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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膠東文學(xué)》2024年第7期|趙志遠:紕繆
    來源:《膠東文學(xué)》2024年第7期 | 趙志遠  2024年09月23日08:20

    西城

    外婆從菜地走出來,戴著淺灰色的手套,帶著半干的泥巴。她走過豬圈,走過那棵巨大的楊樹,走到磚塊的盡頭,直到我看不見。我豎著耳朵,發(fā)現(xiàn)連雞啄米的聲音都蓋過了她的腳步聲。

    外婆還在菜地的時候,彎著腰,被櫻桃樹和柿子樹擋住,被菜纓子和雜草團擋住。我坐在馬扎上,看云翳堆積在菜地上方。外婆說:“乖西城,下雨了,躲進去吧。”我光著腳把馬扎搬到屋里,腳底是一層黃豆粉一樣的浮土,用手抹一下,擦不掉,反倒涂勻了,很干爽的感覺。

    外婆直起身子,責(zé)問我:“為什么不穿鞋呢?等下又要爬到床上找電視看,這么臟,弄得床單上都是土,你這孩子。”她重新彎下腰,繼續(xù)融進菜色里。

    外婆說她馬上回來,我問她那是什么時候,外婆說等雨停的時候。

    雨水落在菜園里,黃色的泥巴貪婪地吸吮著云的漿液,發(fā)出泡沫破碎的滋滋聲,菜葉子上的珍珠聚攏又滑落,最終全都便宜了那些泥土。雨水落在豬圈里,豬圈里沒有豬,那里早就堆滿了雜物,一片巨大的塑料紙在這場滋潤的雨中瘋狂喧鬧。雨絲連著珠兒,疏疏密密,嘈嘈雜雜,外婆還是沒有回來。我開始想念她,想念她蹬著自行車送我到幼兒園的時候。那是一段漫長的時光,外婆常累得停下來喘氣,那條路到底有多長我從來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要沿著河岸一直走下去。我總是記不得路上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等我睜開眼時,學(xué)校會出現(xiàn)在眼前,身旁還會站著氣喘吁吁的外婆。

    父親從來沒有提過那段小路,他唯一在乎的是某次我被外婆摔倒在地,壞了手腕,他因此從外地趕回來,只為責(zé)怪外婆。那時我并不知道,父親在未來歲月中,將無數(shù)次提起這件事,用以詆毀我關(guān)于外婆的全部美好記憶。

    外婆還沒回來,我開始后悔自己沒有在外婆臨行前問她到底去哪里,我能做的只有等待雨停。白頭翁和麻雀在櫻桃樹上喳喳叫,似乎在催促櫻桃快些成熟。我乞求它們?nèi)臀铱纯赐馄诺搅四睦铮鼈儧]有理會我。螞蟻給我?guī)硐ⅲ覍⒍滟N近地面,近得可以呼吸到地面上的浮土,有腥氣。螞蟻說你的外婆飛走了,像一只氣球。

    “你哭什么?”他問我。他是誰?我不知道。他抽著煙,煙味兒很香,像是野火吞噬干草的那種辛香,我能想到烈火吞咽干柴的場景,四周濺著火星,并發(fā)出噼啪不止的脆響。

    “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呢?”他還在說。煙只剩半根,剩下半截?zé)熁疫€艱難地滯留在那里,脆弱地祈禱著。

    睜開眼的時候,是在車上。有人輕輕拍打著我的后背,比外婆拍得重一些,不過外婆拍得沒有規(guī)律,這只手有。前面有人抽著煙,還有一些細碎的交談聲。

    “西城腦瓜兒上都是汗,但還是燙。”女人的聲音。

    “就快到了,別急,不能太快,剛才那輛三輪車差點兒把我嚇?biāo)馈!?/p>

    “咳咳,先把煙掐了。”

    火舌吞噬柴草的香氣逐漸變淡,粗壯的木枝包裹著黑厚的外殼,內(nèi)里瑩瑩閃著橘紅色的火光,霓虹燈一般。

    時南

    確定一個人是否死去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今天才在實踐中深知這個道理。

    褲子的潮熱使我誤以為我尿了,伸手確認一下,牛仔褲仍舊干硬。司機在后視鏡里看了我一眼,在我回看過去的一瞬間他聰明地躲開了眼神碰撞。半晌,他說:“兄弟,借個火。”我愣了幾秒,緩過神發(fā)覺自己表現(xiàn)得太不自然,于是硬著兩頰笑了笑,伸手摸兜,取出拇指大小的火機。我故作自然地吸了一下鼻子。

    “來。”我說。

    我把火機送過去,他叼著煙,往右側(cè)著臉,打火時,溫?zé)岬幕鸸鈴奈业氖稚宪S到了他的臉上,他的鼻尖反射出鉆石大小的白光。同時,他的臉也被火光映在了擋風(fēng)玻璃上,我看見他又瞥了我一眼。他回過臉,雙唇銜住煙,深吸一大口,說:“我平時不抽煙的。”

    我收起火機,看向前方,灰色的水泥馬路在遠光車燈的照射下顯得蜿蜒無盡。我沒說話。窗外,路兩旁高大的楊樹遮住了天空,路兩側(cè)也被半人高的雜草遮擋,或許黑暗之后有幾戶人家開著燈,或許草團后面依舊是草團,或許有雙眼睛在某處觀察著這輛謹慎的大眾,或許鳳凰嶺的野物早就在為我加油鼓氣。四方的黑暗像石頭一樣擠壓過來,稀薄的空氣讓我缺氧,我開始幻想自己在大海上漂泊,腳下開始滲水,窗外是無際的海浪。

