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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山花》2024年第8期 | 葉臨之:重返阿拉善一家
    來源:《山花》2024年第8期 | 葉臨之  2024年08月30日08:08

    葉臨之,1984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留學(xué)日本,2019年來訪學(xué)于中亞各國,一個致力于學(xué)習(xí)剖析“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寫作者,在《上海文學(xué)》《天涯》《山花》《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青年文學(xué)》《長城》《作品》《青年作家》等期刊發(fā)表小說百萬余字,《文藝報》《文學(xué)報》《百家評論》等文學(xué)評論報刊對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有專門評論與推介。代表作《獵人》《伊斯法罕飛毯》《中亞的救贖》等。

    前方有光,星光點(diǎn)點(diǎn),旁邊的野山楂、濱藜像地籠,也像豪豬,嘩啦啦,嘩啦啦,一齊刺向車外殼的鐵皮和窗玻璃。就這樣開了兩公里遠(yuǎn),還沒到真正的山里去,不管前面是溝還是坑,是雨水泡酥的爛泥堆,還是從崖上滾下的礪石,汽車怒吼著,闖過去。能清晰地聽見狗吠,這來自前方的緩坡,我知道快到阿拉善的家了,轉(zhuǎn)過左前方坳口,我把車開到坡下的溪邊,輪胎底下的毛馬路到這里為止,我不敢貿(mào)然把車開過去到對面坡上,大前年夏天的記憶太過深刻,我不能輕易涉險。這么晚,豆大的雨滴答滴答地順著車身淌,我熄了火下車,拿起脫下的鞋和襪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蹚向溪里,溪里溋滿冰冷的水,冷得我牙齒直打顫。

    上岸就去坡上了,我一口氣跑到熟悉的那里。狗叫聲更大,兩條牧羊犬從門簾后躥出來,它們居然還認(rèn)識我,不再吠叫,一個勁搖起了尾巴。

    “毛拉,您這么晚來啦。”我撩起正房門簾,坐在土炕上的阿拉善招呼我。

    阿拉善一直叫我“毛拉”。比起一年多前,他胡須更花白了,面容黧黑、蒼老,形如煅燒過的黑炭,快到凌晨了,他還沒有睡,肯定是聽到我汽車引擎發(fā)出的怒吼,他臨時起床了。

    “尊敬的阿拉善大人,我來看您了。”我給半瞇著眼的阿拉善恭敬地鞠躬。

    阿拉善連忙讓我到他身邊坐,遞給我毛巾,讓我擦干頭上、臉上的雨水,又從銅壺里給我倒上滾燙的茶,茶里有酥油醇厚的氣息,比外面秋后的暴雨更加純熟。

    等到喝了茶,我才把氣喘勻。我望了望昏暗的正房里,阿拉善的小兒子播衫睡在土炕上,我想起他大兒子阿巴哈和女兒阿麗婭,便問:“大人,阿巴哈和阿麗婭呢?”

    “她在哩,您來晚了。”阿拉善指了指偏房,說罷,他嘆息起來,“可惜,太晚了。”

    夜深了,我果真聽見左邊偏房有動靜,聽起來像是嬰兒夢中的哭鬧,這是我以前沒有見到的,看來阿拉善一家已經(jīng)發(fā)生很大變化。

    “去年,阿麗婭結(jié)婚了,那個人,唉。我的毛拉,您到底上了哪里?您怎么不早點(diǎn)回來?大水把您沖去哪兒了呢?”

    阿拉善不再像以往那么風(fēng)趣,他用憂愁的口氣詢問,好像這是他們家最遺憾的事。待在正房里的牧羊犬呢,它們偎依在炕下,似乎同樣以抱怨的目光望著我。

    阿拉善沒有說大兒子阿巴哈,他拿起熱瓦普琴看了下,漸漸輕哼起歌。

    這是阿拉善自創(chuàng)的敘事詩,在幾分鐘的吟唱里歷數(shù)先祖:他的一世祖是浩罕汗國管理圖書的書記官,作為整個汗國的“毛拉”在平原和山地中出沒;他的二世祖年紀(jì)輕輕就結(jié)了婚,可是為了巨額財富,二世祖想要更進(jìn)一步親近汗室,為了去汗宮竟然自宮,按阿拉善的話說,是“整天用一根細(xì)細(xì)的紅柳條捆綁著私處”,二世祖沒有在家族薄上入冊,拉赫蒙家族不承認(rèn)這頭羯羊;三世祖有感于父親做出羞恥的事情,真是辱沒先人,他逃出汗宮,不愿意再委身汗室,汗王派遣騎兵四處搜尋他,他躲開數(shù)月的追殺,從浩罕城逃回了山里;四世祖也就是阿拉善的爺爺是一名手藝人,年輕時一度回到城中,在苦盞從事補(bǔ)鞋匠,賺著苦盧布,晚年回到山里,從此城市與他形如陌路;到了父親這一代,不愿意再從事鞋匠這種讓人瞧不起的行當(dāng),他待在山里,平常放羊看牛,很想著書立說,可惜他們家自從他爺爺以后就斷了學(xué)問,因此,父親只能是山里的領(lǐng)頭羊,不能成為毛拉。

    阿拉善放下熱瓦普琴了,我急忙解釋起自己的忙碌:“阿拉善大人,前年底,我到杜尚別后忙公司法務(wù),今天剛回苦盞就專門來看您了。我首先想到您,我第一時間過來。”

    說罷,阿拉善的小兒子播衫醒來了,他睜開眼瞧了下又睡著了,他大概以為回來的是他哥哥阿巴哈。

    “謝啦。”阿拉善揮了揮手說,“毛拉,您是看不起我們山里人吧?”

