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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行走黃河源”散文小輯 《天涯》2024年第2期|扶小風(fēng):黃河探源日記
    來源:《天涯》2024年第2期 | 扶小風(fēng)  2024年03月20日08:06

    編者說

    黃河,中國的母親河,古有“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fēng)簸自天涯”,今有“我站在高山之巔,望黃河滾滾,奔向東南”。本期散文小輯,扶小風(fēng)、王小忠、呂敏訥、趙瑜四位散文家在不同的時間段,不約而同地走上探訪黃河源的旅途,他們在黃河源頭這一生態(tài)文明高地駐留、行走、思索……看人與自然和諧共生。

    現(xiàn)推送扶小風(fēng)的《黃河探源日記》,以饗讀者。

    黃河探源日記

    扶小風(fēng)

    2020年5月21日星期四陰、雨、冰雹瑪曲縣至河曲馬場

    天依舊陰沉,極像生氣了的人們的臉。

    尼瑪鎮(zhèn)的街上,有優(yōu)美動聽的藏族音樂響起。

    從昨天下午開始,雨一直未停。高原上的五月和六月是雨季,因此會沒完沒了地淅淅瀝瀝地下著。

    早餐吃油條。油條是中原食品,在牧區(qū)極少見到。來瑪曲做生意的中原人,將這種美食帶到這里。

    穿黃河街出往南不遠(yuǎn),就到了黃河。

    一只黃色藏獒,蹲守在橋頭上,身上污穢不堪,極像一只流浪狗。在草原上,這樣的流浪藏獒異常多。看見我之后,它灰溜溜地跑到一邊。另一只大黃狗,蹲在橋墩邊,一直注視著我。它的毛整潔干凈,脖子上有勒痕,應(yīng)該是一只家犬,逃跑出來之后,與那只黃色藏獒一起,相依為命,廝守在瑪曲黃河大橋橋頭。

    瑪曲黃河大橋始建于1979年8月,人們稱其為“天下黃河第一橋”,是黃河首曲的第一座大橋。但真正的黃河第一橋,卻遠(yuǎn)在青海曲麻萊縣的麻多鄉(xiāng),那是我將要抵達(dá)黃河源的所在地。

    黃河在這里,穿過阿尼瑪卿山南麓,受松潘高原阻擋,回轉(zhuǎn)至西傾山南面的廣袤草原上,把甘南草原撕裂出一道長口。

    走到這里,我終于明白李白“黃河之水天上來”詩中的恣意想象。黃河繞過阿尼歐拉神山,似乎就從此處從天而降,撲入我的視野。

    據(jù)說,每年的七月中旬,這片草原上會開滿一種叫金蓮的黃花,綿延于黃河兩岸,金黃燦燦,美不勝收。只是,我行走在五月末,還遇到陰雨天。只能看到黃河,蜿蜒著身姿,穿行在一望無垠的草原中。

    黃色的那只狗,它蹲著,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似乎用它的思維在考量著我。我走的時候,它居然起身跟著我。

    過了黃河大橋,這里有兩條路到阿萬倉。一條是經(jīng)采日瑪,穿過草原腹地,緊貼著黃河,但這條路最遠(yuǎn)。另一條是捷徑,直接到阿萬倉。我選擇了緊貼黃河河道的這條路。選擇它的目的,因為可以走進(jìn)黃河經(jīng)過的第九個省區(qū)——四川。

    我從包里拿出一個雞蛋,剝給那只尾隨的黃狗。它還有些許戒備,我故意把雞蛋扔在我的腳下。它試探著往前走走,我站在原地。見我沒有任何動作,它慢慢跑到我跟前,叼起雞蛋轉(zhuǎn)身跑到路邊,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我繼續(xù)前行,它繼續(xù)跟在我的身后。我們似乎成為了伙伴,都流浪在草原之上。