    駛?cè)脒@條幽靜的小路大概十五分鐘,距離行程終點似乎還有三公里不到。不久前走過垃圾場旁的那個紅綠燈后,除了黑暗就再也沒有其他的東西能影響這輛車的速度了。十分鐘之前,在我剛準備動手的時候,那時我已將紅繩的一端纏在右手上,右拳被勒得發(fā)疼,我卻捏得更緊。我開始想象自己如何將紅繩送到男人的脖子前,自己是否需要用腳蹬靠背來借力。我心亂如麻,褲腿里的扳手已經(jīng)與體溫相融甚洽,我早已忘記它的存在。

    我吞咽口水,挪動屁股,使自己完全躲進前方靠背的黑暗里,我的兩只手緊緊握住紅繩,隨時等待出手。司機一動不動,我能看到他的耳朵和耳后的一小截頭發(fā),雜草似的。車內(nèi)出現(xiàn)一小陣出乎我意料的安靜。好機會,我咽了一口唾沫,雙手也緩慢上抬。前方驀地出現(xiàn)一絲亮光,微弱的光一掃而過,我覺得我被完全暴露在了燈光下。我忙收起雙手,司機也警覺起來。

    是一輛電動三輪車。

    三輪車從拐彎處冒出來,與轎車的車燈對峙幾秒,雙方都嚇了一跳。等三輪車晃悠悠地消失在黑暗中之后,手心里的紅繩已經(jīng)濕了大半,我把它囫圇裹成一團,塞進口袋,做完這些,整個人隨即癱軟在座椅上,努力平復(fù)呼吸,一動不敢動。

    “嚇老子一跳。”司機說。

    “是啊,也嚇我一跳。”我說。又怕司機聽出別的意思,我接著說:“這路真難走。”

    “梨園灣還在前面吧?大晚上的去那兒有事?”司機說。

    我說:“是,是,親戚在那開果園,請我去幫忙看幾天。”我的聲音有些抖。

    他不再說話,再說話時,就是借火。

    我也想抽支煙。肺部從始至終收縮又脹大,經(jīng)歷過剛才的驚嚇,它差點兒像吹猛了的氣球一樣爆裂開,我現(xiàn)在很需要尼古丁來麻痹大腦的恐懼,可雙手一直在抖,況且說不定自己腦子一昏,取火機時把紅繩也帶了出來。我告訴自己,我最好啥都不干。等待,沒錯。我看向窗外,看濃黑如墨的夜色,聽汽車發(fā)動機的嗡響和司機警惕的喉嚨聲。

    沒有車了,真的沒有車了,四周是死一樣的安靜。車重新漂浮在汪洋的黑暗中,我?guī)缀醺杏X不到車速,時間緩慢地流淌著,除了司機看向我時那飛快掠過的眼球。車燈隨著路的顛簸而上下?lián)u晃,如同全世界最后的孤燈。在純粹的黑暗中,那點兒慘白完全不算什么。我說:“停一下,撒尿。”車速減緩,那一抹紅色被我重新攥緊,抻面條一樣被我扯開一道殷紅的血光,紅光在車內(nèi)舞蹈。車體失控,他一直在搏命掙扎。車隨著慣性緩慢前進,即將撞在一棵大楊樹上,我聽見雜草卷進車轱轆時的脆響。那聲我忌憚已久的碰撞聲,也像誰憋了半天只是放了一個不臭不響的悶屁那樣。不過,他不動了。我走下車,眼淚已經(jīng)流到了我的鼻翼,我用袖子抹了一把。我從他兜中掏出一個皮夾子,里面有幾百塊現(xiàn)金,還有身份證和幾張銀行卡。終于我找到了他的手機,取出手機卡,放在嘴里咬了四五次,才被我肢解成三個碎片。

    我拿起身份證,是反面,剛要正過來,司機竟然醒了。我后退一步,差點兒一個踉蹌坐在地上。他試圖從座位上逃離。我尋到綁在腿上的扳手,一下,兩下,三下。

    溫暖的液體和某種黏膩的質(zhì)地將我的雙手包裹。有鳥的聲音,聽聲音應(yīng)該是一只巨大的鳥,它愈來愈近,遮天蔽日,砂石都被它的巨翼卷起,空中彌漫著不安的氣息。不是鳥,我看向身后,一輛轎車從后方駛來,兩個圓圓的車燈像探照燈一樣隨著車頭搖擺巡視,它義無反顧,沖碎了凝固的空氣,駛向我。

    汽車減速,如逡巡在野地亂嗅的野狗,最終緩慢停靠在一邊,車窗搖下,看不清臉。

    “喝了多少啊?這樣擋在路中間?”是男人的聲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把手背在身后,擋在他的車窗前。

    車里有女人催促道:“快走。”

    我把司機的外套脫下,蓋在他腦袋上。他的身份證落在血泊里,一張血臉旁邊是三個顯眼的字:陸為民。

    王北風(fēng)