    我連忙擺手:“您準(zhǔn)是不信任我,再晚,我也會專門來看您。”

    阿拉善示意我喝茶:“那行,喝了茶后歇息吧。”

    我正要喝下一口滾熱的茶,偏房里又有細(xì)碎動靜,通往正房的門簾角被撩開,我偏頭去看,門簾角落露出一張女人的臉,那是快兩年沒見的阿麗婭。黑暗里,阿麗婭還是兩年前的模樣。見阿麗婭起床了,我正要招呼她來坐,還沒來得及喊,阿麗婭已經(jīng)放下門簾,隨即去到右邊的客房,她準(zhǔn)是給我安排睡覺的被褥去了。

    我又在阿拉善的家里過夜了。

    時隔一年多,我再次來到阿拉善家,主要是看望他一家人。以前我頻繁來往山區(qū),負(fù)責(zé)把巴特肯地區(qū)特產(chǎn)的黑珍珠蜂蜜收集到苦盞,由公司運(yùn)輸?shù)蕉派袆e包裝好,販賣到莫斯科和伊斯坦布爾。第一次來阿拉善家里是大前年春天,當(dāng)時我不熟悉這段路,準(zhǔn)備把皮卡車開過溪水爬到對面坡上去,也就是阿拉善的家里,沒想溪水雖淺,但軟沙很多,皮卡車剛下去就動彈不得了。我急著找人幫忙,阿拉善剛好放羊回來,他連忙召集大兒子阿巴哈和小兒子播衫,連喂養(yǎng)的牛都派上了用場,可車子實(shí)在拉不動,我們只好停下來,喝了阿拉善女兒阿麗婭煮好的酥油茶再想辦法。眼看無計(jì)可施,我決定把皮卡車大卸八塊了,再抬到溪邊組裝。這次可是萬幸,當(dāng)天晚上就爆發(fā)山洪了,如果車子還在溪里,準(zhǔn)會讓洪水沖走。

    那次山區(qū)到了雨季,阿拉善很是好客,我在阿拉善家整整待了四天。那幾天,我教會了他使用自動水筆寫信,教會了他大兒子阿巴哈制作蜂箱,教會了他小兒子播衫踩點(diǎn)蜜蜂采蜜用的花情,也教會了他女兒阿麗婭調(diào)制蜜茶,此后,熱情的阿拉善逢人就說我是毛拉。

    雨停后,阿拉善準(zhǔn)備把我留下來,說要請長老過來舉行儀式。按照山區(qū)說法,如果被女方父母看上,那一定會被選為郎婿。我急了,找借口逃脫,說過些天再來,到時來收蜂蜜,阿拉善就有錢去苦盞買他愛喝的茶葉了。那兩年,我來過好多次,春天夏天是來收蜂蜜,秋天帶阿巴哈去苦盞游玩,直到前年我調(diào)離苦盞跟他們正式告別。

    也就是從這時起,阿拉善明白了我的心思,大概認(rèn)為我是一個貪玩的人,他沒再說阿麗婭的事。

    一大早,我就醒來了,山區(qū)的雨也停了,我從阿拉善家的客房走進(jìn)正房,扎著紅色頭巾的阿麗婭在正房,她安排著早點(diǎn)。阿麗婭看見我了,連忙閃出微笑,低頭,繼續(xù)舀鍋里的奶皮子。我一年多沒見阿麗婭,她現(xiàn)在有了孩子,相比兩年前,她身材豐滿了些,但眼神總是躲閃,我實(shí)在想不清過去的一年多她發(fā)生了什么,我一整年都沒來,她哥哥阿巴哈也沒去苦盞找我。

    我又不好直接問阿麗婭。我待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局促地問阿麗婭要不要幫忙。阿麗婭紅著臉說不用了,快做好了。“阿巴哈和播衫呢?”這時我問,我準(zhǔn)備去找阿拉善的兩個兒子說話,然后去山窩里看蜂箱。

    “播衫早就去山窩里了,他說要您再睡會。”阿麗婭說。

    我問:“阿拉善大人呢?”

    “寫信呢,給阿巴哈。”阿麗婭說。

    “阿巴哈怎么了?”我沒想就說。

    阿麗婭看了看我,沒有回答,而是用余光瞥了瞥坡上最里邊的偏房。

    我去那間偏房看到阿拉善了,這屬于阿拉善一家的書房,他背對著門,坐在那張變形的木桌旁邊寫著字,還在用我以前給他的紙和筆。

    阿拉善用的自動水筆快沒墨了,我從上衣兜里掏出筆來放在桌上,這次來,我給他買了禮物還帶了老花鏡,只是都留在車上沒來得及送給他。

    “毛拉,我在寫信。”阿拉善回頭說。

    “寫什么呢?”我好奇起來。

    “阿巴哈氣死我了。”阿拉善停下筆,和我說話,“他快一年沒回來了。”

    “阿巴哈會做得很好,他說他要在苦盞工作、買房。”我回憶起阿巴哈來苦盞游玩時說的話。那次阿巴哈來苦盞后很興奮,他說,有次他在山里放羊睡著了,夢里的蜻蜓扇動起翅膀,把他馱到城里去了。

    “不好。”阿拉善固執(zhí)地?fù)u頭。

    我疑惑地看著他。

    “毛拉,您知道那小子說了什么嗎?他去苦盞后,他要像我二世祖。這,這,您看他托人帶回的話!”

    “阿巴哈真的在苦盞?”