    下起了大雨,我們無處可逃,來不及穿雨衣。我也被淋成了“喪家之犬”,逃到一個狹窄的大橋涵洞之下避雨。狗一直蹲在涵洞后,被雨淋得全身濕透。

    我拿出一根火腿腸,扔給它一半,它才躲進(jìn)涵洞口,窩在我背包一側(cè)。

    半路上,又下起了冰雹。我又找地方躲避冰雹。

    有數(shù)只藏獒追擊,小家伙被嚇得不敢前進(jìn),尾隨在我身后,只能依靠我的驅(qū)趕。

    看著它義無反顧地跟著我,我決定暫時帶著它。至少,不至于讓它繼續(xù)流浪在草原上。我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大黃。

    到河曲馬場,又有數(shù)只狗圍攻追逐我們。被我驅(qū)逐后,大黃就一直緊貼著我身子。我去商店買東西,它居然蹲在門口,一直等著。這是一個忠實又聰明的家伙。

    我去飯店吃飯,它也伏臥在門口,蜷縮著。

    河曲馬場,有新建的旅游中心,還未使用,開著門,可以在里面安營扎寨。起初大黃一直蹲在門口,我進(jìn)去扎帳篷,它也跟了進(jìn)去,老老實實的窩在門口,給我當(dāng)起了守衛(wèi)。

    跟了一天,大黃才顯得和我親近了,我可以用手摸它的腦袋和脖子了。朋友們讓我叫它“多吉”。這是我一路上撿到的第四只狗。前三只都讓它們待在原地,但這一只,估計要跟我一直到黃河源頭了。

    這只聰明的狗,今天和我成為旅伴。

    2020年5月22日星期五晴、雨、冰雹河曲馬場至果洛曲

    大黃一夜趴在門口。我起來收帳篷的時候,它才起身,伸著懶腰。

    河曲馬場的飯店還沒有開門,我去小賣部買了些水。從這里到采日瑪鄉(xiāng),也不知道途中是否會有商店。

    出河曲馬場,通往采日瑪?shù)穆罚闪说[石土路。從這里開始,到黃河源頭,似乎有一半的路都將是這樣的境況。石碴路對行路無礙,我腳下的“沿黃公路”,一下子別有一番味道。

    遠(yuǎn)處的草原上,偶爾有牧民的房屋。駿馬馳騁,無拘無束。

    大黃緊跟在我身后,偶爾會穿過鐵絲網(wǎng),去抓草原上的兔鼠和土撥鼠。

    牧民們正在草地上補(bǔ)草、施肥,讓退化的草場回歸本色。有的草場,使用了拖拉機(jī)的機(jī)械化耕作,有的草場,人們在手工種草、施肥。成群的馬駒伏在草地上,不時回頭看看路上的我們。

    云彩在頭頂,伸手可摸,就像房屋的屋頂。冬子說,終南山的云彩,可以揪成一片一片的吃。而青藏高原的云彩,你根本無需去揪,它就在你的眼前,甚至就在你的嘴邊,可以像吃棉花糖一樣,張口就吃。

    偶爾有騎馬的牧人,騎著高大威武的馬,英姿颯爽,讓我羨慕不已。

    中午時分,過朗曲。河流流淌在草原,扭動著身姿,形成美麗的玉帶,與天際形成一幅美麗的畫卷。

    河邊白色的帳篷頂上有藍(lán)色的煙裊裊升起。牧民們開始了一天的煮茶時間。大黃臥在背包一側(cè),懶洋洋地曬太陽,偶爾會打個哈欠。

    我拿出炊具,在這如畫的地方,開始做午飯。依舊是方便面。

    天邊飄來一團(tuán)烏云,瞬間天烏壓壓一片。我收拾東西趕緊趕路,找避雨的地方。看到前方的牧民房屋,卻躲閃不及。我急速穿上雨衣,蜷縮在路旁的壕溝里。冰雹噼里啪啦砸在雨衣上,啪啪作響。大黃蜷縮在我的身邊,任憑冰雹打在身上。

