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看上去像真的，漢儒編出一整套“瑞應(yīng)”。《白虎通義》（東漢班固等編）稱：“德至鳥獸，則鳳凰翔，鸞鳥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鳥下。”學(xué)者胡堃指出，漢畫像磚中，九尾狐、不死樹、三足烏、玉兔常與西王母相伴。

瞎編也有困境。時人將宇宙分為三層，即天神、地祇、人鬼，狐該算什么？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稱：“狐，（通妖，許慎稱‘地反物為 ’，反常的東西即妖）獸也，鬼所乘之。”是鬼的坐騎。態(tài)度含混。

從春秋起，國人論狐便有分歧：既贊“狐死正首丘（傳說狐貍死在外面，必頭朝洞穴，表示不忘本），仁也”；又不滿于“心猶豫而狐疑”，過于狡詐，即《淮南子》所說“禽獸之詐記”。陳勝起義前，假裝狐鳴“大楚興，陳勝王”，致“卒皆夜驚恐”，可見狐鳴被公認(rèn)為不詳。

難以分類，只好模糊處理，稱狐貍是鬽（通魅），介于神鬼之間。鬽分三種：一是魑鬽，人獸合體，來自遠(yuǎn)方，有具體形象；二是鬼鬽，沒具體形象，在偏僻處活動；三是精鬽，萬物都可變成它，隨處可見。

漢武帝崇神仙道，“元鼎、元封（前116年至前105年）之際，燕齊之間，方士瞋目扼掔（通腕），言有神仙祭祀致福之術(shù)者，以萬數(shù)”，受此影響，漢人日漸迷信，崇信精鬽。東漢王充在《論衡》中稱：“鬼者，老物精也。夫物之老者，其精為人，亦有未老，性能變化，象人之形。人之受氣，有與物同精者，則其物與之交。”

東西老，會自然成精，這在理論上，打通了狐變?nèi)说目赡堋?/p>

從狐妖一躍成狐神

魏晉時，狐貍終于變成了人。東晉干寶在《搜神記》中，最早記錄了一批這樣的“人”，比如：

吳中有一書生，皓首，稱狐博士，教授諸生。忽復(fù)不見。九月初九日，士人相與登山游觀，聞講書聲，命仆尋之。見空冢中，群狐羅列，見人即走。老狐獨不去，乃是皓首書生。

言雖簡，卻開后世文風(fēng)。直到清末，男狐貍?cè)远嘁岳险咝蜗笫救耍≡谀寡ㄖ校蘸ɑ蚝矚g讀書。

東晉郭璞只是機(jī)械地延續(xù)了王充的論點，把時間積累放在首位：“狐五十歲，能變化為婦人，百歲為美女，為神巫，或為丈夫，與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蠱魅，使世人迷惑失智。千歲即與天通，為天狐。”

干寶比王充更進(jìn)一步。他提出，讓狐變?nèi)说母玖α渴恰皻狻保皻狻弊鳛槭澜绫举|(zhì)，主導(dǎo)一切變遷：“千歲之雉，入海為蜃；百年之雀，入海為蛤；千歲龜黿，能與人語；千歲之狐，起為美女；千歲之蛇，斷而復(fù)續(xù)；百年之鼠，而能相卜。”把握了“氣”，狐貍就比人類還厲害，可一躍成為狐神。

在北魏楊衒之在《洛陽珈藍(lán)記》中，記錄了這樣的故事：孫巖娶妻三年，妻子睡覺從不脫衣，孫巖奇怪，就趁她睡著，偷偷解開她的衣服，發(fā)現(xiàn)竟長著三尺長的尾巴，嚇得孫巖把妻子趕走。妻子走之前，剪下孫巖的一片頭發(fā)。鄰居齊出動，妻子變成狐貍逃跑。后來京城竟有130多人被剪發(fā)，皆因狐貍變成美女在路上走，人們想接近她，結(jié)果被剪發(fā)……人們將類似打扮的女人稱為狐貍精。

雖屬獵奇，但狐貍第一次有了個性——喜歡惡作劇。

既夸狐貍也罵狐貍

為什么魏晉南北朝時，狐貍快速升級？學(xué)者王雨陽在《魏晉至唐以來狐故事的演變與民族關(guān)系之探討》中認(rèn)為，或與胡人大量進(jìn)入中原有關(guān)。此前因偏見，人們常視胡人為另類，隨著胡人們走進(jìn)日常生活，不得不進(jìn)行文化調(diào)整。

狐被封神，出現(xiàn)次數(shù)亦增多。據(jù)《中國古代狐精故事研究》：“文獻(xiàn)記載中，先秦時期九尾狐只出現(xiàn)在大禹、周文王的年代，漢代也只有在漢章帝時出現(xiàn)過一次，到了魏晉時期，卻不斷涌現(xiàn)出有關(guān)出現(xiàn)九尾狐的記載。究其原因，不過是九尾狐在魏晉南北朝時期被視為政治上的祥瑞靈符。”

