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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無法停歇的告別與感動 ——關(guān)于《西藏媽媽》與“徐劍變法”的對話
    來源:中國藝術(shù)報 | 溫 星  2024年04月08日11:57

    《西藏媽媽》徐劍 著 廣東人民出版社2023年9月出版

    《西藏媽媽》徐劍 著

    廣東人民出版社2023年9月出版

    2023年9月,聚焦西藏愛心媽媽群體的長篇報告文學(xué)《西藏媽媽》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此前,數(shù)萬字的部分書稿,已分別由《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發(fā)表,中國作協(xié)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人民文學(xué)》主編施戰(zhàn)軍評價:“《西藏媽媽》是新時代文學(xué)中自覺踐行以人民為中心創(chuàng)作理念的生動而厚重的標志性新成果。”

    那么,這部《西藏媽媽》究竟新在何處?為何成為作家徐劍“變法三部曲”后突然冒出的第四部?又為何讓徐劍在公開宣稱“告別西藏”之后,又再次入藏并出手,捧出了其“西藏系列”的第九部厚重之作?

    從三部曲,到四部曲

    ◎溫星:剛看到《西藏媽媽》出版的消息,說實話,很意外。這部作品,被你視為“衰年變法”之收官,然而“衰年變法”本為三部曲,包括《天風(fēng)海雨》《天曉:1921》《金青稞》,如今為何冒出第四部?

    ●徐劍:你覺得很突兀?為什么我把《西藏媽媽》作為“衰年變法”或者說“壯年變法”的第四部?本來規(guī)劃的是三部曲,第一部是國防海疆安全的《天風(fēng)海雨》,早就完成,因為種種原因,一直還沒能出版。《西藏媽媽》也是去年寫的,其實很重要,所以我想可以加進來。準確說,《西藏媽媽》是我三年疫情期間寫的第三部書,前面兩部是《天曉:1921》和《安得廣廈:云南百萬大搬遷紀實》(與學(xué)生合作),都是在人生情緒晦暗或者說遭遇重大突發(fā)公共事件的情況下完成的,但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心里卻是一片陽光。

    ◎溫星:這幾個題材和故事,給了你陽光和溫暖。

    ●徐劍:我為什么說心里一片陽光?又為什么用《西藏媽媽》來為四部曲畫上句號?這部書,其實我是在看淡了生與死,或者說是由死向生、向死而生的心態(tài)中,在寰宇之內(nèi)驚恐、驚慌的大氛圍中,來看人類自我防護與拯救,來看人間大愛。2022年8月寫完,我把書稿發(fā)給出版社,就上了昆侖山,開啟了與另一個中華文明源頭重大題材寫作的鏈接。這是很重要的一個時間與寫作節(jié)點,請注意。

    《西藏媽媽》與《金青稞》

    ◎溫星:我理解,本書應(yīng)該是這些年你不斷深入藏地深處與藏族群眾之中,尤其是第21次入藏采寫《金青稞》過程中,所接觸到的藏族聚居區(qū)特殊媽媽們給你的感動的總爆發(fā),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采寫《金青稞》的“副產(chǎn)品”?

    ●徐劍:遇見西藏福利院的故事,純屬偶然。2019年3月初,我剛解甲歸田,人有點迷茫。當時我的另一部長卷散文《經(jīng)幡》已經(jīng)出版,《大國重器》正在熱銷。《大國重器》是我對火箭軍的致敬性書寫,也是對我自己44年軍旅生涯的總結(jié)性書寫,被中國圖書評論學(xué)會評選為“2018年度中國好書”。央視做“2018年度中國好書”的頒獎典禮時,李潘本來要把《大國重器》作為重中之重來串聯(lián),要專訪我,可此時恰逢林芝山寺桃花初盛開,我很想去看,于是婉辭了央視,去看西藏雪嶺古桃樹。

    正是這次看桃花,遇上了西藏媽媽。因為看桃花前夕工布江達縣的采訪中,看了西藏的“雙集中”供養(yǎng),縣級福利院養(yǎng)老,地市一級養(yǎng)少,老少分開的,做得非常好。有很多的愛心媽媽,年輕的,中年的,稍微再老一點的,各年齡段都有,有的有家,有的單親,有的是還未婚的未生娘,她們都來照顧孤苦無依的老人與失怙失恃的孩子。當時我就接觸到了四個孩子和一個媽媽,非常感動。