    “是的。毛拉,現(xiàn)在全家亂糟糟的。您說我們哪還有國王?阿巴哈說他要有錢,很有錢的那種,不知什么時候起,他偷學(xué)了修鞋,你看這干的啥事?說實(shí)話,就是一個補(bǔ)鞋匠,能成為毛拉嗎?不能!”阿拉善說,他有點(diǎn)惱怒,他大概真想起了那位用細(xì)柳條系著私處的先祖了。

    “如果在苦盞能找到好工作,也可以。”

    “怎么可能呢?”阿拉善扶起額頭。

    “前年,阿巴哈知道城里生活很好。”我說。

    說完,我就后悔了,還是我?guī)О凸サ目啾K呢,在阿拉善看來,這絕對屬于壞事。

    “莫非要我騎著驢子把他趕回來嗎?”阿拉善說完不再說話,繼續(xù)寫信。

    我就站在阿拉善的旁邊看著他寫,阿拉善不管我,寫完了,他放下筆拿起信紙,然后拉著我來到了正房。阿麗婭把早點(diǎn)做好了,每人一碗奶皮子,還有一塊涂抹了蜂蜜的馕。阿麗婭自己呢,做完早點(diǎn)后先去照顧孩子,快吃早點(diǎn)時,阿拉善的小兒子播衫回來了,他手里提了好幾大塊蜂巢。

    播衫回來,大家一起吃早點(diǎn)。吃早點(diǎn)時沒有人說話,播衫在那一個勁地對我使眼色,他是在示意待會讓我教他學(xué)開汽車。

    可是阿拉善有事,吃完早點(diǎn)后,他看了我很久,然后把那封信交到我手心,“我的毛拉,現(xiàn)在我要給你一個懲罰。”他說。

    “什么懲罰?”

    “幫我送信,信上說我得了病,一定讓他回來。”阿拉善說,顯然,他為大兒子阿巴哈去城里一直生氣。

    我在阿拉善家里沒有多停留,收下播衫割下的蜂巢就走了。阿拉善也沒留我,我要急著回城去,把信送給他大兒子阿巴哈。阿拉善知道我能做到,因?yàn)槲乙タ啾K,阿巴哈現(xiàn)在也在苦盞。

    我確實(shí)容易找到阿巴哈,苦盞城里修鞋的都在靠近火車站的錫爾河畔,那里平常坐了一排補(bǔ)鞋匠,有殘疾軍人,有老者,就是沒有年輕人。阿巴哈如果來了苦盞,他白天肯定在那里修鞋。只是我沒有想到阿巴哈真的會來苦盞,對了,我同樣納悶的是,他來到城里后為什么沒有找我。

    后面一天,我從公司辦完事快到中午時,就去火車站旁邊找阿巴哈了。果然,阿巴哈在那里。他坐在橋墩下面的矮凳上,頭戴一頂深色鴨舌帽,從脖子上垂下來一塊皮圍裙,正低頭給一位中年人修長靴,手頭的錐子和鐵錘揮舞得靈活自如,還真像老練的補(bǔ)鞋匠。阿巴哈很快把手里的長靴修好了,中年人付完錢后,他抬起頭,然后就看見了我。

    這時,他沒有說話,表情看起來很不好意思。

    “阿巴哈,你好。”我首先對他打招呼。

    阿巴哈木訥地笑了,還是沒有說話。

    “生意好嗎?”我主動問他。

    “賺得不多,不過怎么著都比山里好。”阿巴哈好像在賭氣。

    我猜測,阿巴哈來苦盞前大概和他父親阿拉善吵過架。

    阿拉善先前反對子女來城里,生怕他們被“毒瘤”吞沒。在阿拉善看來,大地是世界的共主,這里有牛羊、蜂蜜、茶葉、男女,人們在大地上安居樂業(yè);大地本沒有城市,城市像頑固的石頭,從人們的想象里砸下來,給大地留下一個又一個補(bǔ)丁,瘋狂生長的欲求像毒瘤,從此大地變得更加貧窮和動蕩,歷代先祖的經(jīng)歷早早證明了這點(diǎn)。

    “我去過你家里,看望了阿拉善大人。”我說,既然阿拉善已經(jīng)在信上說他得了大病,我就沒打算說阿拉善的實(shí)情。

    阿巴哈抬頭盯著我。

    我望了望周邊,沒有來補(bǔ)鞋的人了,周邊鞋匠都走了,我說:“很快中午了,要不我們?nèi)ゲ铇呛炔柙僬f吧。”

    阿巴哈就跟我上了茶樓。在錫爾河畔的一家茶樓坐定,喝了幾口茶后,我準(zhǔn)備把信給他。

    我把阿拉善的信掏出來放在桌上,說:“阿巴哈,你爸的信。”

    阿巴哈拿起信紙讀起來,讀完后放在桌上,那刻,他仍然沒有說話,不過表情變化很快,他馬上摘下鴨舌帽,右手捂臉,抹起眼淚。

    “怎么了?來苦盞是因?yàn)橐嶅X?現(xiàn)在賺不到錢?”我連忙問。

    “我?開始是為賺錢。”阿巴哈說到這里,眉頭緊蹙(肯定是想到來城里的夢想破滅),思考半刻后,他說:“后來不是的了。”

    我很驚訝。

    阿巴哈望了望茶樓四周,警惕地說:“毛拉,您看到過我妹妹阿麗婭的男人嗎?”