    半個小時后,云開霧散。冰雹和雨停止,天空放亮,太陽又鉆出云彩。

    我繼續(xù)趕路,到果洛曲。路邊有指示牌,也有小賣部。購買了一些面包和火腿。因為增加了一個旅伴,食物也要增加。這樣,我的背包明顯有了三十公斤,肩膀也有了不適感。

    過河之后,路邊有幾戶人家,還有一個籃球場。籃球場一側(cè),是一家小賣部。

    屋子里的藏族女人,帶著一個四歲左右的藏族女孩正在玩耍。她們允許我在球場上露營。

    在籃球場的一側(cè)草坪上,我放下背包扎帳。大黃臥在籃球場的角上,一動不動。幾個騎馬路過的藏族男人,湊過來看熱鬧,用藏語跟我說話。我一句都聽不明白。

    扎帳好后,去小賣部買方便面。藏族女主人從房子的柜子里拿出一個嶄新的飯盒,要給我泡面。我讓她結(jié)賬,她笑著搖搖頭,并請我吃糌粑和油餅。油餅不知道是她自己炸的還是在集市上買的。旁邊的一位藏族女人,一直對著我笑,一手拿著轉(zhuǎn)經(jīng)筒搖晃,一手比畫著,讓我吃桌子上的油餅和糌粑。

    屋子頓時安靜下來,沒有了剛才熱鬧的氣氛。沒有人說話,都在看著我這個走進(jìn)牧區(qū)來的“怪人”。我吃完泡面,帶了一些零食,給藏族女主人留了三十元錢。

    我鉆進(jìn)帳篷,暖著被窩,準(zhǔn)備早點休息。可愛的小姑娘,對我十分好奇,圓嘟嘟的臉,說著萌萌的藏語,不時跑到我的帳篷前,敲敲我的帳門。

    天黑時,女主人邀請我住到她家里,因為收帳篷實在麻煩,所以謝絕了她的好意。

    大黃臥在帳門前,蜷縮著,一聲不吭,自覺地充當(dāng)起我的守衛(wèi)。

    第一次在草原上扎帳,深夜里聽到嘶鳴的馬聲和狗的狂吠,有些小小的膽怯。因為,我只身處在廣袤無邊的大自然之中。

    2020年5月23日星期六陰轉(zhuǎn)中雨果洛曲至吉瓦若村

    天蒙蒙亮,就被草原上成群的鳥驚醒。這里的鳥,都棲息在鼠類廢棄的穴洞內(nèi),完全不需要置辦家業(yè),屬于“寄居鳥”。

    小賣部的藏族大姐,一早就給我送來了方便面和熱水。我只接了一杯熱水,在路上備用。她們要去走親戚,小姑娘穿上了漂亮的民族服飾,艷麗無比。她們的衣服,明顯帶有蒙古族的特點。或許,她們就是蒙古帝國某個部落的后裔,一直生息在這里,只是被完全藏化,忘記了蒙古語,只保留著蒙古的服飾和習(xí)俗。

    我給小姑娘拍完照片,她們一家人就騎著摩托車,消失在草原的深處。

    我在帳篷里賴了一會兒,吃簡單的早餐——八寶粥。帳篷外帳濕漉漉一片,因為直接搭帳在草原露天的緣故。只好把外帳掛在籃球桿上晾曬。

    天空藍(lán)盈盈一片,與綠色的大地形成極大的反差。

    離開果洛曲不遠(yuǎn),路邊的草地上,一只死去的藏獒巨大無比,仿佛一只牛犢。有人在它的旁邊,堆起了一座瑪尼堆,來超度它的靈魂。在牧區(qū),狗是家庭的成員之一,更是藏族百姓的朋友。這只死去的藏獒,不知道曾為哪家牧民守衛(wèi)家園,卻喪命于此。

    大黃一夜守在帳前,寸步不離。早上給它喂了火腿和雞蛋,就一直緊跟著我的步伐。我戲謔大黃是一只名副其實的“走狗”,因為它一直跟著我走。或許,它也是一只既聰明又有理想的狗。