    那個女孩兒又出現(xiàn)在衛(wèi)生間。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不說一句話,她的眼睛也并不是聚焦于我,她似乎在張望,在狹小的衛(wèi)生間里張望。等我快要看清她時,她便消失了,就像孩子躲在門后只為嚇唬一下大人。她總能嚇到我,這點我不得不承認,她成功了,一次又一次地成功。我和于麗說過這事,她起初不信,后來我神經(jīng)衰弱,日復(fù)一日,失眠、易怒。于麗帶我去看心理醫(yī)生,醫(yī)生說:“精神沒太大問題,就是有心結(jié),說白了就是心理陰影,走不出來。”于麗問醫(yī)生:“要不帶去叫個魂兒?”醫(yī)生說:“叫什么?封建迷信。吃點兒藥吧。”

    我有家族遺傳的高血壓,家族里什么好的基因都沒有遺傳給我,爸媽也沒有給我留下什么值錢的東西,只有高血壓世代相傳。隨著年紀增長,我的身體機能越來越差,高血壓引起心臟病,前兩年我做了一個小手術(shù),心臟造影。于麗把我的高血壓和心臟病全都賴在小女孩兒身上,我則把小女孩兒的死賴在于麗身上,我倆各恨各的,也各愛各的。

    事情要追溯到十幾年前。西城的外婆走了,突然走的,趕集的時候騎車翻進溝里,被幾個游野泳的孩子發(fā)現(xiàn)。西城的外婆入土以后,西城被接過來跟我和于麗一起生活,我為了讓他盡早接受我和于麗,總是講他外婆做事多么疏忽,比如摔傷了他的手腕。

    小小的門市房多了一個孩子,更顯擁擠。說來也怪,面條機那個時候總是壞,我還因此去找廠家處理。面條店歇業(yè)一周,三張嘴都要吃飯,西城長身體,壓力自然落在我頭上。西城剛轉(zhuǎn)學(xué)過來,讀一年級,他那時才六歲,比別的孩子小一歲,他功課跟不上,

    而且他從前跟他外婆生活,懶散慣了,也不愿意寫作業(yè),拿筆姿勢都不對,我還因此打過他幾次。有天晚上,西城站在床頭哭,我和于麗都嚇壞了。于麗問:“乖,怎么了?”西城說:“我要回去,要找外婆。你們這里不好玩,學(xué)校也不好玩。”于麗哄了半天也哄不好,我一生氣,喊道:“別找你外婆了,你外婆死了。”于麗覺得我有些冒犯她母親,和我拌了幾句嘴,我脾氣差,兩人的戰(zhàn)爭愈演愈烈,差點兒動了手。吵到一半,于麗說:

    “孩子呢?西城呢?”我才反應(yīng)過來,西城不見了。兩人趕緊穿好衣服出門找。一排門店,彩票店關(guān)門最早,好幾戶卷簾門已經(jīng)落下了,老李家的鹵煮關(guān)得最晚,我們找到老李,問看沒看到西城。老李正在擦桌子,他說:“看到了,往那面走了。”他指著南邊。

    西城是在綠化帶里找到的,回家后就開始發(fā)燒,說胡話,吃的沒有吐的多。有天老李過來拿面條,看見西城躺在他媽懷里,上去摸了摸腦門,說高燒不退,再去看看。我問他有沒有認識的。他說有,在梨園灣。老李給了我地址和號碼,告訴我那人姓胡。我當(dāng)晚就借了彩票店老周的轎車,帶于麗和西城去了梨園灣。

    梨園灣在市區(qū)東邊,大概十五公里。路上車越來越少,樓房也一棟一棟地消失,矮平房開始出現(xiàn),樹多起來。月亮很快躲了起來,再看不到一點兒月光的清輝。于麗說:“開慢些吧,怪嚇人的。”我開慢了。于麗又說:“開快些吧,太嚇人了。”我于是開快了些。于麗突然說:“有人。”我循著于麗的聲音看過去,果真有一個人影,半截樹樁似的站在路邊。黑色棉服,粉紅色的書包,是個小女孩兒。我踩了剎車,車窗緩慢下落。我問:“小朋友,你在這干嗎?為什么不回家?”她沒有說話,身體動了動。光線太暗,我看不清她的臉。于麗也問:“要不要我們載你回家?我們不是壞人,你看,車上還有一個小弟弟。”女孩兒終于開口:“不用了,謝謝,我媽媽馬上就過來接我了。”我看了一眼窗外,樹與樹之間有狹窄的空隙,空隙后面是黑暗廣袤的田地,田地像地毯一樣鋪平了除這條馬路以外的視野能及的全部。據(jù)我估計,這里至少離住戶有兩三公里。我執(zhí)意要載女孩兒回去,女孩兒猶豫間,于麗開始指責(zé)我。她說:“人家媽媽等下找不到她了怎么辦?還有,西城還叫不叫?要不是你四處借不到車,我和西城也不會等到那么晚。”我遭不住于麗的嘮叨,留下一句“注意安全”,就重新開始行駛。

