后。天青緊趕幾步到她身旁,問道:“阿姨您貴姓啊?”女人說:“我姓萬,叫萬櫻。”天青說:“你是云落人嗎?”萬櫻說:“沒錯。”天青說:“我?guī)湍阃浦孕熊嚢伞!比f櫻說:“你這孩子,咋恁客氣。”天青搶過車把,萬櫻只得隨他,低頭道:“你忒瘦,可得吃早飯。我們家鄰居就是不吃早飯,得了胃癌。”說完可能覺得不洽和,卻又不知該接什么話,臉面難免僵硬起來。天青笑了,說:“你說的倒是實話。”

    他打量著這個叫萬櫻的女人。她看起來是個典型的中年婦女,豐腴瓷實,眉眼間卻藏些少女的羞怯,一雙眼似乎不敢正眼視人,偏又不會游離,這給人種錯覺,仿佛她無時無刻不在盯看著對方的咽喉。這樣的人,可能不怕黑夜里的閃電驚雷,卻怕陌生人漫不經心的一聲嘆息。她身上也沒有這個年歲的女人慣有的水果微糜之氣,倒是那種曠野的清朗,那種隱隱傳來的摻雜著深夜里的玉黍、稻谷和甘草的氣味。他不禁問道:“你見過神魚嗎?”萬櫻搖搖頭說:“沒有,我哪里有空來看神魚呢?不過倒聽人提起過。”天青又問:“這魚如何個神法?”萬櫻神神秘秘地說:“他們說念上段經文或咒語,這魚就從深水里游到岸邊,跟人戲耍。”天青笑了,他摸摸鼻子說:“興許從前是菩薩蓮池里的魚,有佛性,來這里渡劫罷了。”萬櫻左瞅瞅右瞅瞅,見那幾人在身后晃蕩,這才貼了天青耳根說:“你年歲輕輕,莫亂說話。這河好歹流了千年,是死水,也不入海,卻從沒斷流過。也有旱年,莊稼歉收樹木枯死,這涑河,卻照樣深得探不到底。我們這里的人都說里面有神龜鎮(zhèn)守。”她說話時眉眼間俱是敬畏,天青也不得不正了正臉色,問:“這稀奇事,發(fā)生多久了?”萬櫻想了想說:“去年小雪過后,莫名飛來群黑天鵝,待了半月才飛走。七九河開不久,人們就發(fā)現了這魚,掐指算來有個把月。不少善男信女專門跑到這兒燒香拜佛呢。”天青點頭道:“這就是涑河?”萬櫻光顧著說話,這才發(fā)覺涑河就橫在眼前,說:“沒錯。我們小時候,這河兩岸可不像如今這樣,到處是高樓商鋪。那會兒全是蘆葦叢,水面闊到天邊,我跟來素蕓她們常來逮翠鳥。逮不著翠鳥,就捉些水蛇去玩。”

    這涑河與別的河流倒也沒有什么不同,兩岸的樹木無非黑皮垂柳,才拱開苞衣,蘆葦靡黃,荷葉枯干,水草也不盈盛,水倒盈盛,跟河岸齊著,漾著漾著仿佛要淹了人腳踝。萬櫻說:“你們要想看神魚,在觀魚臺的臺階上就行。”團長握了握她的手說:“大姨啊,我看你眉寬目闊,肯定福澤深厚。你要參加我們的清修,我倒可以給你打個五折。”萬櫻忙擺手說:“你們修你們的,我這樣的俗人,可不敢勞煩神靈。”團長清清嗓子說:“我們緣何來云落?云落有神魚。天道運而無所積,故萬物生。萬物無足以撓心者,故靜也。待會兒你們分別跟神魚交談,談過之后內心就平靜了。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水靜則明,而況精神。”說完她蹲在臺階上,臺階部分隱于水中,部分裸露。她撩開道袍,雙手做乾坤拜,口中念念有詞。須臾,只見青色河水中急射出條水箭,這箭由遠及近,水花由小驟大,待離岸十丈有余,已能目測到一條青魚朝岸邊游來。團長嘴中仍是念念有詞,天青眼見那魚瞬息已游到團長手邊。團長這才止語,探手去摸那魚的頭顱。奇的是那魚竟不躲不閃,任那枯手在它鰓眼間游蕩。