    他們都住在一個套房里,是四個孩子一間臥室,睡高低床,還有客廳,加了洗澡室、廁所,硬件非常好。這是廣東援藏力量建設(shè)起來的。當然,肯定不光是硬件,在規(guī)章制度、孩子的養(yǎng)育教育方式等方面,也都比內(nèi)地很多大城市細膩,令人感動,所以深深地吸引了我。故將《西藏媽媽》看成是《金青稞》的副產(chǎn)品,其實也對。

    所謂“變法”,大道化簡

    ◎溫星:我國現(xiàn)代藝術(shù)史上比較著名的“衰年變法”,通常指齊白石在花甲之齡前后那幾年自我顛覆而臻于創(chuàng)作之化境的現(xiàn)象。你之前的三部曲,我細讀過《天曉:1921》《金青稞》,在結(jié)構(gòu)、文本等方面,確實都實現(xiàn)了自我突破,那么,《西藏媽媽》呢?

    ●徐劍:許多大藝術(shù)家,都曾有過所謂變法或者說自我顛覆蛻變的情況,比如吳昌碩、黃賓虹、齊白石、傅抱石、啟功等等大師。作家亦然。孔子說,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六十是人生一個很重要的歲月生命刻度,你對世界的認識,對自我的認知,你對國家與民族的體察,一定更老到,更有情懷,更有境界。“通會之際,人書倶老”,這是孫過庭說書法的話,對于文學(xué)來說也一樣,“通會之際,人文倶老”。

    ◎溫星:但最難最難的,就是自我突破,就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徐劍:你可能看得出來,在《天曉:1921》《金青稞》中,我這個變法的形式、主要結(jié)構(gòu)、文本意識,從束縛之域走向自由王國。《天曉:1921》呢,用十天的結(jié)構(gòu),寫了百年的風(fēng)云變幻,中共一大開了十天,我寫了13位出席者或者說13位黨代表的一生。更重要的是,將偉人、英烈、失敗者、背叛者,或者成妖成鬼的人,都放在人的視角和人的尺度上來寫。這部書拿到了“2021年度中國好書”,還有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等,大小獲了14個獎項。

    《金青稞》的結(jié)構(gòu)又是另一種方式,千山為經(jīng)緯,青稞為生命之點,一路雪山、一望牧場,這種少數(shù)民族題材,我寫得比較放松,但這種放松不如《西藏媽媽》。《西藏媽媽》是我在一種非常悲憫、敬畏的慈航大愛中展開的,在語言的敘事姿勢和準確把握上,可能要勝于前幾部,敘事的技巧、筆法、章法,還有很多對于心靈心理的著筆,都是我過去很多書中沒有運用的。

    再一點,我的變法,很重要的就是大道至簡,化繁為簡。這是文學(xué)常常遇到一個麻煩問題,大與小,輕與重,剛或柔,殿堂與江湖,國家敘事與民間敘事,等等這些,該如何來處理?我覺得,這次最重要的突破,就在于我是用非常放松的做減法的心態(tài)來創(chuàng)作這部書的。望著西藏的藍天白云、山川牧場、雪山河流,滿山的杜鵑花、牛羊,還有黑帳篷、白帳篷,在陽光里一一展開,敞開心靈寫作,手是溫暖的。這是一種春天的寫作,放松式的寫作,青春式的寫作,或者是宗教式的寫作,把博愛上升到了我們頭顱之上,是一種仰望式的寫作。

    徐劍在那曲市藏北牧場采訪

    徐劍在那曲市藏北牧場采訪

    她們共同的名字:西藏媽媽

    ◎溫星:因為故事本身的特殊性和你細膩的刻畫,這部書感動我的地方確實很多,在這方面,超出了之前對你任何一部作品的閱讀體驗。比如,初孕的昌都福利院護理員門拉,獨自帶患淋巴癌的小卓嘎到華西醫(yī)院。每天背著孩子去掛號,一天比一天早,一直早到凌晨1點多,第15天終于掛上專家號,第27天確診,手術(shù)8小時,術(shù)后發(fā)燒,嚴重感染,ICU20多天……從未進過城的門拉,剛懷孕的門拉,為一個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獨自扛著。小卓嘎醒來時,對她叫了一聲“阿媽拉”,門拉徹底破防,淚水狂飆!讓你自己最感動的,又是哪些人物和細節(jié)呢?