    中午時分,到黃河岸邊。一個偌大的拐彎處,河岸邊長滿了樹木。河道之外,無一棵樹木。這是高原黃河岸邊非常特別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黃河對岸,矗立著一座白塔,這是一座非常小的寺院,被樹木籠罩著。估計,這是藏族寺院修行人通過數(shù)代努力種活的樹木,才將處于半山腰的這座小寺院籠罩在一片綠蔭之中。

    河道中有藏族女人放羊,羊群懶懶地簇?fù)碓谝黄穑澙返乜兄鴦倓偡壕G的青草。讓草原點綴起星星點點的白斑,像白色的花叢。

    黃河在這里,猶如靜止的湖面,鑲嵌在綠色大地、藍(lán)天和群山之間。

    藏族女人坐在羊群中央,拿起她的轉(zhuǎn)經(jīng)筒,輕輕地?fù)u起來。

    有風(fēng)從河谷深處輕拂而來,給天空中帶來幾片白色的云朵。

    這是我行走路上的人間天堂。放下背包,我要欣賞這無法躲避的美麗風(fēng)景。我支起鍋,做一頓豐盛的午餐,在悠然的天際之間、河流之畔,沐浴著草原的風(fēng),享受一頓美食。

    大黃也臥在河邊,欣賞這無盡的美景。

    吃完午飯。天空中又飄來一大團(tuán)烏云,瞬間彌漫了天際。我迅速收拾東西,找地方躲雨。

    遠(yuǎn)處的山巔,黑壓壓一片。大風(fēng)驟起,冷得刺骨,直接進(jìn)入冬天。“黑云壓城城欲摧”,在草原上,就成了“黑云壓山山欲摧”了。

    我背上背包,健步如飛。大黃跟在我的身后,奔跑在避雨的路上。

    拐過彎,過小河后,路邊有戶牧民的家。他們一家人正在蓋房子。阿姨剛將我?guī)нM(jìn)房間,大雨就滂沱而至。大黃鉆進(jìn)院子里的塑料布下,蜷縮著躲避。阿姨從籃子里用簸箕往爐子里加滿了牛糞,屋子里瞬間溫暖起來。語言不通,我無法和阿姨交流。但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和善與慈愛。她先洗干凈手,然后把碗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干凈,給我做起了糌粑,盛上了自制的酸奶,還有藏族奶茶。這是對一個陌生人最高的禮遇。我有些受寵若驚。

    我吃完了美味的糌粑,喝完了奶茶、酸奶。準(zhǔn)備雨停之后繼續(xù)前進(jìn),晚上可以往前再走七公里到今天計劃的目的地。可惜天公不作美,雨又下了起來,比之前下的更大。所以我只能停留在這里。

    阿姨的兒子叫平措扎西,在拉薩開酥油店,這個時候,帶孩子回到瑪曲草原的家里,給父母修繕一下房子。甘南牧區(qū)百姓蓋房子,沒有建筑材料,都是從瑪曲縣城購買,再雇車運到牧區(qū)。所以,在草原上建房子成本不低。就連和水泥的水,都是開著三輪車在黃河里用大桶灌裝的。

    平措扎西的妹妹,也從瑪曲縣城回來,一起幫忙澆筑房子的水泥地。平措扎西的兒子和妹妹的兩個兒子,在雨中玩得不亦樂乎。平措扎西的兒子,因為平時回來得極少,所以跟爺爺奶奶顯很生疏,被其他兩個孩子弄哭了,就抱著正在干活的平措扎西轉(zhuǎn)。而他妹妹的孩子,則毫無顧忌,在院子里撒歡,把自己當(dāng)成這里的主人。

