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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楊志軍、傅小平:我只是想盡可能誠實地表達自己
    來源:《野草》 | 楊志軍 傅小平  2024年04月15日07:33

    “我沒法節(jié)約地寫,我的長處在于情緒飽滿、激情飛揚。”

    傅小平:《雪山大地》為你贏得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這部小說也引起了文學界內(nèi)外熱議。也正因此,我覺得我們不妨轉(zhuǎn)換一下視角,從你怎樣成為這么一個特立獨行的作家說起。這么說是因為,你持續(xù)多年的寫作,雖然在題材上有所變換,譬如你寫了大量以青藏高原為背景的作品,也以你居住了二十多年的青島為背景寫了一些作品,但我覺得你創(chuàng)作的核心理念,你聚焦的議題,以及你的作品的總體特色似乎少有變換,雖然回看你寫作起始的八九十年代到現(xiàn)在,各種思潮風起云涌,但看你的作品,你似乎沒怎么受潮流影響,你更是不改初衷,把理想主義堅持到底,還真是有些孤注一擲的勁兒,好在這并不妨礙你的作品受到評論界和讀者的歡迎。以我看來,這是一個值得探究的現(xiàn)象。

    楊志軍:可能是因為寫作的目的不一樣吧,也許我寫作初衷并不是為了當一個作家,而是要真心實意、真情實感地表達自己,我覺得這個比較重要吧。如果只是為了當作家的話,那什么樣的作家受歡迎,我就得盡力使自己成為什么樣的作家。同樣什么的作品吃香,我就寫什么樣的作品。我可能不是這樣,我只是想盡可能誠實地表達自己,把自己多年來經(jīng)歷的生活、沉淀的情感、積累的思想等等吧,通過文字表達出來,這才是我要達到的目的。另外一個,我的目的,或者說生命目標,就是無論閱讀,還是寫作,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這并不是說閱讀和寫作有多么重要,而是說這兩個事能給我?guī)砜鞓罚侨巳硕加袡?quán)力追求幸福快樂,我也完全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寫作。

    傅小平:說得也是,不過成為作家與從事寫作這兩個事,其實并不矛盾。或許有些作家一開始就立志成為作家,為實現(xiàn)這個目標,不排除寫一些未必是自己特別想寫,卻可能更會引起關(guān)注的文字,但等到通過寫作成為作家以后,反倒會回過頭來寫自己覺得真正想寫的作品。相比而言,你說你寫作的初衷不是為了當作家,倒是有些特別。不管怎樣,你年輕時也還是做過作家夢的吧?

    楊志軍:當然有過。很多年前,有那么一次吧,我正坐炕上等吃飯呢,無意間看到一本書,破破爛爛的, 前后封皮都沒了,我就拿起來翻了翻,原來是趙樹理的作品集,里邊有《小二黑結(jié)婚》。我就想這寫的不都是農(nóng)村生活嘛,也是寫的我在農(nóng)村里經(jīng)常會碰到的事情,我是說在農(nóng)村里,經(jīng)常發(fā)生類似的事情,那我也可以寫寫啊,這大概也能說明,我當時希望成為一名作家吧。但這個作家的概念和我內(nèi)心里認可的作家標準不是一回事,我內(nèi)心里對怎樣才是作家其實有著很高的標準,這個標準高到我覺得自己不配做一個作家。就是以這個標準來衡量,只有我喜歡的但丁、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馬爾克斯等等,才稱得上是真正的作家,因為他們的作品能引領(lǐng)人類的精神,有時甚至是我們的指路明燈。事實上,我們現(xiàn)在寫作很少從技藝上去學習托爾斯泰,但我們還是要去讀他的作品,這是為什么呢?就是因為,在很大程度上,像托爾斯泰這樣的作家對人類精神的奉獻不可替代,他們通過他們的作品樹立了人類的理想境界,也通過他們的寫作樹立了作家的樣本。他們的作品,和他們作為人的形象是一致的。他們在作品中表達什么,提倡什么,他們自己也便是什么樣的人物,如果說他們作品中的人物是像水晶一樣純粹的存在,那么他們自己也是這樣的人,這對我鼓勵更大,我就覺得成為像他們那樣的人,而不是成為他們那樣的作家,對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只不過恰好我也在寫作,所以我成了作家,但本質(zhì)上我是想通過寫作成為那樣的人,這是個很遙遠的目標,我不可能達到,但至少我欣賞他們,我就是爬行,也是一點點接近,雖然有可能越接近,越是感到距離很遠,但這種夢想還是有的,我寫作,主要就是這樣一個狀態(tài)。

    傅小平:可想而知,讀托爾斯泰這樣的大作家的作品,對你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你應(yīng)該是成長于文革時期吧,你當時就讀過他們的作品?

    楊志軍:讀過啊,因為我父母是知識分子,他們就很喜歡讀書,我們國家五十年代,還有六十年代初出版的幾乎所有的外國文學作品,尤其是俄羅斯作品,他們都有收藏。文革期間不讓讀書,我們家也受沖擊,但他們把書藏起來了,藏到了我姥姥家。我父母住在省委大院么,在西寧市,他們不能藏書了,但我姥姥家可以,她就住在一個普通的四合院里,沒人會上她家搜查,我就在姥姥家長大,我只要打開柜子,拖出來就看到書,所以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讀《安娜·卡列尼娜》,看是看不懂的,但我知道伏倫斯基和安娜在談戀愛,這也就夠了,小男孩么,肯定感興趣的。那時不像現(xiàn)在有兒童文學書可以讀,所以讀的是大人書,雖然很多字不認識,但知道作品里的人物在干什么,我的啟蒙讀物是《水滸》吧,家里有書么,我讀了就知道那些梁山好漢在打家劫舍,也知道他們還仗義疏財,這一點對我影響很深。

    傅小平:可見家庭環(huán)境很重要,你父母會引導(dǎo)你看書嗎?