    團長掃了郭姐一眼,郭姐瞪著牛眼過去,探手去撫魚背,魚也是任她摩挲,一條黑尾悠然地撥著水浪。郭姐閉了眼口中念叨些什么。這時李亞峰按捺不住,一把推開郭姐說:“該我了!該我了!我有滿肚子話跟它說。”郭姐彈了彈他腦門說:“你這種蠢貨,別把魚嚇走。”李亞峰嘻嘻笑著說:“神魚就是專門安撫我這種蠢貨的。”郭姐朝天青擺擺手,示意他也去摸那青魚。天青說:“子不語怪力亂神。”郭姐說:“這么稀罕人的魚,倒真是不多見。”天青說:“你剛才跟它說了什么?”郭姐說:“說出來可就不靈驗了。”天青又去看萬櫻,萬櫻正蹲在岸上打手機,就小聲喊她,她朝這邊笑了笑,起身過來,問道:“咋樣?神魚有啥指示?”天青說:“你也去摸一摸吧。”

    萬櫻說:“也是。光聽人家說這魚有多神,可惜沒空來瞧。”也就踱步過去,手在水里撩撥了兩下。不承想那魚擺了擺尾從李亞峰手下游過來,魚唇蹭著萬櫻掌心。萬櫻憨笑道:“它知道我累得慌,給我按摩呢。”眾人都圍圈她背后歪身探頸斜眼瞧觀。此時那魚倏爾腹部朝天倒立水中,它通體銀鱗,唯魚肚處白皙如脂玉。萬櫻不禁用食指撓了撓,那魚甩了甩尾,將水花灑濺到萬櫻臉上。眾人大奇,都想如法炮制,不料那魚一個翻躍,身子滑出去丈余,唏噓聲中再去觀瞧已然不見,唯剩波紋靜開。團長說:“神魚都跟你們說話了吧?”又誦了遍誰也聽不懂的經文,這才脫了道服說:“寂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并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

    萬櫻抻著天青的衣角說:“大侄子,我們老板叫我,我先走了。你們忙。”天青問:“你在云落住了多久?”萬櫻看著涑河上的漁船說:“我啊,從娘胎里出來,就沒離開過云落。”天青說:“聽說你們這里有條老街,叫兩生路?”萬櫻說:“沒錯。我以前打工的那家餃子鋪,就在這路上。”天青說:“餃子鋪?”萬櫻說:“常記餃子鋪,當年名氣賊大。皮皮蝦韭菜餡的蒸餃,酸菜面條魚餡的蒸餃,把人撐死了,還忍不住往嘴里塞。”邊說喉嚨邊吞咽了下。天青仔細晃她幾眼,問道:“現在還火嗎?改天也去嘗嘗。我可是個正宗吃貨。”萬櫻說:“早黃了。老板去開驢肉館了。咦,我昨個還見你去吃呢。”天青“啊”了聲,問說:“這么巧,兩家店的老板是一個人?”萬櫻說:“沒錯,都是常獻凱大哥開的。唉,開餃子鋪那會兒,他還嫩生著呢。”天青良久無語,半晌才問:“昨晚吃飯,我們還遇到個地痞,幸虧有個叫澤哥的小伙打抱不平。他說那店是他家的,還搶著給我們免單呢。”萬櫻說:“你說的肯定是……云澤了。他呀,是獻凱兒子。”去看天青,見他愣愣盯著自己,就問:“吃住可都慣?你們京城來的,偏好辣口,要是嫌清淡,倒可以吃三鮮水煮,海溝子里的對蝦,渤海里的章魚,泥灘花蛤,配那朝天椒煮,滋味好得很。”天青將自行車還她,這時一陣疾風恰從水面撲來,萬櫻見他不停打著哆嗦,忙說:“要是冷,我這毛衣脫給你。我皮糙肉厚,不覺著涼。”天青只笑了笑,背著手轉身去了岸邊。遠處傳來水鳥的鳴叫,天青瞧見白眼潛鴨在枯黃荷葉間鳧水,潛入又撲棱著鉆出,郭姐他們則咋咋呼呼地忙著撈捕淤泥里的河蚌田螺。他忽覺胸口一陣絞痛,忙大口大口地呼氣。水中的腥腐之氣在陽光下隨河風飄浮,閉上眼,光斑斕如雨后彩虹,云落鮮亮又沉默。

    ……

    全文刊載于《長篇小說選刊》2024年第5期;轉載于《收獲》長篇小說2023冬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4年5月出版。

    張楚,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等雜志發(fā)表過小說,出版小說集《櫻桃記》、《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樣黑下來的》、《野象小姐》、《中年婦女戀愛史》、《過香河》等。現為天津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曾獲魯迅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孫犁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高曉聲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北京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作家》金短篇獎、《小說選刊》獎等。被《人民文學》和《南方文壇》評為“年度青年作家”。有作品被翻譯成英文、德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俄文、日文、韓文、阿拉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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