    我無聊地和孩子們玩耍,充當(dāng)起他們的“頭兒”。盡管語言不通,他們卻開心無比。

    雨一直在下,大風(fēng)刮起草原的枯草,飛揚(yáng)在天空。我想在院子里搭帳。平措扎西以為我嫌棄他們家里太臟。如果愿意,我可以住在他們家里。

    夜幕降臨時,平措扎西的母親去草原上趕牦牛,他的父親去牽馬。整個院子里,瞬間喧囂起來。所有的牲畜聚集在一起,整個家也溫暖起來。他的妹妹在做晚飯,手撕面片。牛糞在爐子呼呼地燃燒,屋子里異常暖和。

    這個時候,平措扎西的妹妹的小兒子因為跟我玩得極為熟悉起來,異常調(diào)皮。他媽媽就將小家伙用一根繩子拴起來,一頭掛在房子的柱子上。平措扎西的妹妹歉意地望著我笑笑,覺得孩子對我極度不禮貌,她也很無奈。

    他的父親坐在牦牛皮上,和其他兩個孫子做游戲,極為恬然。

    淳樸善良的平措扎西一家人,讓我住在他們家里唯一的臥室里。臥室非常干凈,屋內(nèi)微微香,是香薰的味道。墻壁上貼滿了獎狀,那是他們家那匹馬獲得的諸多榮譽(yù)。他的父親、母親、妹妹以及孩子們,則蜷縮在會客廳里。

    我卻感到十分愧疚。這是藏族百姓對待一個路人最高的禮節(jié)。在甘南草原上,我真正遇到了。

    一夜的雨聲,響徹草原的每個角落,偶爾會聽到狗吠聲。

    2020年5月24日星期日小雨轉(zhuǎn)中雨吉瓦若村

    一早下著小雨。還沒有收拾完背包,阿姨就給我做好了早飯,牦牛肉炒大頭菜,還加一份炒黃瓜,主食是米飯。

    在牧區(qū),蔬菜是非常珍貴的。

    這頓飯,吃得我心情十分沉重。叔叔和阿姨說,還下著雨,不走的話,就繼續(xù)在家里待著。這是平措扎西給我翻譯的。但是我實在不能再打擾他們的生活,穿著雨衣,就冒著小雨出發(fā)了。

    一家人一直將我送至路口。儼然,僅僅一天的接觸,我們簡直成了親人。

    我沿著路前行,拐過彎四公里,又下起了大雨。

    草原深處,有一座白塔,隱約可見,塔下有人在轉(zhuǎn)經(jīng)。旁邊是一座賽馬場,有人在里面馴馬。我走捷徑到白塔處,想在那里避雨。走到跟前,才發(fā)現(xiàn)無處可以躲避。沿著白塔,轉(zhuǎn)了三圈,又回到路上。

    大黃依舊跟著我,被雨淋著。

    雨越來越大,褲腳和鞋完全濕透。路邊一座廢棄的房子,一側(cè)是牛羊圈,一側(cè)是牧人居住過的房子。

    躲在有棚頂?shù)呐H铮驯嘲系姆烙暾侄读硕叮屡獫癜锏臇|西。此刻的我,狼狽至極,凍得瑟瑟發(fā)抖。我蜷縮坐在牛圈里,一直等到中午,還是烏云壓天,大雨滂沱。旁邊的屋子,沒有上鎖。骯臟的屋內(nèi),估計是鼠兔們的樂園,草秸成堆,蜘蛛網(wǎng)掛滿梁柱。簡單收拾了衛(wèi)生,騰出一個可以扎帳的地方。這里,甚至比我在確但什露營的環(huán)境更差。但是在路上,你無法去選擇環(huán)境,只能迅速適應(yīng),否則就會付出沉重的代價。所以,只能對付在這里,等著雨停。