    ●徐劍:這本書里面像這種感人的故事比比皆是,每一個故事拿出來都很吸引人。氣質(zhì)上,它和《金青稞》完全不一樣,《金青稞》目光所及的是廣袤的牧區(qū)和農(nóng)區(qū),是人在貧窮環(huán)境下,政府幫,工作隊幫,或者鄉(xiāng)親們幫,產(chǎn)業(yè)來扶貧,給當?shù)匕才藕芏嗦毼唬瑏頂[脫貧困,那是一種命運之戰(zhàn)。而這個呢,是一種情感之戰(zhàn),一種情感的交流,是像雅魯藏布那條大河一樣,河有多深,江有多深,那么,我們西藏媽媽的情感就有多深,愛有多深,這是非常打動人的。我寫媽媽,寫姐姐,寫阿佳,寫那種有家的或者沒有家的,寫成家的或沒成家的,寫文化高的或者沒有多少文化的婦女,她們都只有一個共同的偉大的名字——西藏媽媽。這種愛是西藏融入日常的一種宗教,一種信仰,一種生活方式,一天尋常的日子。

    “一條情感的雅魯藏布江”

    ◎溫星:另一個“西藏媽媽”大曲宗說,她把當愛心媽媽當作是一種皈依與歸宿,而且不是她給了孩子家,而是一群孩子給了她溫暖的家和作為媽媽的幸福。在丁克家庭越來越多、選擇不要孩子的父母越來越多的當下,如此“幸福觀”多么令人感慨。

    ●徐劍:采訪時,我親眼看見一個細節(jié),西藏媽媽在哄孩子的時候,給孩子唱漢語歌的時候,那孩子特別開心,甚至還會幸福得流淚。

    這就是你提到的拉薩兒童福利院的愛心媽媽索朗卓嘎,可能是因為從小就缺乏父愛,缺乏家庭的庇護,所以對自己的婚姻沒有任何奢望,而把自己的心力和愛都給了福利院的孩子,她甚至由此找到了自己的新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找到了情感歸宿。西藏福利院里的這種家庭,彼此都沒有血緣,卻能融匯成一種博愛,一種宗教般的人間大愛,然后,匯成了一條情感的雅魯藏布江。

    詩性、散文閑筆、小說敘事姿勢及其它

    ◎溫星:你寫達娃曲珍時,贊美她及這個群體偉大的母愛。“雅魯藏布千萬里流淌,激流拍岸,容得下冰川冷泉,容得下山崩岸塌,一路深潭淺灘,大浪淘沙,最終化作一條桃花江,這就是西藏的母親河啊!”近年來,你的報告文學(xué)常常呈現(xiàn)出詩意化、散文化傾向,這里也算我們前面談到的你“衰年變法”的表現(xiàn)之一吧?

    ●徐劍:對,這部書里面有很多閑筆,不少抒情,甚至大段的風(fēng)物風(fēng)光描寫,還有由故事引發(fā)的感慨和議論。這種感慨和議論其實都挺節(jié)制的,寥寥幾筆,近似白描,我斷不可能把它寫成一部煽情之書。但這部書一定要給人以思考。你說的達娃曲珍是姐妹倆一起出來打工,都沒結(jié)婚沒家庭,姐妹倆寄錢回去,一直把哥哥的孩子養(yǎng)大。曲珍的故事有點憂傷,但憂傷中卻始終有一種溫暖在流動。

    《西藏媽媽》寫到了情感,寫到了命運,也寫到了媽媽們自己家庭的破碎,但她們都能在福利院里、在那些孤兒中,尋找到自己的心靈歸宿與寄托。就是這些平凡又偉大的女性,尋常卻又極不平凡的愛心媽媽,無論她們過去拿多少錢,又有過怎么好的職業(yè),但都把當西藏媽媽視為自己的修行,情感的修行,家庭的修行,乃至一個民族的修行。

    書中,這些我多數(shù)都以閑筆的形式來記錄和表達,文本上呈現(xiàn)出來的,也就是你所說的詩意化、散文化。這方面,《西藏媽媽》比之前的《金青稞》走得還更遠一點。就創(chuàng)作理論而言,尤其是現(xiàn)代主義的寫法,一部好的文學(xué)作品,其實應(yīng)該把情感藏住,把情感壓縮到零度敘事。但我覺得,《西藏媽媽》是一部情感的頌歌,一群普通人命運的頌歌,這是一群孩子在失去父母至親后,家庭天空塌下來之際,重新找回自己的生活和天空的情感歷程。