    我搖了搖頭,我當(dāng)然不會看見。我沒有見過那男人,更別談?wù)J識了。

    “他騙了阿麗婭。”這時,阿巴哈激動地大聲說。

    見我滿臉狐疑,阿巴哈說起來:“你走了后,有次阿麗婭去我們山下的鎮(zhèn)子給羊買安胎藥,第二天藥房老板來我家里,說阿麗婭學(xué)過醫(yī)術(shù),他們想讓阿麗婭去藥房工作。阿麗婭在藥房干了一個月,第二個月,藥房老板帶著長老來了,這次來是跟我爸提親,說他們兒子莫沙看上了阿麗婭,當(dāng)時還在長老面前許諾,說以后會帶阿麗婭來苦盞生活。就這樣,去年初阿麗婭結(jié)婚了,十一月回到家里生下孩子。等到今年初,我經(jīng)過鎮(zhèn)上去看,藥房不開了,我找到替藥房老板送錢的人,結(jié)果說莫沙去了帕米爾,一時回不來。”

    “啊,他再也沒出現(xiàn)過嗎?”我終于感覺到了緊張,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沒有,只是他父母托人送錢來,每次都說莫沙留在了東邊的帕米爾,那里很亂,他根本出不來,如果能出來,就回來找阿麗婭了,還說他是本分的人。”

    阿巴哈說得我很緊張,我清楚這里的男人,那真把阿麗婭害苦了。

    “那你在苦盞是為什么?”我自然想到了阿巴哈自己,兀地,我腦子轉(zhuǎn)過彎來了,驚訝地叫起,“莫非他在這里?”

    “是啊,我確信他不在帕米爾山,他就在苦盞,他家里有點(diǎn)錢的。而且,我們這里的男人都那樣。”阿巴哈篤定地說。

    我揪心地追問:“你現(xiàn)在待在苦盞就為找他?你每天都找?為了這,你都不想回去?”

    “我當(dāng)然要找他,他是家里的少爺,和他爸媽一起搬到苦盞來了。阿麗婭那么年輕,孩子又小,不找他還能怎么辦?我只是暫時還沒找到,不過相信我很快就會找到。”

    我呆呆地看著他。

    阿巴哈感覺到了羞恥,他繼續(xù)說:“我每天去寺旁邊的宣禮塔里面,從上往下看,等著城里男人來報到。他爸爸,也就是那個藥店老板來過,每星期都來,他還沒有來過,不過他一定會來的。”

    說完,他的右手沉重地擱在我手腕上:“阿麗婭的男人在苦盞,這點(diǎn)你暫時不要告訴阿麗婭。”

    我遲鈍地點(diǎn)頭。原來阿巴哈剛來苦盞確實(shí)是想賺錢,后來卻是為尋找和阿麗婭結(jié)婚的男人。一年多來,阿拉善家發(fā)生了很多大事,我終于明白阿拉善為何發(fā)愁,阿麗婭為何眉間烏云密布,見到我也老是躲閃了。我再次想起前年的時候,當(dāng)初我為何要逃跑呢?我心里很是后悔。

    在茶樓里談過話后,我就告別了阿巴哈。我暫時放下公司的工作,準(zhǔn)備再到山里,去告訴阿拉善有關(guān)阿巴哈和阿麗婭的事。我把阿拉善沒有生病如實(shí)告訴給了阿巴哈,現(xiàn)在,阿巴哈有緊迫任務(wù),就這樣,他繼續(xù)留在苦盞。“星期五是大節(jié)日,我有預(yù)感他那天一定會來。”阿巴哈說。

    從山上下來后的第三天,我又上山了,而且是一大早。阿拉善的家距離苦盞一百多公里,我到那里差不多是中午了。這天烈日當(dāng)空,我剛過那個坳口就看到了播衫。播衫走在毛馬路上,他在放羊,正要回家去,旁邊跟著他家的兩只牧羊犬。見他放羊,我感覺奇怪,因?yàn)槠匠7叛虻氖前⒗疲⒗剖遣粶?zhǔn)播衫放羊的,他要播衫做像我一樣的“毛拉”。

    見到播衫,我連忙停下車,播衫爬到我車子的駕駛室里來。

    “阿拉善大人呢,你們現(xiàn)在都怎么樣?”我趕緊問他。

    “你走后,我爸真病了,每天躺在炕上,由阿麗婭在服伺。”年輕的播衫嘆起氣,目光焉焉的沒有一點(diǎn)精神。

    “噢。”我湊近他耳朵悄悄地說,“我看見你哥阿巴哈了。”

    “阿巴哈怎么了?”播衫立即轉(zhuǎn)過頭來問:“他為什么不回來?”

    看著播衫,我沒有回話。

    其實(shí),我很想馬上告訴他阿巴哈待在苦盞的原因,但常識告訴我萬萬不行,如果阿拉善沒有生病的話,我一定會把所有事都告訴他。

    就這樣,我很快到了溪邊,脫下鞋和襪子,雙手拿著蹚水到對岸的坡上去。到坡上時,我首先看到了阿麗婭。阿麗婭從小溪的上游快走到家里來了,她手里拎著一只鐵桶。

    阿麗婭看到站在坡上的我,極羞澀地笑了下,現(xiàn)在她的笑里除了尷尬,還有點(diǎn)揮之不去的悲傷。我去看了看她提的鐵桶,里面都是活蹦亂跳的河蝦。

    看到河蝦的那刻,我心都快碎了。我最愛吃河蝦,這六七年來幾乎沒嘗過,那年來阿拉善家里,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溪里游著很多這樣的小東西,當(dāng)時撈上來吃過,從此,阿麗婭知道中國人愛吃河蝦,特別是像我這樣來自南方的人。現(xiàn)在,她去撈蝦,大概是認(rèn)為我今年既然來了第一次,肯定會來第二次,因?yàn)槲覜]有像前年一樣跟他們正式告別,再說阿拉善還托付給了我阿巴哈的事,我定然會回來;于是,她剛才就到溪里弄蝦子去了,等我上門時做給我吃。