    過了大概五分鐘,一輛三輪差點兒和我撞個滿懷,她騎得不算快,怪我沒有注意,急剎過后,自然少不了于麗的責(zé)怪。又過了十來分鐘,我的眼球已經(jīng)被眼前的黑暗和黃色的車燈占據(jù)太久,開始疲勞,視力儼然下降了不少。正困乏間,一輛黑車陡然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當(dāng)中,車子歪斜地撞在樹上,一個黑影扶著另一團黑影擋在路中間,像是在嘔吐。我費力躲開他們,從另一側(cè)擠了過去。我喊:“喝了多少啊?這樣擋在路中間?”那人說了什么我記不太清,我只記得于麗催我快些走。汽車恢復(fù)車速,我正想和于麗爭吵,她一路上一直在催我,哪知于麗突然說:“那人死了。”我說:“誰?”于麗說:“地上那個。”我說:“你看到啥了?”于麗捂著嘴巴,說:“血。”

    那晚于麗狀態(tài)一直不好,失魂落魄的。返回時,我聽于麗的話,繞了一條路走。于麗開始給我形容她看到的場景:地上一攤血,那個人手上也都是血。反復(fù)確認我是否真的沒有看到,她也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眼花。“奇怪了。”她自言自語道。當(dāng)晚西城睡得果然踏實了一些,不知道是折騰累了還是姓胡的治療起了作用。

    第二天,新聞還沒出,小道消息就傳出來了。梨園灣的那條匯民路死人了,地上都是血。于麗當(dāng)天也被嚇得渾身不舒服,一直對我說:“好險,好險。”借車的老周和介紹的老李都過來和我確認。我說:“沒看到。”

    警察找來了,我和于麗都去做了筆錄,把我們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全說了。回來后,老周和老李怪我騙他們。我說:“噓,我膽子小。”

    新聞上報,梨園灣的匯民路有人被殺,叫陸為民的死了,男人,26歲。還有一個叫時苗的10歲小女孩兒失蹤了,老師報的警,地上有一只鞋子。從西城開始,接著是于麗,最后該我了,我大病一場,從此被那個小女孩兒纏上,盡管于麗說那個女孩兒只是我的心病。我很疑惑,那晚,我明明沒有看清女孩兒的臉。相反,我看清了那個殺人犯的臉,他站在我的車窗前,擋住我的視線。他的眼睛不大,瘦長的鼻子,不算高挑,身形有些瘦弱。他殺了地上的那個男人,他還殺了那個女孩兒。應(yīng)該是他回去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那個女孩兒,為了保險起見,他殘忍地殺害了那個女孩兒。每當(dāng)我想到這里,我的后背就會豎起汗毛。

    方才,我開門后,那個女孩兒站在馬桶邊,她的臉被籠罩在黑暗當(dāng)中。在我看清她之前,她消失了。于麗在外面敲門,嘴里嘟囔著什么。我把門鎖打開。于麗說:“你別忘了遛狗啊。對了,西城打電話說他調(diào)走了。”我問:“調(diào)到哪了?”于麗說:“區(qū)文旅局。”

    我說:“還是那回事兒。”

    西城天氣預(yù)報早就通知要下雨,大雨。

    所有人提前一周就知道,沒人期待,只是知道。天一直悶著,悶到中午十二點,空氣被擠壓,膨脹著,叫人喘不過氣。一眨眼的工夫,后背就浸透了汗,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出汗的,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濕透了。“真熱。”人們都說。我也說:“真熱。”

    剛調(diào)來文旅局沒多久,負責(zé)送戲下鄉(xiāng),是和老年大學(xué)那一幫學(xué)唱戲的老人合作,他們有自己的戲曲團,我們把他們送到鄉(xiāng)下唱戲。我照常打開“蘇北大鼓”的反饋表,填昨日的表演情況和信息。手機響了,是我媽。我接通電話,電話里傳來我媽的哭聲。“怎么了?”我把手機攥緊,往耳朵上貼。

    我媽說:“你爸被人捅了。”

    我請了假,沒坐電梯,跑下三樓騎車。中醫(yī)院離我單位不遠,騎電動車全速前進的話大概十五分鐘,剛才沒多問關(guān)于我爸的情況,我只知道必須盡快到我媽跟前。

    我一路闖著紅燈,希望這場醞釀已久的大雨不要落下。停了車,開始往搶救室跑,我右腳的第二根腳趾頭一路都在抽筋。到了搶救室,母親坐在外面,她沒有哭,只是眼圈紅著。我說:“我爸怎么樣了?”我媽嘴唇顫抖,說:“醫(yī)生剛才讓我進去簽了字,說是脫離了生命危險,還在手術(shù)中。”我說:“那就好,誰捅的?”我媽說:“不知道,人跑了,是買水果的人打的120。”

    我爸的面條店從我記事起就一直開著,陸續(xù)做了十來年,賣生鮮面條,寬的、細的、圓的、扁的。后來小店越做越大,把隔壁賣窗簾的那家什么布藝店也給盤了下來,兩個店門掛了一個大招牌:北風(fēng)面食。小店不僅賣面條,還軋餃子皮、餛飩皮。寒天里,還會滾湯圓來賣。面條機也從以前的一臺變成了四臺,各司其職。店員除了我爸、我媽外,多添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女的,我叫她蘭姨。蘭姨家里有個閨女,小我?guī)讱q,我爸媽總是讓她把閨女接過來吃飯,蘭姨一直不愿意,說是怕麻煩我們。我一直不喜歡蘭姨,雖然她對我很好,但她笨笨的,有次我用鉛筆寫了錯字,嚷嚷要去買橡皮,她叫我別去買,用食指蘸一點兒唾沫就能擦下來,我照做了,結(jié)果白紙上弄了黑乎乎的一大團,作業(yè)紙也被擦破了。我和她吵,她嘟囔著:“我看禾禾就是這樣的。”最終的結(jié)果是我被我爸揍了一頓。