    楊志軍:那倒沒有,我是偷著讀,讀到什么是什么,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父親引導(dǎo)我讀的是《西游記》,他每天晚上給我讀一段,給我講故事。他也是記者,創(chuàng)辦了《青海日報》,我后來又在里面工作,也算是子承父業(yè)吧。但讀書我是瞎讀,當時沒有讀懂的,很多年后回頭再讀一遍,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傅小平:不管怎樣,你的閱讀起點真是挺高的,有些作家那會兒都還在讀紅色經(jīng)典呢,你讀的是中外名著。

    楊志軍:可能跟這個有關(guān)吧,我讀大學的時候,傷痕文學、反思文學什么的,確實很火爆,那時基本上一兩個月就能火爆一篇,很多作家都跟著寫那種東西,我也讀,也受影響,但我沒學著寫,可能是因為那樣的東西,基本上都是中短篇吧,很少是長篇。我大量閱讀的,還是西方的長篇作品。

    傅小平:你大量寫作的也是長篇作品,印象中你幾乎沒寫什么中短篇小說。

    楊志軍:只能說很少吧,很少,很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其實我也很想寫好短篇、中篇,但是一寫就寫長了。為什么會這樣呢,我想寫作中短篇吧,可能更需要智慧和技巧,但我的長處不在于這上面,而是在于情緒飽滿、激情飛揚,所以我寫小說,寫著寫著就寫成了長河一樣的東西。而短篇小說是很精到的,只能很節(jié)約地寫,這我做不到,這和我的天性有關(guān)系。所以,像海明威、莫泊桑、契訶夫啊,對我沒什么影響,我就喜歡讀《戰(zhàn)爭與和平》這樣的作品。我想可能是我比較喜歡長篇作品那種宏大的背景吧,里面人和人之間、人和自然之間的那種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也很吸引我。

    “天真、幼稚,還有固執(zhí),是一個人建樹理想的基礎(chǔ)。”

    傅小平:大體說來,也只有長篇小說才能相對完整地敘述一個人或幾個人的命運。讀你的小說,會為人物的命運吸引,也會為故事的氣場吸引,但與之相關(guān)的另一個感受是,你似乎并不是那么在意敘述技巧。

    楊志軍:其實吧,長篇小說吸引我的是它的氣場。雨果的《悲慘世界》,你能一口氣讀下來,就在于它氣勢磅礴么。也可能因為這樣,我自己寫小說也更在意氣場,而不是敘述技巧,在敘述技巧上,我也沒有模仿過任何一個作家。雖然《悲慘世界》現(xiàn)在有點讀不進去,但在當年我真是讀得津津有味。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多人說不喜歡,不喜歡他那種心靈告白,他小說里的人物一說起話來就滔滔不絕,但他真是少有的激情天才,他寫宗教信仰,那些人物向上帝告白,又懷疑上帝,那種很焦灼的狀態(tài),真是沒什么人能寫得出來。

    傅小平:從你的小說敘述里,能感受到澎湃的激情,卻體會不到焦灼感,你的整個寫作狀態(tài)是比較明亮、比較昂揚,也比較積極的。

    楊志軍:我時覺得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的寫作方法很好,就是一個人在屋子里懺悔整個世界,但是我的狀態(tài)算是比較積極吧,我是一個比較樂觀的人,任何時候都相信未來,就像食指在那首詩里寫的那樣。

    傅小平:你是在骨子里相信未來,還是要求自己相信未來?

    楊志軍:也不是要求,是天真幼稚,讓我固執(zhí)地相信未來吧。我覺得天真、幼稚,還有固執(zhí),是一個人建樹理想的基礎(chǔ),要是什么都看透了,理想就沒了。

    傅小平:但也有說法,要是什么都看不透,那寫作就難以深刻。

    楊志軍:但看透是很難的,真是什么都看透,那就變成李叔同了,所以沒幾個人能真正看透,一旦看透就當不了作家,也用不著寫作了。所以我覺得深刻吧,是隱藏在一個人的骨子里頭的,那是背后的東西。我想吧,正因為我們焦慮于當下,我們更要建樹理想,如果生活本來就是理想的,那都不用建樹了。所以并不是大家擁有什么,追求什么,你就去寫什么,這樣寫出的這個東西就有價值,而是大家缺少什么,你更要去關(guān)注,去表達。我覺得,現(xiàn)在最稀缺的就是理想信仰、道德標準,還有底線,那我就越要高揚理想主義。

    傅小平:那你豈不是成了孤獨的理想主義者?

    楊志軍:作為一個生活中的人,我是比較樂觀的人,可能是我天真吧,但所有的理想的基礎(chǔ)就是天真。八十年代知識分子身上有的理想主義,我那時候就有,到現(xiàn)在沒丟,而且是越來越強化。

    傅小平:好在曾經(jīng)有作家,如史鐵生等,也是高揚理想主義。

    楊志軍:史鐵生是個理想主義者,只是很遺憾,他的身體受限,體驗現(xiàn)代生活有局限,但我還是特別欽佩他,雖然交往不多,但也有,只是考慮到他的特殊情況吧,我也不好過多去打擾,所以他生前我也沒什么表示,也就他去世后寫了幾條微博表示哀悼。應(yīng)該說,他對我是有影響的,像《我與地壇》什么的,我讀了好幾遍,也讀過他的《我的丁一之旅》。也就讀了這些。總得說來,我讀國內(nèi)作家的作品實在是不多,倒不是說他們的作品不好,而是要閱讀的東西太多了,我讀得最多的還是西方的經(jīng)典名著。再加上,我閱讀的不只是小說,還有自然地理、哲學歷史等方面的東西,時間比較有限。

    傅小平:倒也是,或許多讀西方名著,也讓人不那么沉溺在現(xiàn)實里,何況相比而言,西方作品多一些形而上的思考,這倒是更為契合理想主義的旨趣。只是很多時候現(xiàn)實生活與理想主義背道而馳,而一般說來,作家無論寫什么都不能脫離現(xiàn)實,或者說縱使馳騁想象,最后也都得落實到現(xiàn)實上來,要不然,寫作可不就缺少了社會基礎(chǔ)?我看有讀者就質(zhì)疑你在長篇小說《中國農(nóng)民工》里塑造的農(nóng)民工形象就太過理想主義,不是那么真實。