    可以說,《西藏媽媽》的寫作離小說只有一步之遙,我運用了小說敘事姿勢、小說敘事語言乃至小說敘事結(jié)構(gòu),但是我拒絕小說化、虛構(gòu)化。我不知道你讀時會不會有一種錯覺,如果嘗試著把這些真實的人物名字和地名都換掉,是否會疑心這就是一部小說,其實它很像一篇篇短篇小說連綴而成的一個整體,但是它卻是真實的,故事、情節(jié)、細節(jié),我一點都不敢編造。這是報告文學(xué)的三魂七魄,是邊界與底線。

    藏族聚居區(qū)獨有的慈航大愛

    ◎溫星:在福利院、孤兒院照顧孩子的這個特殊媽媽群體,當然是哪里都有的。但通過你的描寫,我真切感受到藏族聚居區(qū)“西藏媽媽”獨有的一種慈航母愛與大愛精神。為什么會是這樣?

    ●徐劍:其實我在前面已經(jīng)闡述到了,就是西藏的這種慈航大愛、博愛,是深入人心、深入血脈且融入日常生活里面的,成為了他們的生活習(xí)慣,成為了他們的生活方式,甚至成為了他們生命的本身。這就是他們的一種宗教,就是他們的一種歷史,就是他們的一種文化,是融入民族DNA里面的東西。再怎么樣的風(fēng)雪,再怎么樣的嚴寒,這種愛都在血脈里奔騰。他們用這種愛證實了自己的存在。

    在我看來,這種大愛凝結(jié)而成的這部《西藏媽媽》,是迥異于所有漢族漢地大愛故事的另一種愛的讀本。這種愛的讀本西藏才有,但并不只屬于西藏,還屬于中國,還屬于全世界,屬于人類命運共同體。大愛無疆!人的一生慢慢走來,從小到大,命運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砸下來,像大雪無情落下,砸在一個孩子身上,可能就是一座冰山,可能就是一場雪崩,那么,有這種大愛的存在,我們就可以有一條寬廣的大江大河,就可以有愛的牧場和草原,就可能擎起一片愛的藍天。

    壯志雄心再出發(fā)

    ◎溫星:我覺得,《西藏媽媽》于你,具有明顯的分水嶺意義。告別《西藏媽媽》,告別你的“變法四部曲”,也告別了你的第九部西藏題材作品,你將以怎樣的姿態(tài)重新出發(fā)?

    ●徐劍:就是前面我已經(jīng)提到的關(guān)于昆侖山的一個大題材,我策劃或者說主持的《新山海經(jīng)》叢書,青海人民出版社鼎力支持的一個宏大計劃。我邀請了一個夢幻團隊,阿來、邱華棟、徐則臣、趙瑜和石一楓、劉大先,當然還有我自己,一起對中國最有名的大山名川、大江大河和大湖,展開一輪非虛構(gòu)或者說田野調(diào)查式的書寫。這次氣勢恢宏的書寫,證明了我一刻也未曾離開過青藏高原。其實,每一次離開,我都把自己的魂扔在了那里,而每一次進藏,我都有一種興奮。

    《昆侖山傳》是我們剛才提到的《新山海經(jīng)》叢書之一種。這部書,會是我集報告文學(xué)、非虛構(gòu)、散文、小說、戲劇、詩歌乃至科學(xué)考察筆記、植物志、地理志,類似新《水經(jīng)注》的一次跨文體寫作的重大嘗試。

    它可能是現(xiàn)代的,也是古老的;它可能是前衛(wèi)的,也是傳統(tǒng)的;它可能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它可能屬于青藏高原,也屬于整個宇宙。這部書,會讓我們看到華夏民族是怎么融入當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會讓我們看到我們民族的前世、今生和來世,看到我們民族的信仰圖騰……也就是說,未來幾年,我會把最大的精力投入到《昆侖山傳》的寫作中去。

    ◎溫星:昆侖山是“萬山之祖”,位于青藏高原北緣,你果然沒法告別你靈魂深處的西藏。我們中華文明源頭的密碼,或許就深藏于昆侖神山深處。聽你如此介紹這部《昆侖山傳》,我覺得,它的宏大與浩瀚,我已經(jīng)有點難以想象了,非常期待。

    ●徐劍:這也是我對自己最大的期待,也是我自己重新出發(fā)的一個里程碑。

    (作者系云南省昆明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常務(wù)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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