    我爸總說自己能看到一個小女孩兒,我知道我爸是不想再做生意了,純粹是懶的。我讓我媽帶他去看心理醫(yī)生,本以為能讓醫(yī)生拆穿他胡扯的把戲,沒想到我媽也被我爸唬住,整天給他放松按摩、心理疏導(dǎo)。我爸幾年前不做面條買賣了,那時我已經(jīng)考上大學(xué),他把店轉(zhuǎn)讓出去,被一個光頭接手,蘭姨還在那里幫忙,聽說店里生意一直不錯,但我沒回去看過。

    我爸不賣面條之后,買了一輛三輪車,說是要去匯民路賣水果。從我家到匯民路有十幾個紅綠燈,騎車要半個小時,況且匯民路兩邊已經(jīng)建了商鋪,我讓我爸租一個商鋪賣水果,他不愿意,非要騎著三輪車從市區(qū)跑到那里去賣。我聽我媽講過,我小時候經(jīng)歷過兇殺案,那是許多年來最兇殘的一場兇殺案。兇手殺害一個男人之后,把車開到了湖里,男人也被綁在車上,兇手怕暴露,把在路邊等她媽媽的小女孩兒也順手殺死,這案子到現(xiàn)在也沒有破,而且我爸媽還和兇手有過一番交涉。所以我爸要去匯民路賣水果,我權(quán)當(dāng)他是贖罪,我阻止不了,也最好不要阻止。

    大概過了一個半小時,醫(yī)生出來了,他說轉(zhuǎn)入ICU觀察。

    時南

    鄰近的幾個村子都要拆遷,大白墻上到處噴著“拆”字,以前不活絡(luò)的村莊一下子活了。租給我房子的老馬也跟我說了情況,大概年底就能拆,房租退我三千二,讓我盡量下周就搬走。屠宰場倒閉后,我就在村里租了半間老宅,認識了老馬。老馬平時跟他表哥干外墻,搞噴漆的,我求老馬把我也捎上。我吃不了苦,坐在吊籃上腿軟,就干了兩個月。后來我到大興鎮(zhèn)子上當(dāng)售貨員,平時做夢除了夢到苗苗被人軋死,就是夢到遠處的傳送帶源源不斷地朝我運來亟待掃碼的商品。

    老馬剛發(fā)了工錢,牛皮紙包著,外面還有一層報紙。老馬點了三千二,把剩下的一沓放在木桌上,把那三千二點了一遍又一遍。點完了遞給我,我沒點。我假裝回屋收錢,蹲下把鞋盒里的扳手給掏了出來,攥在手里。老馬從里屋忽然叫我,走過來又塞給我一沓錢,他說:“金子,哥再給你一點兒,你出去別受苦,吃飽了,多保重。”我把扳手收到袖子里,心里酸酸的。回到屋里,扳手被我捂得發(fā)熱,我想起扳手上還有陸為民的腦漿,被我壓在心底的記憶突然從胃袋里返上來,我打了一個持久的氣嗝。

    那晚我殺了陸為民后,用安全帶把他綁在車上,沉進了湖里。后來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湖,只是某個村民的大魚塘,陸為民比我預(yù)想的要更早被找到。

    我沉了車后,往回走,楊樹葉子開始落,隨著風(fēng)到處飄落。那個男人掙扎的畫面一直刺撓著我,我害怕男人會再次醒來,他會游出車子,掐著我的脖子問我為什么殺了他。

    我越走越快,苗苗應(yīng)該困極了,她或許會很害怕,會怪我把她留在黑暗當(dāng)中那么久,但她一定是感激我的。她不必感激,我理應(yīng)讓傷害我妹妹的禽獸受到應(yīng)有的懲罰。時苗在中心小學(xué)讀四年級,我在電子廠上班,通常是白班夜班輪番上,我沒法每天都去接她上下學(xué),她很聽話,自己回家寫完作業(yè),還能學(xué)著弄口吃的。那天晚上我發(fā)現(xiàn)她不對勁,磨了半天,她才告訴我實話,今天有個司機要送她回來,她答應(yīng)了,結(jié)果司機越繞越遠,然后對她實施侵犯。苗苗受傷,去醫(yī)院的時候醫(yī)生護士都對我冷眼相看,我發(fā)誓要殺了那個禽獸。學(xué)校保安亭有路口的一個監(jiān)控,

    我給保安塞了兩條煙,看到了那輛車子。我讓保安老頭放大畫面,畫面立刻糊成一團白霧。“算了,”我說,“能看清車牌號嗎?”老頭和我費了老大的勁兒才看清藍牌上的字。老頭最后說:“你不是做壞事的吧?”我說:“當(dāng)然,如果出了事,你可以去報警。”當(dāng)時我被怒火燒傻了,回家后,我很后悔自己對老頭說了這話,而且學(xué)校保安亭有監(jiān)控,身為來訪者的我肯定被看得清清楚楚。據(jù)我了解,那種監(jiān)控最多十五天就會被覆蓋,甚至更短,所以我選擇在第十六天之后動手。