    楊志軍:這可能是理解有偏差吧,我自己是力圖很現(xiàn)實、很精到地去描寫理想主義產(chǎn)生的基礎(chǔ),對于農(nóng)民工生活的艱苦,我是不回避的。比如他們居住的房子,我會仔細描寫,會寫它是多么簡陋,但住在里面的人,實際上并不是簡陋衰敗的人,他甚至有可能是個詩人。我對那樣的生活熟悉,所以我寫農(nóng)民工,寫藏區(qū),盡管寫了理想,但指向理想的每一步都有現(xiàn)實的鋪墊,我會一筆一劃去寫出這個鋪墊,大家看到的理想主義,其實是這么來的。

    傅小平:也就是說,理想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在一部作品里,實際上是可以并行不悖,或融為一體的。

    楊志軍:有些人會把理想主義理解成反對現(xiàn)實主義,我覺得這樣理解不對,理想主義的反面是實用主義,是功利主義。就拿寫作這個事來說,功利主義的寫作是試圖用文字得到物質(zhì)上的好處,但理想主義的寫作肯定不是這樣,它是反著來的,它排斥一切目的論,除非這個目的就是弘揚理想主義本身。理想主義作家會覺得,寫作就是目的,寫作完成了,也就是理想實現(xiàn)了,他們不去追求作品之外的一切,也不去追求地位、名利,但這并不說他們脫離現(xiàn)實,恰恰相反,理想主義必須建立在現(xiàn)實之上,也只能是建立在現(xiàn)實之上。為什么這么說?那就要問問理想主義是怎么來的?不就是因為我們關(guān)注現(xiàn)實太多,卻有對現(xiàn)實不滿意,或者說關(guān)注越多,越是不滿意,才要高揚理想主義嗎。有人就要說了,理想主義是少數(shù)人的堅持,理想主義是完全個人化的表現(xiàn),那樣理解對也不對,個人主義思想,確實會對理想主義帶來很大的戕害,但我們不能不承認,理想主義又是個人獨立表達的結(jié)果。具體到我的寫作,如果說理想主義是目的,那么,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就是手段和方式吧。我盡量把這些東西結(jié)合在一起,所以《最后的農(nóng)民工》里,既有對農(nóng)民工生活的現(xiàn)實描摹,也有對人性美好的展示,我就是為了讓我要表達和彰顯的理想主義有一個堅實的基礎(chǔ)。

    傅小平:說得也是,我關(guān)心你說的基礎(chǔ)是怎么來的?比如你塑造那么一個農(nóng)民工形象,是你在生活中看到過這樣的原型,還是根據(jù)一些邏輯經(jīng)驗去推導(dǎo)。

    楊志軍:我覺得我們作家對農(nóng)民,對農(nóng)民工有巨大的誤解,這種誤解使得他們以為把普通人寫得越下三濫,越粗陋,人家讀了就越真實。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年輕時有一陣在陜西支農(nóng),當過一年多的生產(chǎn)隊長,接觸到很多當時的年輕人,他們文化程度也不高,但第一,他們特別講衛(wèi)生,都比我講衛(wèi)生。第二,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也不是像我們理解的那么自私。我曾經(jīng)去過一個知青點,碰到很多當?shù)氐幕剜l(xiāng)青年,有時候大家的吃饅頭少了,就有人把所有的饅頭仔細地分成小份,包括分饅頭的人,都是給自己留最小的一塊,當時我覺得也沒什么,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從這么一個小細節(jié)里,就看出農(nóng)民沒那么不堪,雖然他們當中有些人是下三濫,但如果我們的眼光只盯著這個,那就只能看到骯臟、不堪,當我們的眼光善于發(fā)現(xiàn)優(yōu)點,我們就會從中看到很多閃光的東西。像我住小區(qū),現(xiàn)在屬于中心了,但剛開始還是邊緣地帶,我住進去的時候,就看到一個農(nóng)民工成天拉個狼狗在小區(qū)轉(zhuǎn),我就說你可以不轉(zhuǎn)啊,不要那么辛苦,他就說,那不行的,出了事怎么辦。他就是每天轉(zhuǎn),轉(zhuǎn)的時候,會把從小區(qū)樓里飄出來的那些衣服,包一塊石頭扔進去。不包石頭,扔不進去么。那你想想,他其實也可以自己拿走么,但他不這么干,他雖然不是把衣服送回小區(qū),找到是哪一家掉的,再還回去,但他包石頭扔這個動作,就包含了很樸素的東西,太樸素了。包括在《巴顏喀拉山的孩子》里,我寫那個老奶奶撒鹽,高原上有些公路很陡么,大雪封山的時候路上有雪是很危險的,她在那里轉(zhuǎn)山,就隨身帶一些鹽撒在路上,鹽會讓冰雪消融么。她為什么這么做呢,因為信仰。你要知道,她用的不是我們網(wǎng)購,或從超市里買來的鹽,這些鹽是她花好幾個月的時間趕著牦牛去鹽區(qū)采回來的,采回來以后呢,一部分賣了換糌粑,一部分留著自己食用,就是這樣,他還能省出兩袋鹽撒在路上,完全是為的人不翻車,好走路。像這樣的做法,靈魂干凈到這種程度,你能說不干凈?我覺得,《最后的農(nóng)民工》,包括我寫青島的一些作品,是有理想主義氣質(zhì)吧,我可能是用受到青藏高原牧區(qū)精神感染的那種眼光來看到很多東西,我看到的就是好的,我也希望自己寫出那些閃光的東西,我也可以把人物寫得完美無缺,我就是不服氣,很多人總是把農(nóng)民工寫得那么骯臟。這部作品出來以后,真的有人評價說它不真實,就說農(nóng)民都自私,怎么可以這樣,我內(nèi)心不爭辯,因為我知道我的文學理念就跟很多人不一樣,還有我的文化背景也不一樣,這種基于信仰的文化背景,加上草原牧區(qū)的那種自然地理,塑造了我的心理結(jié)構(gòu),就讓我看任何東西都不一樣,都更能看到好的一面,包括我看待都市,也是很多人都說都市怎么怎么不好,但我看到的更多是感動,有時就是有一點點東西,我都會被感動。

    傅小平:你不帶有色眼鏡,沒什么分別心,不先入為主,也就更能看到事物美好的一面。但不也有說文學就是要揭露假丑惡,你贊成這種說法嗎?