    現(xiàn)在阿麗婭真夠忙的,既要奶孩子,又要照顧生病的父親,心里還掛記招待我這件事。想到這,我眼淚真的差點(diǎn)要流出來了。為了防止她發(fā)現(xiàn),我連忙別過頭去,說:“不要嘛,這么麻煩。”

    阿麗婭又笑了笑,依然沒有說話。她把鐵桶提到正房旁邊的廚房,然后回到正房里,她是要照顧她爸阿拉善了。我連忙跟著阿麗婭到了正房。其實(shí),我有話對阿麗婭說,想跟她說阿巴哈和她的事,既然不方便跟阿拉善提,就只能跟她說了。

    阿拉善真病倒了,半躺在土炕上不停地咳嗽,比起前幾天,看起來一下子衰老了很多。土炕旁邊的桌上擱著幾盒藥,旁邊是兩只小號注射器,這是阿麗婭使用的。阿麗婭從鄉(xiāng)村醫(yī)技學(xué)校畢業(yè)后回了家,后來,她一直在鉆研醫(yī)術(shù),我也買了些醫(yī)學(xué)方面的書送給她。

    阿拉善看到我,招手問好。他想坐起來,我奔過去扶他,阿拉善直搖手,他要自己坐起來。阿拉善坐起來后又是一陣咳嗽,這時我寬他心地說:“阿拉善大人,您真病了,不過您放心,很快會好起來的。”

    阿拉善沒有關(guān)心自己的病,他問:“毛拉,我的阿巴哈呢?”

    我說:“阿拉善大人,阿巴哈很好,他很快會回來的,就過些天,他說辦完最重要的事就回來。”

    阿拉善沒有再說話,無力地望向窗口。

    以前的阿拉善可不是這樣,他熱情、幽默,就像一位真實(shí)生活里的阿凡提。見到阿拉善突然病成這樣,我又不能控制眼淚了,只好仰頭看著房頂。那邊,阿麗婭要給他爸打針了,見狀,我連忙走出正房去。我站在坡上,先讓心情平復(fù)下。

    阿麗婭給她爸打完針后,換了頭巾出來去了廚房,她要弄午餐了,除了早就做好的馕和羊肉需要熱下,她還要做水煮蝦子。她在廚房里忙,我就站在她旁邊,我在想該如何跟她說事。阿麗婭一直沒有說話,等她把蝦子下到鍋里焯水,我覺得該跟她說說了,待會兒吃飯,播衫和阿拉善都在,到時說更不方便。

    “阿麗婭,我看見阿巴哈了。”我說。

    阿麗婭只瞧了我一下,她繼續(xù)給蝦焯水。

    “阿巴哈在苦盞修鞋,他現(xiàn)在知道賺不到錢,他后來留在城里,全是為了你的事。”說到這,我停頓了下,看著阿麗婭。

    阿麗婭把蝦撈出來,她停下來仔細(xì)地聽我說。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準(zhǔn)備不聽阿巴哈的話要說關(guān)于她的事了,我說:“阿巴哈說他有希望找到你孩子的父親,他知道那人在苦盞,阿巴哈說一旦找到孩子的父親,他就回來。”

    一下子,阿麗婭就流出淚了。

    我過去拍了拍她肩膀,徒勞地安慰她。

    我回到苦盞,很快找到了阿巴哈。來到城里的阿巴哈早就用上了手機(jī),找到他很方便,不比閉塞的巴特肯山區(qū)。我回到苦盞是星期三,那個晚上,我是和阿巴哈在我公司租房里一起度過的。我把阿拉善現(xiàn)在的身體情況告訴給了他,我說阿拉善真生病了,病情有點(diǎn)嚴(yán)重,看他是不是要先回家看看阿拉善。阿巴哈露出悲傷的神態(tài),然后保持著沉默。整個晚上,阿巴哈都沒有說一句話。后天就是星期五,阿巴哈大概覺得他不能分心,他馬上要做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

    也就是這天晚上,我決定陪阿巴哈一起尋找那叫莫沙的男人,現(xiàn)在,我也恨上了那個沒有見過面的男人。

    阿巴哈只有通過做禮拜的機(jī)會找到莫沙,他根本進(jìn)不了莫沙家在苦盞的房子。后天星期五,是全國性的大節(jié)日,苦盞城的男人都會來城里最大的寺里做禮拜,由父親帶著家里兒子,那時阿巴哈才有機(jī)會得手。那兩天,阿巴哈沒再去錫爾河畔修鞋,星期五中午,我和他在公司租房里吃過中飯后,早早趕去了寺前面的廣場。

    廣場里有一座存在了一千多年的宣禮塔,現(xiàn)在,它是全城重要的景點(diǎn),塔不高,躲在里面,可以通過塔中間的瞭望孔看清來寺里做禮拜的人,最重要的是,在塔里不會被外面的人發(fā)覺。我們從塔后面的旋轉(zhuǎn)樓梯爬上去,然后等待著,下午來寺里做禮拜的人都會過來。

    寺里的白鴿不停地從廣場上飛到宣禮塔上,又撲棱棱地飛走了。我們在塔里待了一個小時后,做禮拜的人陸陸續(xù)續(xù)來了。這是城里的男人必須來到的重要時刻,頭戴帽子身穿黑衣的男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當(dāng)人們云集到廣場,慢慢地,我已經(jīng)分辨不出那一張張清晰的臉了,而阿巴哈不是的,他的目光從一個又一個男人的面孔上掠過去,看起來沒有迷糊過。