    即使我早就找到了那輛車,車主也熱情地問我要去哪里,我也強忍著怒火離開。那人就該死,他在外環(huán)的地方遇到了我,四周沒有監(jiān)控,只有垃圾場附近有一個還在建設(shè)中的紅綠燈,也沒有監(jiān)控。

    我沒想到秋天有那么冷,我手腳冰涼。我懷疑這與殺了人有關(guān),或許真的存在鬼魂。我開始跑起來。到了我交代苗苗等待的位置時,四下無人,我不敢大聲叫喊,只能小聲呼喚:“苗苗,苗苗。”我猜想是苗苗經(jīng)不住凍,或者太過于害怕,自己跑回了家,我就回了家。家里也沒有人,我害怕了,我想到那輛黑色豐田,和我說話的那個男人,以及催促男人趕緊離開的女人,他們或許是人販子。當(dāng)時大概是凌晨兩點,我騎電瓶車回去,繞了一大圈,草里,樹后,都找遍了,苗苗失蹤了。

    第二天,報紙登了新聞,匯民路上有兩個地方有血,提取到兩個人的DNA,地上還有女孩兒的一只鞋。小女孩兒叫時苗,10歲,失蹤了。我心想,苗苗一定是被那輛黑色豐田撞死的,他們急著去毀尸滅跡,才會夜里開往那么偏遠的地方。我沒敢回家,我知道警察一定在找我,如果我被抓到,電子廠那邊沒有我上班打卡的記錄,就知道我當(dāng)晚肯定和這事有關(guān)聯(lián)。我得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第二天中午,我溜到外環(huán),跟拖豬的車子一起躲到了大興。開車的是個老頭,后視鏡上掛了佛牌,一路上都在和我罵,我心里有事,沒怎么細聽,只知道他說最近鬧了豬瘟。路上,他還聊到了匯民路死了兩個人,他說是早上聽廣播聽到的,我沒怎么搭茬兒,不敢說話。我在屠宰場待了兩年。警察通緝我,到處找我,我改了姓名,叫劉金,天天和豬屎豬血攪和在一起,竟過了三四年太平日子。但是苗苗死了,我不為茍活,我要找到那個人,我要殺了他給時苗報仇。

    我記得那輛黑色豐田,車牌是蘇N打頭,最后三位是282。我2006年回到市區(qū),找到了那個車主,他是開彩票店的,聲音很尖。我去買過幾次,經(jīng)過幾次交涉,我總有意無意地提到他的車。他說:“早該換了。”我說:“這車一直是你在開嗎?”他說:“是。”又問我問這個干嗎。我說:“隨便聊聊。”彩票店老板姓周,他還告訴我,他老婆孩子在城南區(qū),自己下午五點半就要關(guān)門,開車回家,所以晚上不要來打彩票,一定會跑空。

    這次回來,彩票店已經(jīng)沒了,旁邊賣生鮮面條的老板也換成了一個五大三粗的光頭,招牌寫著:張記面食。我和光頭聊了一會兒,想弄清彩票店老周的去向,光頭說不知道。閑聊幾句,講到之前賣生鮮面條的。光頭說:“王老板啊,中邪了。”我不好奇,但還是問了句。光頭說:“梨園灣匯民路十幾年前死過人你知道嗎?王老板那次看到了,老李還告訴我,那小女孩兒化成了怨鬼,追著王老板呢。要不然你看他才五十歲左右,一頭的白頭發(fā)。”

    “王老板現(xiàn)在在哪?”我忙問。

    “好像是搬到了長江路那邊的小區(qū)里,不過聽說他又做買賣了,在匯民路賣水果。”

    匯民路南側(cè)真的有一個中年男人賣水果,我摸了幾次點,他上午不出攤兒,下午兩點左右出來,下午六點半左右收攤兒回去。我準備用扳手來砸漏他的腦袋,給苗苗報仇。就在今晚。

    陸禾

    十五年前,兇手行兇的那晚,順帶也殺死了我。

    兇手砸碎了我父親的頭骨,勒斷了他的喉嚨。他被撈上來的那天,母親去了現(xiàn)場,我被祖母抱在懷里,只有一歲。父親的腦袋里應(yīng)該灌滿了河水,他的四肢僵硬,端坐在駕駛位,魚蝦在黑暗中隨意穿游,寄生于他冰冷的頭骨。

    母親從小就告訴我,我的父親去了很遠的地方,但他總有一天會回來的。祖母告訴我說,我的父親走了,永遠不會再回來,是有人害了他。我問祖母是誰害了他,祖母搖了搖頭,她讓我好好學(xué)習(xí),以后考上警察,抓住殺害父親的壞蛋。

    母親在市區(qū)上班,工資很低,卻很辛苦,早上六點她就要從家里騎車出去,她總往家里帶面條,一袋一袋的,多到吃不完,粗的、細的、寬的、圓的。小學(xué)時,祖母送我上學(xué),我沒考上市區(qū)里的好初中,只能在一個離家最近的中學(xué)上學(xué),這樣也挺好的。之后祖母得了風(fēng)濕,兩條腿不能打彎,走路就像企鵝。最終我沒能如愿考上警察,因為我只讀了中專。祖母不再寄希望在我的身上。