    楊志軍:也不是不贊成,我是覺得文學,哪怕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最大的貢獻,也不是批判,而是建樹。比如雨果就建構(gòu)一種最完美的人格,而所謂完美,不是說人不能有罪錯,而是有了罪錯就懺悔。托爾斯泰也是。所以批判是文學的其中一個功能,一個作家、一部作品可能因為多了批判性而更加深刻,但是這不是文學全部的功能,文學還有一個重要的功能就是建樹。在這一點上,我可能和有些作家有不一樣的考慮,我也不否定批判,但是我覺得那是一條腿,最好的作家都是用兩條腿走路的。

    楊志軍

    楊志軍

    “用‘不好看’的文字遮掩起來的,往往是思想的貧乏。”

    傅小平:這在你的《藏獒》《伏藏》等作品里有突出的體現(xiàn)。很多讀者可能會覺得,你的作品里《藏獒》比較有代表性,我倒是更看重《伏藏》,我覺得這應(yīng)該說是你創(chuàng)作生涯中帶有轉(zhuǎn)折性和突破性的一部作品,不只是理念上有突破,在寫法上也有突破。出版方當年把這部作品比之為中國版的《達芬奇密碼》,雖有夸大之嫌,但也不是沒有道理。從謀篇布局、情節(jié)設(shè)計等看,兩本書還真是有一定的相像性。相比而言,同樣是解密,《伏藏》的“密碼”隱藏在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傳奇故事里,這個故事由后來被證實為倉央嘉措傳人的香波王子講述和闡釋,本身蘊含著豐富的宗教思想,具有更強的隱喻色彩。

    楊志軍:其實《伏藏》和《達芬奇密碼》只在兩點上相似,一是手法都懸疑,二是內(nèi)容都宗教,其他方面區(qū)別是很大的。這里有個問題,如果沒有《達芬奇密碼》,是不是我就不懸疑了?就不涉及宗教內(nèi)容了?第一,懸疑是小說的基本手段,也是小說的天然品質(zhì),幾乎所有作家都繞不開懸疑。只不過有的作品在有意淡化,有的作品在刻意強調(diào),區(qū)別就這么簡單。第二,懸疑首先是由描寫對象來決定的。西藏幽閉深邃的地理、隱秘復(fù)雜的歷史、神秘獨特的文化,提供了豐富的懸疑資源,我不過信手拈來,想不懸疑也不行,懸疑了才真實,才符合小說解讀的需要。

    傅小平:這種說法挺有意思,有什么樣的地方,就會發(fā)生什么樣的故事,對作者來說,也就是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這樣,如你所說《伏藏》是把深刻的思想,置放在懸疑這個時尚的容器里就順理成章了。要再做個比較的話,讀《達芬奇密碼》,像是剝洋蔥。讀者隨作家的層層敘述參與其中,充滿一種解密的快感。《伏藏》更像是掰一個玉米棒子,撕開外層的葉子后,里面有更堅硬的核。這里我有一個疑問,如果從寫作藝術(shù)上來考量,這個核不僅僅指的容量龐大的倉央嘉措的故事,也包含了你立意追求的嚴肅和深刻。事實上,《伏藏》在行文中也體現(xiàn)出了一種過于外露的隱喻氣質(zhì),這對懸疑小說必備的核心要素——消遣性或娛樂精神,會否是一種消解?

    楊志軍:在《伏藏》中,我很在意圖書知識傳遞的作用、精神陶冶的作用,以及人物情感和歷史命運對讀者的穿透力。我首先要把倉央嘉措和香波王子的故事講好,要把發(fā)掘伏藏的文化解碼過程寫好。對我來說,懸疑的方法和傳遞思想、敘述故事是一種自然融合的狀態(tài),誰也堵不住誰。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邊思想邊娛樂,應(yīng)該流著眼淚娛樂。

    傅小平:有道理,不妨展開說說。

    楊志軍:這么說吧,“娛樂精神”強調(diào)的是精神,就是說在娛樂中獲得精神,并不是說娛樂就是精神。我把文化符號、思想密碼、信仰追求融化在小說的懸疑里,就是為了最大限量地體現(xiàn)“娛樂精神”。所以我的懸疑設(shè)置不是一般的生活邏輯,而是知識邏輯、文化邏輯和信仰邏輯。我希望這樣的懸疑,給“懸疑”本身提供另一種思路和風格,開辟一條新路子,讓認知能力和文化水準日漸提高的讀者感到一種棋逢對手的滿足。

    傅小平:其實,即便是在通俗小說界,也不乏對精神探索有著濃厚興趣的作家。他們通常會在小說的開始部分,給讀者呈現(xiàn)一個充滿悖論的命題,對這個命題的追尋和解釋,也最是能夠考量小說的深廣度。在《伏藏》的開端,你由烏金喇嘛這個人物的人生軌跡引發(fā)開去,揭開了信仰危機這樣一個“潘多拉的魔盒”,打開之后,在正文的敘述中,卻似乎忘了關(guān)上。這就像《一千零一夜》里那個無意間打開魔瓶放走魔鬼的漁夫,并沒有用智慧把他收入瓶中,而任由他的陰魂在人世間隨處飄蕩。

    楊志軍:《伏藏》的開端的確是一個嚴肅的命題,小說中的所有陰謀和暗殺都與“開端”有著直接或間接的聯(lián)系,最后由烏金喇嘛的暴露作了照應(yīng)。我想告訴讀者:信仰危機是世界性的危機,信仰追尋也是全人類的追尋。人類的精神史就是這樣寫下去的:在不計其數(shù)的失敗和挫折中,追尋,追尋,追尋。

    傅小平:在這部書里,你有一個大的抱負,通過故事的講述,讓讀者看到一個明明白白的西藏。這就勢必要求小說擁有很大的知識容量。當然,對于常年浸淫在西藏文化及藏傳佛教背景中的你來說,知識儲備或許不是一個大的難題。然而,如何把這些知識不落痕跡地“化解”在小說故事的敘述里,卻是一個大的挑戰(zhàn)。畢竟,對于普通讀者而言,他當然更愿意還是把《伏藏》當成一部有料的小說,而非是眾多西藏文化讀物當中的一本來讀。