    過去大半個小時后,我以為沒有希望了,正要對阿巴哈說要不要明天來,阿巴哈卻拍了拍我臂膀,他說:“那是莫沙的父親,他們來了。”

    我循著阿巴哈的目光看去,在廣場前面看到一個矮壯的老年男人,他留著一臉絡(luò)腮胡子,他的后面是三個男子,其中有兩個人看起來很年輕,可是再看,似乎每個人的臉都沒有差別。

    “是他。”阿巴哈快速地指向老年男人后面。老人左邊跟著的男人中等個子,看起來最年輕,頭上戴著一頂顯眼的藍(lán)黑紅三色帽子,這頂帽子很是特別,與來寺里的人的黑帽子完全不同。

    “現(xiàn)在下去嗎?”我問。

    “等等。”阿巴哈說。

    阿巴哈沒有立即下塔,我焦急而茫然地等待著,差不多五分鐘后,阿巴哈終于說:“我們下去吧,去找那頂帽子。”

    我和阿巴哈下了宣禮塔,走進(jìn)寺里,寺里禱告聲早已響起,所有的男子跪在自己帶來的毛氈上,脫掉的帽子放在身側(cè),他們都在低頭匍匐祈禱。我和阿巴哈一前一后地走去,佯裝尋找禱告的位置,其實(shí)是去尋找那頂黑藍(lán)紅三色帽子,當(dāng)然,我們是通過帽子來找到那個莫沙。

    十來分鐘后,我們找到了那頂帽子。在靠近寺左邊的位置,阿巴哈準(zhǔn)確地找到了它,從一千多人里找一頂帽子并不容易,阿巴哈做到了,這一年他留在苦盞,練就了這項(xiàng)本領(lǐng)(之前他肯定失敗過很多次)。在黑藍(lán)紅三色帽子前面,阿巴哈的腳步停下來,然后看向旁邊低頭匍匐禱告的男子,男子沒動靜,阿巴哈彎下腰去用手拍了拍他的左肩,被拍肩膀的男子扭頭來朝上看。

    見是阿巴哈,男子站起來了。他拿起帽子,在原地停頓了片刻,看了看旁邊仍然在禱告的老年男人。開始我們以為他要叫他父親,但他沒有(阿巴哈旁邊的我警惕地盯著他)。最后,男子望了下正在經(jīng)臺上吟誦的毛拉,戴起帽子跟在阿巴哈的后面走了。

    阿巴哈沒有走多遠(yuǎn),他來到了寺外的經(jīng)廊上,現(xiàn)在經(jīng)廊上一個人都沒有,跟在后面的男子也到了經(jīng)廊上,他來到大石頭柱子那里,不再走了。男子倚靠在柱子上,看著阿巴哈。

    “莫沙,還認(rèn)得我嗎?”阿巴哈問。

    阿巴哈聲音很輕,年輕男子不說話,他看著我。

    我本來很想沖上前去,給他臉上摑一巴掌,理智制止了我。

    “你以后都不準(zhǔn)備出現(xiàn)了嗎?事情就這樣了嗎?”阿巴哈繼續(xù)說。

    經(jīng)廊上仍是闃靜,莫沙紅著臉低起頭,站在那根本不說話,我和阿巴哈一起兇狠地看著他。

    從寺里出來,阿巴哈報警了,警察把莫沙帶進(jìn)了離寺不遠(yuǎn)的警察局。這是我出的主意,莫沙的父親很快會做完禮拜,等到他父親出來就麻煩了。阿巴哈同意了,他也只能這樣選擇,為了防止莫沙逃跑,他和莫沙一起待在那小得可憐的警察局房間里。我呢,馬上開車前去一百公里外的山里,這事需要去告訴阿拉善和阿麗婭。

    “那個莫沙找到了。”我一到阿拉善家的坡上,就見到阿麗婭,我急匆匆地對她說。

    我沒想到阿拉善從正房里出來了,他聽到了我對阿麗婭說的話。經(jīng)過阿麗婭精心治療,阿拉善的病情明顯好轉(zhuǎn)了。阿麗婭回過頭去看阿拉善,我發(fā)現(xiàn)阿拉善就在她背后,心里開始撲通直跳,阿拉善肯定要責(zé)備我了。

    阿拉善果然埋怨起來:“毛拉,阿巴哈和阿麗婭的事,連驢都聽說,連雞都知道,你怎么不告訴我,還是阿麗婭昨天跟我說了。”

    我只好向他說實(shí)話:“阿拉善大人,他們都在警察局。”

    我盯著阿拉善,看他怎么辦,而且,我仍然擔(dān)憂他的身體狀況。

    阿拉善說:“毛拉,那么麻煩您帶我走一趟吧,我要親自去城里。這樣糟的事,唉,阿麗婭就不要去了。”

    我終于說出了我的擔(dān)心:“阿拉善大人,您身體不打緊吧?”

    阿拉善搖了搖頭,他拍了拍胸脯,示意他挺過來了,身體完全沒問題。阿拉善的身邊就是阿麗婭,可他還是側(cè)過身去對阿麗婭說:“我的阿麗婭,你同意由你爸給你主持公道嗎?你同不同意你爸這樣做?”