《宋書》稱：“白狐，王者仁智則至。”意思是君王夠智慧，白狐就會現(xiàn)身。

不過，夸狐貍的同時也罵狐貍。陳寅恪先生注意到，“狐”“胡”同音，所謂狐臭，初期可能寫成胡臭。劉敬叔在《異苑載》中寫道：“胡道洽，自云廣陵人（今屬江蘇揚州），好音樂醫(yī)術(shù)之事。體有臊氣，恒以名香自防。唯忌猛犬。自審死，戒弟子曰：‘氣絕便殯，勿令狗見我尸也。’死于山陽，斂畢，覺棺空。即開看，不見尸體。時人咸謂狐也。”反映了雙方關(guān)系另一面。

到了唐代，狐崇拜又至新高。據(jù)《朝野僉載》：“唐初已來，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飲食與人同之，事者非一主。當(dāng)時有諺曰：無狐魅，不成村。”

唐代小說《任氏傳》中，狐貍變成的美女任氏忠于愛情，用法術(shù)助韋金追到美女，并讓他發(fā)了財。與東晉郭璞在《玄中記》中稱“狐者，先古之淫婦也，其名曰阿紫”相比，狐貍的地位空前提升。

狐貍又跌下神壇

狐貍在神壇上沒待多久，很快又轉(zhuǎn)向狐仙。

據(jù)《宣室志》，唐代權(quán)臣李林甫上位后，退朝時見一玄狐，大如牛馬，奔至庭中，李林甫命人射之，未及舉箭，玄狐便跑了。這一年，李林甫被籍沒（登記全部財產(chǎn)，予以沒收）。

受胡人內(nèi)亂影響，唐朝衰落，連累狐貍也成噩運代表。宋代仍如此，據(jù)《宋史》：“宣和七年（1125年）秋，有狐由艮岳直入禁中，據(jù)御榻而坐，（宋徽宗）詔毀狐王廟。”2年后，北宋滅亡。宋代江萬認(rèn)為：“胡犯闕之先兆也。”所以，朱熹注《詩經(jīng)》時說：“狐，獸名，似犬黃赤色，不祥之物，人所惡見者也，所見無非此物，國將危亂可知。”

狐貍失寵，除了與“胡”同音，還有一原因——社會影響太大。宋代長吏赴任，“皆先謁（狐仙）廟，然后視事”，清代俞鴻漸在《印雪軒隨筆》中稱：“聞官署必有狐仙。”清代各級衙門都供奉狐仙，稱其為“守印大仙”。清末名臣薛福成初任寧波道臺時，發(fā)現(xiàn)官署后“有小屋供財神，其旁塑白發(fā)而坐者三人，詢之舊吏，乃云狐也”。

人人信狐貍，民間起義也假冒狐貍，據(jù)《通鑒紀(jì)事》：“天啟二年（1622年），蘇州人王森得妖狐異香，倡白蓮教，自稱聞香教。后王森被藉于獄，徐鴻儒率眾作亂。”狐貍對皇權(quán)構(gòu)成威脅，自然要嚴(yán)控。狐貍從萬能的神，變成不問世事的仙，即紀(jì)曉嵐所說：“人物異類，狐則在人物之間；幽明異路，狐則在幽明之間；仙妖殊途，狐則在仙妖之間。”

清代文人寫了很多鬼狐傳說，但“姑言妄聽，記而存之”，不太當(dāng)真。

好劇還需好趣味狐妖傳說與老北京關(guān)系密切。

據(jù)學(xué)者鞠熙在《狐仙故事與北京城的宇宙論意義》中鉤沉，明萬歷年間的《五雜俎》稱：“齊、晉、燕、趙之墟，狐魅最多。今京師住宅，有狐怪者十六七，然亦不為患。北人往往習(xí)之，亦猶嶺南人與蛇共處也。”明末《萬歷野獲編》說：“狐之變幻，傳紀(jì)最伙，然獨盛于京師。”清乾嘉時成書的《夜譚隨錄》稱：“京城敵樓，內(nèi)外凡五十座，高大深邃，往往為狐鼠所棲。”

內(nèi)城東北角樓有紅姑娘，本是河北松亭關(guān)的狐貍，乾隆伐噶爾丹時被驍騎校尉赫色所救，為報恩來京，赫色之子娶妻，急需家具，紅姑娘為他變出，“事畢，已皆失去矣”。

內(nèi)城東南角樓（俗稱東便門角樓）有狐總管，負(fù)責(zé)京師的“狐政”，專懲作惡狐妖。

正陽門城樓有天狐，“常幻作白衣老人，出而拜月”，平時戴“青金石頂冠”，據(jù)鞠熙考證，這是四品頂戴。

宣武門城樓有狐四太爺，學(xué)識淵博，喜歡與讀書人聊天。

西南角樓（俗稱西便門角樓）有大仙爺，以靈應(yīng)著稱，每月初一、十五香火極旺，1927年，角樓被拆除，仍有狐貍在此出沒。

這些狐仙傳說，讓冷冰冰的建筑變得更親切、更鮮活、更有韻味。稍下點功夫，就比坐在家里編三角戀強，可惜沒人做。

實在有點遺憾，很多狐妖戲沉浸在戰(zhàn)爭、正義、生死戀、兩極對話等宏大議題上，所謂生活趣味，只剩耍貧嘴、開低級玩笑、打打鬧鬧，觀眾怎能看下去？道理好不等于是好劇，好劇還要有好趣味，這就要深入生活去尋找、去表達(dá)，不能總抄別人用過的舊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