    楊志軍:每個人的閱讀姿態(tài)是不一樣的,有的為了獲取知識,有的為了陶冶性情,有的為了實用。而你的閱讀肯定是職業(yè)性的,有很強的目的感。

    傅小平:客氣啦,我覺得業(yè)余,或者說不帶目的的閱讀,才是最好的閱讀狀態(tài),當然,為這個對話訪談而讀是不能沒有目的感的。

    楊志軍:但不管怎么說,當一部小說的推理以知識和文化為支點的時候,作者對讀者的期待就是耐心。在我的設(shè)計里,我想盡量做到每個知識點的出現(xiàn)都與發(fā)掘伏藏有關(guān),都是“七度母之門”的一環(huán),區(qū)別在于有的是明晰的,有的是隱喻的,還有的是跨越情節(jié)的。我希望讀者用由淺入深的姿態(tài),獲得深入淺出的效果。也許我做得還不夠好,還需要再修改一遍。可惜沒有機會了。

    傅小平:可能和國人的思維有關(guān),在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里,懸疑寫作的根基并不深厚。我接觸到最早的一本懸疑小說《狄公探案選》,寫得很精彩,可惜那是一個叫高羅佩的荷蘭人寫的,按理這樣一個題材國人寫起來會更得心應(yīng)手。就拿現(xiàn)在來說,網(wǎng)上網(wǎng)下、層出不窮的類型小說寫作,也終究還是跟著西方在邯鄲學步,脫不開那份模仿的稚氣。

    楊志軍:我本人對中國傳統(tǒng)小說并不特別推崇。“四大名著”因為缺乏信仰目標和精神高度不可能成為世界名著。就小說藝術(shù)來說,無論技巧還是思想,西方都遠遠處于領(lǐng)先地位。懸疑和不懸疑,你都在學習西方。試圖擺脫西方,你就連學習的對象也沒有了。所謂越是民族的就越是國際的說法,對藝術(shù)和其他文學式樣或許行得通,對小說行不通。中國傳統(tǒng)小說并不具備讓世界共享的條件。

    傅小平:你這個說法有一定道理。也是由于這么一個大背景,對于你這樣一個以純文學寫作起步的作家,轉(zhuǎn)而用這樣一種看似通俗的手法寫作,我是贊賞的。我覺得,你的這種選擇與其說是放棄敘述的難度,是媚俗,不如說是對小說就是要講述好故事的一種回歸。

    楊志軍:有媒體說我是轉(zhuǎn)向通俗寫作,這是一種誤讀。運用懸疑并不是放棄敘述的難度。就小說來說,最難的還是敘述一個好故事,一個好故事必須具備如下條件:吸引人或感動人,傳遞作者獨特的經(jīng)歷和感悟,不重復(fù)自己,有飽滿的生活容量,有深刻獨立的思想,有屬于你自己的敘述方法。而很多文學往往是顧此失彼的,為了好看流暢,忽視了思想容量,為了思想容量,忽視了好看流暢。

    傅小平:你順嘴撂倒了一大批作家,不擔心人家來找你“算賬”?

    楊志軍:我只是說一個文學的觀念,沒礙著誰誰作家。小說有無限的可能性,作家必須接受小說文本對自己的挑戰(zhàn)。不是懸疑了就必然淺薄,也不是好看了就必然流俗。思想越有意義,就越要讓它好看;內(nèi)容越有價值,就越要讓它流暢。有時候我們用“不好看”的文字遮掩起來的,往往是我們思想的貧乏和表現(xiàn)的蒼白。我想在《伏藏》中實現(xiàn)的目標是:給讀者一個引人入勝、欲罷不能的懸疑故事,盡可能豐富地讓他們得到西藏文化和西藏歷史的知識,在信仰的誘惑下抵達彼岸,這個彼岸就是西藏精神。

    傅小平:美好的愿望。據(jù)我所知,這是你第一次嘗試用懸疑的手法講故事,不可避免地會碰到很多的難題。在最后的落款中,你就寫道在寫作過程中“不知多少次修改”,我感興趣的是,你做了哪些修改,有何取舍?

    楊志軍:《伏藏》的內(nèi)容涉及西藏歷史、倉央嘉措的故事及其情歌、西藏文化的神秘符號、藏傳佛教的傳承和知識、寺院的隱秘等等,但這些對我來說差不多都是一遍寫成的。修改最多的是現(xiàn)代人的故事,他們的掘藏和歷史的伏藏的對應(yīng),他們的愛情和倉央嘉措愛情的對應(yīng)和延續(xù),世俗生活和信仰追尋的對應(yīng)等等,尤其是最后兩章,我是改了又改。

    傅小平:過于講究這種對應(yīng),有些地方反而可能會顯得不自然。

    楊志軍:不會。我們?yōu)橐蚓壎鴣恚瑢σ粋€作家,所有的作品都應(yīng)該是可遇不可求,都應(yīng)該是隨遇而思、隨緣而寫。《伏藏》就是,這是我命中注定要寫的作品,我的所有作品都是命中注定要寫的,這里除了追求,還有一種宿命。用好看的小說故事,包孕深刻的思想,傳達嚴肅的主題,這是我的努力。從《藏獒》開始,在我的寫作中已經(jīng)沒有了通俗和嚴肅的區(qū)分。因為我發(fā)現(xiàn)寫作中的作繭自縛,往往是一種虛弱和不自信的表現(xiàn)。我尊重所有作家的追求和個性化的表現(xiàn),這都是我們和文學的緣分。我們因為緣分而千差萬別,其實沒有多少道理可講。

    傅小平:這么說吧,懸疑題材的小說特別講究故事推進的速度,打個比方,該是情節(jié)如過山車一般驚險刺激,同時文字能如水一般的順暢自然。香波王子在疲于奔命的旅途中講述倉央嘉措的故事,這意味著你需要對故事講述的氛圍和背景有一層層的鋪墊,其間的承接、流轉(zhuǎn)維系著小說敘事的元氣通暢。從我的閱讀感受看,倉央嘉措的故事部分,對于小說的進程有一定的阻隔,盡管這在客觀上也讓閱讀產(chǎn)生了頓挫的感覺。