    阿麗婭點(diǎn)了下頭,就別過頭去,她同意由她爸處理她的事情。

    我趕快去開車,帶著阿拉善去苦盞。

    我和阿拉善走進(jìn)警察局時都快傍晚了,阿巴哈和那個莫沙仍然在,莫沙的父親也在,他做完禮拜后發(fā)現(xiàn)兒子不在,就從寺里跟過來了。我們進(jìn)去時,莫沙的父親正不停地打手勢,在和阿巴哈解釋,然而,阿巴哈只是高高地抬起頭,他根本不聽,還閉上了眼,聽到我和阿拉善那熟悉的腳步,他才把眼睜開。

    阿拉善親自到來,那個莫沙傻了眼,他手里拿著那黑藍(lán)紅三色帽子,低著頭更加害怕地站在墻根處。阿拉善呢,看了他一眼,也沒大發(fā)雷霆。阿拉善伸過手去,要和莫沙的父親禮節(jié)性地握手。莫沙的父親見狀,趕緊伸手過來,彎了下腰,他們倆握手了,過程中,誰都沒有說話。

    一兩分鐘后,莫沙的父親看向我,我知道他們要和阿拉善一家談?wù)铝耍蟾耪J(rèn)為我是外人,沒有資格和他們待在一起處理他們的家事。

    “他是我家的毛拉,而且是大公司的法務(wù),他應(yīng)該留在這里。”阿拉善發(fā)話了,他肯定了我的作用。

    莫沙的父親沒再堅(jiān)持,默認(rèn)了我可以在場。

    在警察的主持下,雙方就阿麗婭和莫沙的婚姻狀況開始交涉。果然如猜測的那樣,莫沙在城里有了別的女人,他們住在苦盞的庭院里,一起生活都快一年了,與阿麗婭回山里生孩子幾乎同時。莫沙的父親對這點(diǎn)沒有撒謊,他說,他們不開藥房后,從鎮(zhèn)上搬到苦盞,開始了城市的生活。現(xiàn)在,他們依然接納阿麗婭,所以即使搬到了苦盞,他們也定期送去錢財,只要過了這段特殊時期,如果阿麗婭愿意,她以后也會來苦盞生活。說到這里,莫沙的父親還肯定地說這是他們的現(xiàn)實(shí),也是所有男人的現(xiàn)實(shí)。

    阿拉善聽了直搖頭,他說這話初聽起來很有道理,但試問真有這樣荒唐的道理嗎?這違背了阿麗婭的意愿,也違背了一家人原來的祝福,何況還違背法律呢。他不會接受無理的要求,他那內(nèi)心倔強(qiáng)的女兒阿麗婭也不會允許他接受。

    這時,阿拉善看了我一下,我知道他是想詢問到底有無這樣的法律。阿拉善心里沒底,而作為他的毛拉,我定然是知道的。阿拉善說罷,本來坐在凳子上傾聽的我“噔”地站起,大聲背誦起現(xiàn)行法律條文。

    旁邊的警察邊聽邊點(diǎn)頭,因?yàn)榇_實(shí)存在這樣的法律。

    “事情到這一步,只有一種辦法——解除婚約,你們把孩子帶回去,而且,你們需要為你們的行為賠償。”阿拉善很堅(jiān)決地說,他果斷站起,砸出沉重的話來,“我們需要的是,你們把阿麗婭還給我們。”

    莫沙的父親沉默著,他知道他輸了,而且,阿拉善父子倆的脾氣一樣犟——簡直是兩頭憤怒到極點(diǎn)、快要失去理智的野公羊,到這一步,沒啥好談的了,他怨恨地看向兒子莫沙,恨不得奔過去和兒子撕打起來。

    莫沙見他父親開始向阿拉善道歉,他也只能承認(rèn)錯誤。

    接下來是談賠償問題,莫沙父親提出來要求:他們可以賠償女方,不過這牽涉到家族聲譽(yù),絕對不能聲張出去,他要和阿拉善采用傳統(tǒng)的“手談”方式洽談。阿拉善略作考慮后同意了要求。這時,他讓我和阿巴哈出去,警察也出去,房間里只剩下他和莫沙的父親。他們要在房間里手談,等到談好,在警方監(jiān)督下,雙方再簽訂協(xié)議。我和阿巴哈來到走廊上。房間里始終沒動靜,兩分多鐘后,我好奇地從窗口朝里瞅了下,只見阿拉善和莫沙的父親坐在那互相打著手勢,以無言的方式進(jìn)行談話,你來我往,形態(tài)激烈,我沒有再看,耐心等待結(jié)果。三四分鐘后,門開了。

    阿拉善和莫沙父子簽訂協(xié)議,阿麗婭離婚了。

    等到從警察局出來已是半晚,我開車送阿拉善和阿巴哈回山里。經(jīng)過一天的折騰,病中的阿拉善變得很是疲憊,回去的車上,他一直在閉著眼打盹,途中,疲倦的他突然對我說話:“毛拉,事情到這一步,看來缺少您真不行。”

    我以為阿拉善家的事過去了,阿拉善的身體恢復(fù)得很好,阿巴哈呢,他回家后一心一意養(yǎng)起了羊,關(guān)于蝴蝶的夢他沒再提起。我很快回了公司,我沒有想到,阿拉善的家里還有變化,我回公司上班大約半個月后,阿麗婭居然失蹤了。

    這又是阿巴哈告訴我的。阿巴哈來苦盞賣大羊,跑來我辦公室,拉著我說阿麗婭失蹤的情況,說那天阿麗婭安排好家里所有人的早餐后,她就離家出走了。“我本以為她是下山給羊買藥,結(jié)果她沒有回來。”阿巴哈陷入了苦惱。

    這讓我再次緊張起來,胡亂猜測:“難道是看孩子去了?”