    我沒想過弄清當(dāng)年的真相,弄清到底是誰殺死了我的父親,毀掉了我的家庭,順帶毀掉了我。我只是時常會想,如果父親活著,也許我真的可以成為一名警察;如果父親活著,這個開頭有著無數(shù)的假設(shè);如果父親活著,是否祖母就不會積勞成疾,也不會整日坐在家里撥弄佛珠,求佛祖懲罰殺害父親的壞蛋;如果父親活著,母親是否就不需要在那么遠的市區(qū)里幫人賣面條,她會有更多時間陪伴我,我會好好學(xué)習(xí),成為一個我想成為的人,我的母親也可以像其他母親那樣,穿著時髦的衣服,時尚的款式,抹一抹口紅,畫一畫眼線。但是母親身上,只有面粉。母親身上的面粉越來越多,攢的錢卻越來越少。我上了中專以后,用錢更快。我恨自己為什么不能現(xiàn)在就為家里創(chuàng)造條件,直到我坐上一輛豪車,他把我接到賓館,完事給了我一千塊錢。我忍著痛,在心里盤算,母親一個月掙兩千五,我只需要三個晚上就能賺到。

    我覺得我在改變,往糟的方向。慢慢地,我不恨那個殺害我父親的人了,因為我不知道他是誰,我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子。我恨面條店的老板,為什么他只給母親那么微薄的薪水。我恨每一個打車的乘客,他們隨時都有行兇的可能。有次母親告訴我,那個收留她的面條店老板,其實那晚路過了匯民路,警察請他去做了好幾次筆錄。我說:“你不恨他嗎?”母親問我:“恨誰?”我說:“面條店的老板,他沒有下車救人。”母親愣了一陣,她搖搖頭說:“這怎么能怪人家呢?”她要伸手摟我進懷里,那個動作就像那些要塞給我錢的男人一樣,我躲開她的手,逃了出去。當(dāng)兩種仇恨重合,像是兩股彼此纏繞的野藤,根須愈發(fā)粗壯,我恨透了那個老板。可是礙于母親,我一直沒再提起這件事。

    中專畢業(yè)后,我到紅旗電影院幫人檢票,偶爾也幫著鏟幾桶爆米花。小年輕兒都喜歡來電影院看電影,朋友聽說我在電影院上班,都咂著嘴巴,羨慕我。“能看不少電影吧?”他們問我。“那當(dāng)然。”我騙他們說。

    傍晚,我經(jīng)過匯民路,路兩旁全都站滿了路燈。我?guī)缀鯖]有走過這條路,這條路離我家和單位很遠,且不在一個方向,只是今天恰好一個同事扭傷了腳脖,不能騎車,我送她回家。回來的時候,我看見一輛三輪車上擺著香蕉和橘子,我騎車走到攤前,想買一些香蕉給祖母,她最近通便不暢。我抬眼,認出了那個老頭,他沒認出我來。我回過頭,仿佛看到父親就在我的身后被人勒住,瘋狂求救,一輛疾駛而過的車視若無睹。四下無人,司機就在我的眼前,我抄起一旁的水果刀,朝他的肚子上捅去,一下,兩下,三下。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快到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后面有一個男人看著我,我趕緊騎車離開。

    西城

    陸禾被抓了,我又見到了蘭姨,我以前很討厭她,但是這次她跪在我爸的床前,我竟不忍心去看。我爸經(jīng)過搶救脫離了危險,

    兩刀避開了要害,一刀扎到了腸子。止住血后,醫(yī)生就告訴我媽:“受罪,但是死不了。”

    時南也被抓了,自首。在我爸找到他之前,他先找到了我。我爸住院的這段時間,我一直跟單位請假,周五才去上班。那天送戲下鄉(xiāng)去的是一個老小區(qū)。背景布套在幾根鋼管里,地上鋪了紅布,舞臺就算搭好了。老年大學(xué)的幾個老人換了戲服,在幕布后面候場。等到五點半,我就和戲團團長說:“演吧,人越演越多。”我到樓道里抽支煙的工夫,時南出現(xiàn)了。

    他說:“我看見你爸被人捅了,沒想到你爸那么多仇家。”

    我說:“我爸沒有仇家,是陸禾這人太不是東西。”

    他說:“我今天想問清楚。”

    他滿臉胡茬,瘦長的鼻子,兩條狹長的眼睛,眼球露出三邊白。我看見他的手藏在褲兜里,我當(dāng)時不知道他是誰,不敢激怒他,只能順承著他的話。我說:“你問吧,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他說:“當(dāng)年,你爸開車經(jīng)過匯民路,你知道吧?”

    我說:“知道。”看他樣子也不像警察,我猜測他是兇手,心里已經(jīng)想好了逃跑路線。

    他說:“我妹妹是不是被他撞死的?”

    我說:“什么?誰撞死的?”