    楊志軍:倉央嘉措的故事往往是由伏藏密碼引出來的,香波王子如果不講出來,秘密無法破解,發(fā)掘伏藏就無法進行下去。在發(fā)掘的邏輯上應(yīng)該是這樣的:倉央嘉措伏藏了“伏藏”——他的情歌是密碼——他的故事是發(fā)掘動力——香波王子奔波的動力和倉央嘉措遺言現(xiàn)世的動力。只有不斷的“阻隔”和“頓挫”,才會引出后面的奔瀉。

    傅小平:這就像激流,猛地來一個阻擋,一待打開就勢不可擋。敢情懸疑小說,就是猛不丁地就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讓你自始至終提著個心吧。只怕程咬金來多了,路人習以為常就不買這個帳了。

    楊志軍:哈哈。說真的,我開始也在“阻隔”和“頓挫”面前疑惑,但當我意識到那是倉央嘉措故事的“阻隔”和“頓挫”,是整部小說的眼目時,我的疑惑沒有了。就應(yīng)該這樣,讀者讀第一遍時,完全可以跳過去,直奔香波王子發(fā)掘伏藏的結(jié)果,知道了結(jié)果再讀一遍,收獲就不僅僅是故事的結(jié)局,一定是文化和精神的,一定是讓人有所升華的。好小說應(yīng)該是那種值得讀兩遍以上的小說。我希望我寫的是好小說,是值得放在書架上的圖書。

    傅小平:對于什么是好小說,其實每個作家就有自己的標準。讓人讀兩遍以上,也是小說作者普遍的追求和愿望。你是怎么理解?

    楊志軍:在我眼里,好小說模糊了嚴肅和通俗的界限。從約定俗成的觀點看,通俗和嚴肅是有文野之分的,所以許多嚴肅作家對“通俗”避之唯恐不及。所以我曾說,《藏獒》讓我欣慰的并不是它的暢銷,而是暢銷了以后它仍然是嚴肅作品。寫《伏藏》我并沒有轉(zhuǎn)向,我仍然在嚴肅地寫作。無非,我是用嚴肅的姿態(tài)寫通俗,用通俗的方式寫嚴肅。真正的通俗作家有一特點,就是不斷重復(fù)自己。我是不會重復(fù)的,《伏藏》就此一部,整個構(gòu)思已經(jīng)完成,不會再延續(xù)下去。倉央嘉措,香波王子,我所深愛的情歌,在我這里,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文化可以繁復(fù),宗教可以神秘,信仰卻必須清透。”

    傅小平:一般說來,宗教改革關(guān)乎對教義的重新闡釋,關(guān)乎從自我到大我或無我的心靈救贖,諸如此類。倉央嘉措的故事,講述的是一個打破宗教束縛、追求個性自由的主題。我感興趣的是,這樣一個即使在民間也時有發(fā)生的愛情故事,怎樣與宗教的革新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

    楊志軍:人類擁有信仰是為了更放松、更自由、更如意地生活,而不是拿繩子綁縛自己,或者套上緊箍咒,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所有的清規(guī)戒律都可以不要,我們只要愛與和諧。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倉央嘉措無怨無悔、無私無畏、只愛不恨。這就是倉央嘉措的啟示。我把他概括為西藏精神或倉央嘉措精神。抽象地說,就是終極目標和世俗生活的統(tǒng)一、現(xiàn)實姿態(tài)與理想境界的統(tǒng)一、崇高與平凡的統(tǒng)一、人性和佛性的統(tǒng)一、深厚寬廣的愛情和舍命追求的統(tǒng)一,更是信仰追求和道德標準的統(tǒng)一。《藏獒》中我提出了“藏獒精神”,《伏藏》中我又致力于表現(xiàn)“西藏精神”,我就是想建樹一種我們非常需要而又十分缺乏的精神價值。

    傅小平:他又是怎樣從一個宗教的“叛逆者”,最終成為藏民敬仰的英雄人物的呢?

    楊志軍:倉央嘉措從來沒有叛教,他始終都在身體力行地履行一個活佛的義務(wù)。只不過方式不一樣。別人是摸頂祝福,他是情歌祝福。還有,倉央嘉措出身于可以在家、可以婚娶的寧瑪派,有著把世俗的情愛和信仰之愛交融起來的天然素質(zhì)。他做得自然而然,而我們卻以為那是一個多么了不起的目標。

    傅小平:小說中,貫穿整個故事的倉央嘉措的情歌,似乎有一種堅不可摧的魔力,作為闡釋者的香波王子,正是借助情歌俘獲了眾多美貌女子的芳心,于是就有了種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愛糾葛。換言之,情歌在倉央嘉措的創(chuàng)作中有著相當?shù)纳袷バ裕搅讼悴ㄍ踝幽抢铮瑓s似乎成了一種感情和性的征服。

    楊志軍:香波王子當然不能一開始就很神圣,作為一個普通的藏族人,他只能由世俗走向神圣,由低層面走向高層面。情歌本來就是唱歌情人、獲得愛情的。變成信仰之歌,那需要一個過程,這個過程就是小說情節(jié)的延伸。主人公如果一開始就很神圣崇高,往后就沒有發(fā)展的空間了。就是在倉央嘉措那里,情歌的首要功能也仍然是為了獲得世俗愛情,其次才是教化民眾和信仰表達。

    傅小平:應(yīng)該說,香波王子風流倜儻,深受女性的喜愛,梅薩卻似乎是個例外,當她和智美發(fā)生關(guān)系時,心里幻想的卻是香波王子。然而,等到香波王子向她求愛時,她又表達了愛的不可能,但最后又是她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子彈救了香波王子一命,怎么理解這種復(fù)雜性?