    “不可能,孩子早斷奶了。”阿巴哈連忙擺手。

    我也覺得不可能,那么阿麗婭到底干什么去了呢?我猜不透。我問:“阿麗婭留下什么東西沒有?”

    “她的衣服和書都帶走了。”阿巴哈說。

    為了阿麗婭,我又一次從苦盞開車一百多公里去了山里。這回過了溪,在阿拉善家里的坡上,我首先看到的是阿拉善。阿拉善坐在坡上曬太陽,他戴著我送的老花眼鏡,在陽光下認(rèn)真地瞧著一張紙,那上面大概有他記錄下來的東西。他的旁邊放著那把老掉牙的熱瓦普琴,琴的一邊是那兩只牧羊犬,牧羊犬蹲在阿拉善身邊打著瞌睡,見到我也不吠叫,像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事一樣。這樣的情景真讓我費(fèi)解。

    “毛拉,來看看我剛寫下的新篇章,關(guān)于我們家族后來的事跡。”看見我來了,阿拉善高興地說。

    我還沒有開口,阿拉善就拿起熱瓦普琴撥了起來,他高亢地唱起新編的敘事詩,這次他記錄下了他自己和他的孩子:作為拉赫蒙家族的第六代,他是大地的土毛拉,他守著遠(yuǎn)離喧囂的山林,勤勤懇懇,熱情地歡迎每一位到來的客人,力圖化解每一樁誤解。他認(rèn)為只要到了春天,所有的誤會都會像冰川一樣消散。第七代中有這樣幾名傳人:阿巴哈是一位真誠、負(fù)責(zé)的孩子,他一度想繼承四世祖的鞋匠手藝,但最終像黑鳥一樣飛回了山間,娶妻生子,一心一意養(yǎng)護(hù)戈壁山里的精靈;播衫將做整個巴特肯的毛拉,這是阿拉善賦予最小孩子的愿望,等到他十四歲的春天,他將要前去遠(yuǎn)方求學(xué),從此不再與不會說話的雞狗為伴;女兒阿麗婭是一位美麗而堅(jiān)毅的女士,曾經(jīng)她深陷泥淖,但她勇敢破除凡人的羈絆,她將成為真正的醫(yī)官,繼承像一世祖一樣偉大的事業(yè),他能想象她做得到……拉赫蒙家族身邊總有先知,那是指點(diǎn)迷津的毛拉。

    我聽得云里霧里,到最后更迷糊了。

    我糊涂地問:“阿麗婭將成為醫(yī)官?”

    “沒錯。”

    見我不解地看著他,阿拉善慢騰騰地走進(jìn)正房后面的書房,從書房里拿出來一張輕薄的紙。阿拉善把紙抖了下,對我說:“毛拉,你看,阿麗婭走前留下的信,她放在了我枕頭下,是我親自發(fā)現(xiàn)的。信上說她去醫(yī)技學(xué)校了,她想實(shí)現(xiàn)她的夢想,一年后她會主動從醫(yī)技學(xué)校回來,到時會回家看我。”

    阿拉善非常驕傲地讓我看信,我一看,那顆高懸的心重新落地了。阿巴哈來我公司時,他說漏了事,阿麗婭“失蹤”是去了醫(yī)技學(xué)校,也許是阿巴哈故意藏著掖著,他原想讓我和他一起去醫(yī)技學(xué)校尋找阿麗婭的,沒有想我回山里找他父親阿拉善了。

    一年后,阿麗婭果真回來了。

    那天,阿麗婭首先來我公司見我,那時我?guī)缀跤挚煲荒隂]去看阿拉善了。阿麗婭身穿醫(yī)生的白大褂,洋溢著一臉的笑,看到我,我還沒問話,她就說她去了杜尚別的醫(yī)技學(xué)校,再過一年就能領(lǐng)到醫(yī)生執(zhí)業(yè)證書,能夠在杜尚別的醫(yī)院上班,可是她另有想法,打算留在鄉(xiāng)間開一家鄉(xiāng)村醫(yī)院。

    “啊,阿拉善說的實(shí)現(xiàn)了,到時我給你投資。”我給她鼓勁。

    那天下午,我送阿麗婭去了山里,讓她回到阿拉善身邊。

    到山里時都快到吃晚飯的時間了,阿拉善親自下廚,做了手抓飯,他要犒勞阿麗婭。我留下來和他們一家吃飯,吃飯時,阿麗婭仍然在向我和阿拉善描述,說她在杜尚別的高強(qiáng)度學(xué)習(xí),最后還說,她在家里只能夠待兩天,然后又要回學(xué)校。

    在興奮的阿麗婭旁邊,播衫一直期盼地看著我。他早就纏上我了,剛才還沒吃飯,播衫又在說要我明天教他學(xué)開汽車。阿麗婭回來,播衫以為阿拉善放松了對他的警惕,他說他也想去杜尚別,他想去當(dāng)司機(jī)。

    播衫話音剛落,阿拉善就果斷制止了,他教訓(xùn)起了小兒子播衫,還拉下臉來對我說:“毛拉,你是又要?dú)У粑覝?zhǔn)備好的敘事詩嗎?”

    我猜測著阿拉善的話。阿拉善可能是故意這樣說,他臉色很不對勁。送了阿麗婭回家,又吃了晚飯,我早就沒事了,恰好要回公司處理突發(fā)事情,我本就準(zhǔn)備離開阿拉善家了。見阿拉善在呵斥播衫,我悄悄爬上了停在溪邊的汽車,那一刻,我感覺我的車從來沒有這樣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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