    他說:“看樣子你也不知道,他沒對你說過這事兒,他沒有說實話。”他往前走了一步,我下意識退了一步,我把煙頭扔在地上。

    我說:“我爸當(dāng)年想送她回家,她沒同意,她說她媽媽馬上過來接她。”

    “胡說!”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我已經(jīng)退到臺階附近。他接著說:“我們沒有媽,她怎么可能說這話。”說完,他愣了愣,眼珠子凝固在眼眶里,不動了。我不敢亂動。他抬起頭,嘴角抽了抽說:“你接著說。”

    我說:“她不愿意,我爸再三想送她,她還是不愿意,我爸就開走了。那晚,我爸是帶我去叫魂,我發(fā)燒了。后來經(jīng)過兇殺現(xiàn)場,看到一個人把另一個人殺了。”

    “我殺的。”他打斷我。他的表情很平靜,就像在問我吃了沒一樣。我深呼吸一下,腦子里組織語言,我說:“這事上了新聞,我爸知道女孩兒死了后,認為是那個兇手順帶殺死了小女孩兒,他怪自己當(dāng)時沒有送她回家,落下了心理問題,抑郁癥,天天吃藥。與你想得相反,我爸非但不是兇手,他還在找兇手,他搞了一個三輪車水果攤,在匯民路那里賣,你猜他圖什么呢?”

    時南沒有說話,兩人臉對臉僵直站了一會兒,他問我要了一根煙抽。“你能陪我走一下嗎?”他的煙抽到一半,忽然問我。“去哪兒?”我說。“找苗苗。”他說完轉(zhuǎn)身便走。

    我們在匯民路后面的一個破敗的小廟里,找到了時苗。小廟據(jù)說是私人建的,供奉著一尊涂了金漆的佛像,這里早些年還有人燒香拜佛,現(xiàn)在早已破舊不堪,佛像也殘缺不全。周圍拆遷后,這片地一開始是說用來建高鐵站,但遲遲未動工,周圍沒有一戶人家,只有這間小廟屹立不倒。佛像后面橫七豎八地支著許多木棍,似乎是用來加固佛像。我們在佛像后面發(fā)現(xiàn)一塊活動的地板,那塊地板和周邊的石板一樣,滿覆灰黑色的灰塵,厚如毛氈。我踢了一腳,竟發(fā)出悶悶的脆響。時南說:“是木頭的。”木板四周完美地嵌下去,無從下手,于是時南掏出扳手,砸碎了木板,塵土飛揚,碎板下霎時露出黢黑的狹小空間,灰塵如一窩窩棉絮,充斥在密閉空間當(dāng)中。時南晃了兩晃,如死般安靜。我看見一團褐色衣物,一股腥臭彌漫,腐敗黏膩。仔細辨認,能看出是一只粉紅色的書包被一團衣物夾在中間。底下黃褐色積液凝固風(fēng)干,不住地往上返出令人眩暈的惡臭。

    我被惡臭撲得后退幾步,掩住口鼻,不敢仔細看。時南眼圈血紅,太陽穴處青筋暴起,咬肌跳躍。

    “她從小就聽我話,”時南說,“當(dāng)時,我跟她說,有人問你,就說等媽媽來接,因為我們沒媽,之后沒人會想到是我們。如果你實在害怕就找個地方躲起來,我等會兒來接你,那邊有座廟,你躲在門后,我會回來找你的。我去找了,真的,她不在門后,我應(yīng)該喊她的,我殺了人之后滿手是血,渾身濕透了,一直干嘔,沒敢大聲喊她。”

    說完,他又問我要了一根煙,沒抽,而是攥在手心里揉搓,好像在擦拭手掌一樣,碎了一地的煙草渣子。

    我說:“陸禾當(dāng)時家里買不起車子,她爸是和別人輪換開黑車的。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殺了陸為民,我總覺得有什么誤會。”

    時南扁了扁嘴,發(fā)出群鯉唼喋的聲音。半晌,他說:“我去自首,你幫我查一查,算了,讓警察查吧。后天吧,后天我去自首,等我把苗苗埋了,你先別報警。我和苗苗是孤兒,我不埋她,沒人埋了,她在那邊會受屈的,她活著受屈,死了得漂漂亮亮的。”他抽完了煙,走了出去。驀地,他折了回來,說:“下雨了。”

    我打開手機,十幾個未接電話,有一個還在呼叫,我接通電話,電話那頭說道:“王主任,下雨了,戲演不了了。”我說:“沒事,今晚的錢,局里照樣撥。”

    時苗的案子偵破以后,我總夢到那趟去瞧病的車。

    那晚,我在車上夢到外婆。前兩天,我夢到外婆從菜地走了出來,她走向我,我和她擁抱。很快,我抱不住她了,她的身體很柔軟,那股熟悉的灰塵味兒消散殆盡,她像氣球一樣飛到天上。我還夢到很多,我夢到一輛車行駛在狹窄的土路上,把外婆的自行車擠到了河里,外婆在河里掙扎;我還夢到一條筆直黑暗的小路,小女孩兒蹲在路邊等了很久,終于決定起身往前走走,她看到了一攤血跡,嚇得往回跑。她跌了一跤,摔掉了鞋子,磕破了腦袋,血流了幾滴,接著跑進了寺廟,鉆進佛像后面的地板下。男人傴僂弓身,繞著寺廟一圈,女孩兒聽到動靜,瑟縮在內(nèi),在驚憚與期盼中死去。

    沉悶的鬧鐘把我喚醒,四下闃然,陽光滿溢,從窗臺流下。

    我心底的雨淅瀝瀝地落下,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停。

    【作者為齊齊哈爾大學(xué)心理健康教育專業(yè)2023級學(xué)生,2002年出生于江蘇宿遷,小說見《人民文學(xué)》《青春》《延河》《鹿鳴》《當(dāng)代小說》等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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