    楊志軍:信仰從朦朧到清晰,靈魂從渾濁到透明,人物是一天天變化的,思想是一步步升華的。欲望之愛和信仰之愛有完全不同的區(qū)別。

    傅小平:但倉央嘉措?yún)s把這兩種完全不同的愛鉚合了起來。

    楊志軍:沒錯,這源于他一開始就把人性和佛性對接了起來。但現(xiàn)實中的香波王子不是,盡管他開始覺得自己是倉央嘉措的傳人,但怎么做都是一個欲望之愛的化身。但是后來變了,因為梅薩的拒絕,還因為梅薩的真愛,他升華了自己的愛,最終繼承了倉央嘉措的信仰之愛。梅薩用身體擋住子彈救香波王子一命的舉動,完成了她自己的使命,也完成了香波王子的轉(zhuǎn)變。這也是《伏藏》的嚴肅所在,所有的解密都是為了人性的完美和愛的輝煌,都是為了走向一個莎士比亞式的悲劇。而悲劇的含義就是崇高和感動。

    傅小平:從情節(jié)設(shè)計上看,有一個問題是讓我頗感疑惑的。你在小說一開始就寫道,香波王子正是在情人姬姬布赤半裸的照片顯示的“深深的乳溝”里,看到了佛母的法音。這種描述,其實特別符合我們武俠或是言情小說的寫作傳統(tǒng),小說中的主人公身上常會有胎記,這個胎記往往隱含了一段不同凡響的身世之謎。不過,通常胎記都是在背上。你設(shè)計這樣一個充滿性意味的印記,是否因為在西藏真有存在這樣的習俗?與你對佛教的理解有關(guān)嗎?是不是同時也暗含著一種反諷的意味?

    楊志軍:姬姬布赤胸前的法音“唵”,是六字真言的第一個字,也是許多經(jīng)咒的第一個字,蘊含了“愛”的讀音和意義。在此我想暗示大法如心、大法如愛,也暗示“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即倉央嘉措遺言的內(nèi)容。

    傅小平:小說重點寫了香波王子、梅薩和警察王巖這三個人物的靈魂拯救之路,在這條充滿險隘與玄機的皈依之路上,他們最終被倉央嘉措的情歌所感染和懾服,以不同方式各自收獲了他們的信仰。應(yīng)該說,這是我們所期望看到的一大結(jié)局,但我隱隱有一個疑問。信仰,真有那么容易嗎?

    楊志軍:對信仰的人和有信仰機緣的人,信仰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是日常生活。所以說不是容易不容易,而是機緣到?jīng)]到的問題。對沒有機緣的人,信仰就是一輪夏日驕陽,不僅高不可攀,還因為懼怕照耀而時刻想遠遠躲開。

    傅小平:放到一個大的文化背景上看,信仰是一個但凡有責任心的嚴肅作家必須追問的一個問題。在西方作家的筆下,對信仰的追尋最后留下的多半不是和解,而是更深層次的精神探索,比如托爾斯泰,比如黑塞。相比而言,在我國,或許跟我們?nèi)遽尩赖奈幕尘坝嘘P(guān),小說寫到最后,總是以主人公尋得了心靈的寧靜、平和收場。相應(yīng)地,小說的意義也隨之被沖淡了。對此,你怎么理解?

    楊志軍:許多西方作家是在信仰的背景上探索精神出路,當然是更深層次的探索。但任何探索都不是給信仰增添什么,而是去掉信仰的污垢,匡正時間對信仰的扭曲。終極的一定也是原初的,如果寧靜、虛無、恬淡、和諧以及愛是信仰的一部分,是最初的狀態(tài),精神探索總是繞很大一個圈再回到原地。

    傅小平:怎么回到,又得怎么抵達?

    楊志軍:許多西方作家都經(jīng)過了一個“上路”、“回家”以及“尋找家園”的艱難的精神歷程,最后的信仰都是純粹而簡單的,也就是他們始終不放棄人性和道德的堅守。我們?yōu)槭裁床荒芑厝ツ兀恳驗槲覀內(nèi)鄙龠@樣一個歷程,我們在文學中很容易就放棄了人性的標準和道德的堅守,以為那是淺層次的追求。于是信仰空白的我們愈加空白了,還談什么小說的意義呢?

    傅小平:在設(shè)計這三個人物的經(jīng)歷時,我想你是有特別考慮的。香波王子,從小在西藏文化的熏染中長大,而后來到了北京深造,因卷入北京雍和宮的“七度母之門”事件成為疑犯,被一路“追殺”回到拉薩;梅薩,血液里流淌著西藏文化的精魂,卻成長于繁華都市,因了這一事件與自己的“母語”文化有了深深的交集,并犧牲在了自己曾為之備感困惑和向往的圣潔之地;王巖,起初對西藏文化幾乎絕緣,他一路“追捕”香波王子,到了布達拉宮卻變成了接受洗禮。對主要人物的命運安排,是否體現(xiàn)了你對于當下漢藏文化互相交融這一問題的思考?

    楊志軍:漢藏文化的交融由來已久,也是必然趨勢。藏族文化的魅力永遠吸引著漢族,漢族文明的魅力也永遠吸引著藏族。香波王子的掘藏、梅薩的走向犧牲、王巖的追捕罪犯,都是尋找信仰的過程,是他們有意無意靠近倉央嘉措精神的舉動。他們必然獲得拯救,也必然會去拯救別人。梅薩拯救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拯救了王巖。王巖要去拯救誰呢?他是警察,當然應(yīng)該拯救罪犯,這是我留下的一個空白。

    傅小平:一個緝拿疑犯的警察,最后卻被疑犯感化皈依宗教,這是小說中很有戲劇性的一個地方。王巖這個人物的蛻變過程,也頗能體現(xiàn)身為普羅大眾的靈魂拯救之路。遺憾的是,或許是過于專注于敘述的技巧,我沒能從小說中理出他思想轉(zhuǎn)變的過程。

    楊志軍:首先王巖是個本性良善的人,他追殺罪犯自然是為了懲罰邪惡。但當他發(fā)現(xiàn)原本認為的邪惡其實是高尚是美好的時候,他自然會轉(zhuǎn)變。他的追捕也是尋找信仰的過程,是洗滌靈魂的過程。他洗滌了自己的污垢——拋棄珀恩措以及珀恩措的啞巴妹妹、無意中釀造了車禍等。他有很深的懺悔,懺悔讓他更加迫切地尋找解脫,解脫的辦法就是依附信仰,坦誠地面對自己的過錯。他和古茹秋澤喇嘛一直保持著很友好的關(guān)系,正是古茹秋澤喇嘛啟蒙了他,讓他成了一個有信仰的警察、護法金剛似的正義的警察。

    傅小平:隨著全球化進程的加速,保持自己獨立特色的地域文化愈加稀缺,隨之也愈加引起人們強烈的興趣。或許,正是在好奇心和窺視欲的驅(qū)使下,近年探秘西藏文化的熱潮是一浪高過一浪,不少作家也正是得益于對西藏的書寫,在文壇上聲名鵲起。他們在作品中,大都聲稱自己試圖揭開西藏的神秘面紗,給讀者呈現(xiàn)一個明明白白的西藏。然而在閱讀的過程中給人的感覺卻往往是讓人越看越玄奧、神秘,作者也似乎有意渲染這種迷離、錯亂的異域風情。這里是不是存在一個對西藏過度闡釋的問題?

    楊志軍:你的感覺有一定道理。但我認為這不是過度闡釋,而是發(fā)掘不夠,闡釋不清。越神秘越寫,越寫越神秘,不寫西藏的許多作家也在這么做。但是文化可以繁復(fù)再繁復(fù),宗教可以神秘再神秘,但信仰卻必須清透。《伏藏》就是想告訴讀者一種清透的信仰、一種明快的思想,那就是人性的起點和終點:愛。或者彼此相愛。或者大愛。

    傅小平:當下中國社會道德滑坡、信仰缺失,一些作家力圖從被主流所遮蔽的邊緣文化中尋求精神資源。比如,前些年張承志寫的《心靈史》,發(fā)掘了回族哲合忍耶的悲壯歷史;比如,張煒在很多小說中對齊魯文化的激揚;也是出于同樣的追求,在《伏藏》中,你通過講述一個懸疑故事,意在發(fā)現(xiàn)一種真正的西藏精神。這種追求未必能真正療救人們的靈魂,其姿態(tài)本身有著獨特的價值和意義,但我不免感到一種隱憂,放眼世界,任何一種文化都有他的優(yōu)長缺失,必有其值得反思和批判之處。然而,無論是張承志、張煒,還是你,都對自己認定的精神資源,持一種近乎無條件的激賞與推崇的態(tài)度,這似乎背離一個嚴肅作家所應(yīng)具有的獨立的文化立場。

    楊志軍:我沒有放棄文化批判的立場,無論《藏獒》,還是《伏藏》,或者我過去的作品。《伏藏》本身就是反思文化、宗教和信仰的結(jié)果。但反思的目的是什么呢?是揭露嗎?摧毀嗎?不是,是建樹。因為我更在乎的不是歷史的黑暗,而是靈魂的擁有、愛情的永恒、人性的魅力,是我們永遠都在期待的光明和感動。從《藏獒》開始,我就認為建樹一種心靈比摧毀一種心靈更迫切,也更艱難。用幾天幾個月的功夫摧毀幾百年的建樹,這在歷史上是屢見不鮮的。

    傅小平:這是一句大白話,當然也會讓人以此為由拒絕反思和批判。其實無論贊賞也罷,批判也罷,作家對自己的心靈真有一份堅守,有那么一種近乎愚癡的真誠和信,都是難能可貴的。當下很多作家就是太聰明了,裝著一副咄咄逼人的批判的面目,其實連自己都沒法相信自己。

    楊志軍:是啊,真誠很重要。從“藏獒精神”到“西藏精神”,我就想努力建樹一種具有普世光輝的精神價值,建樹一種人人明白的信仰理念。為了建樹,我睜大眼睛盯著歷史,有一點光輝我就要放大。因為這是照亮現(xiàn)代人心的需要,也是我和別人的不同。也許我的建樹說服不了任何人,但我能說服我自己。沒有信仰建樹的沖動,就沒有《藏獒三部曲》和《伏藏》。作家應(yīng)該是悲情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傅小平:你建樹信仰的努力,令人感佩。倒是得問問你,信仰在何種意義上成就了你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

    楊志軍:寫作,生活,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愛和信仰的確與物質(zhì)世界是沖突的,精神危機在一定程度上是物質(zhì)日益豐富的副產(chǎn)品,我們的焦慮就是無法在物質(zhì)和精神之間找到平衡的支點,或者根本就沒有這個支點。物質(zhì)在膨脹,人欲在膨脹,道德卻在淪喪,信仰卻在消失。這就是我寫《伏藏》的理由。我說過,精神的沖突每天都在以最激烈的方式發(fā)生著,而我們卻毫無察覺。蠅營狗茍的人際以強大的力量拖累著我們,迫使我們用最明亮的眼睛去偵察最渾濁的事態(tài)。無聊糾纏著,庸俗糾纏著,乏味糾纏著。我們死了,精神早已在沖突之前就死得一干二凈。這個世界上有多少行尸走肉,有多少沒有靈魂的軀殼,我不敢數(shù),一數(shù)就會把自己數(shù)進去。也許僅僅是為了當別人在清點行尸走肉時,不至于把我也算進去,我才想到了倉央嘉措,想到了“伏藏”。

    傅小平:但你所追求的愛和信仰,與現(xiàn)實世界難免有沖突。會不會是思考越深入,沖突也越大?偉大如托爾斯泰,到了晚年,可不就面臨這樣的難題。

    楊志軍:偉大的托爾斯泰應(yīng)該是一切作家的榜樣,但他在晚年陷入深深了自閉和憂郁,他其實非常絕望,他的離家出走和客死車站就是證明。我有時想,托爾斯泰挽救了數(shù)代人的靈魂,卻沒有能力挽救自己。他陷入信仰、家庭、妻子、莊園等精神和物質(zhì)的沖突之中,痛苦地走完了一生。他和倉央嘉措的精神一脈相傳,都是摯愛、博愛、大愛,為此有了我們早已忘卻的“托爾斯泰主義”,有了我們贊唱不已的倉央嘉措情歌。

    傅小平:也就是說兩者殊途同歸?

    楊志軍:他們都是典型的悲劇人物。他們的存在讓我們恩愛、崇敬、向往、感動,卻又讓我們憂懼和害怕,他們是悲壯的,我們是悲怯的。寫作有時候是寄托,有時候是逃避,有時候是謀殺自己。拯救的是別人,戕害的是自己。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隨遇而安,隨遇而喜。我常常處在虛無和幻滅之中,根本就沒有什么可以啟迪人的生活態(tài)度,能讓自己平凡、平淡、平靜地活著,就已經(jīng)不錯了。

    (本文為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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