    牛圈里潮濕的牛糞,極不易點燃。放在一個鐵桶里,慢慢烘烤著,冒出藍(lán)白色的煙,整個屋子里彌漫著濃濃的煙味。

    很久之后,牛糞才發(fā)出紅色的火焰,屋里稍微暖和了一些。

    大黃臥在門后,無精打采。估計它也是厭倦了這大雨。

    匆匆吃了晚飯——一罐八寶粥。然后蜷縮在帳篷里,什么都不想干。手機(jī)沒有任何信號。

    屋外,是大雨噼里啪啦的聲音。

    2020年5月25日星期一晴轉(zhuǎn)冰雹吉瓦若村至唐克鎮(zhèn)

    早晨雨停,出了太陽。草原上立刻暖和起來。心情似乎也晴朗起來。

    收拾帳篷,早餐依舊簡單,還是八寶粥。沿著礫石路,不遠(yuǎn)處看見牧民的小賣部。一位藏族老媽媽,靠著窗子,口中呢喃著,搖著轉(zhuǎn)經(jīng)筒。陽光照在她的臉龐上,映出她美麗的面容。

    買了一包泡面,年輕的女主人讓進(jìn)屋去吃。起初她戴著口罩,進(jìn)屋等她摘下,我才發(fā)現(xiàn)她是一位極其美麗的藏族女子。她普通話極好,在蘭州上過大學(xué),只是不能違背父母之命,還是回到牧區(qū)嫁人生子。她一直說她婆婆對她極好,其實畢業(yè)時也想留在蘭州,但是不能辜負(fù)老人對她的愛,所以就回到了牧區(qū)。

    她的婆婆,那位藏族老媽媽一直看著我,微笑。年輕的藏族女子,給我和了一份糌粑。這個糌粑比較柔軟,比在平措扎西家吃的更為美味。

    她笑著對我講,我從小不喜歡吃糌粑,雖然我是藏族人。

    她兩歲的女兒,黃褐色的頭發(fā)卷著,極像一個洋娃娃,獨自光著屁股,坐在房屋的氈墊上。屋子里有爐子,十分暖和,根本不用怕孩子著涼。或許高原上的孩子,已適應(yīng)了這樣的環(huán)境。

    她的丈夫和公公,正在草原上給馬釘掌。

    大黃在草原上撒歡。它在河邊的灌木叢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野兔,奔跑去追,只是追到一半,還是沒有跑贏逃竄的兔子。

    我買了一些東西,繼續(xù)趕路。路邊的籃球場上,有人邀請我一起打籃球。對我而言,在三千五百米海拔做這樣的劇烈運動,是“不要命”的舉動,只能搖頭拒絕。一位騎著棗紅色馬的大哥告訴我,去唐克過黃河有船,沿著礫石路一直到黃河渡口,就可以從甘肅進(jìn)四川。

    一夜大雨之后,泥濘的礫石路上水坑遍布,濺得衣褲全是泥。走進(jìn)在草原濕地深處,礫石路才變成了水泥路。

    中午時分,天陰了下來。在路邊一處避風(fēng)的洼地邊煮飯。方便面、雞蛋、火腿、榨菜,這似乎成了一路上的標(biāo)配,也是最簡單的伙食。

    我問了路人,終于清楚了去唐克的黃河渡口。

    從一個石子岔路一直到黃河邊,終于看到了兩條小船,停泊在河灘上。湯湯大河,“野渡無人舟自橫”。船上留有電話號碼,但船夫不在船上。甘、川兩岸百姓過河,唯有此渡口。有騎摩托車的藏民,也等待擺渡。黃河下游幾公里處,是九曲黃河第一灣景區(qū)。只是,陰云密布的天空,像戴在頭上的帽子,把黃河和草原壓在上面。兩小時之后,終于等到了騎著摩托、穿著雨靴來擺渡的船工。船工是附近的牧民,平時在家放牧,有人渡河時,才會來擺渡開船。人車十元一位。

    我上了船,大黃不敢,在岸邊徘徊。船夫等了許久,只能擺渡我獨自過河,把大黃留在對岸。這只流浪狗,只跟隨了我五天,就變得溫順乖巧。轟隆的柴油機(jī)聲響徹整個草原,大黃看著我登船離去,在對岸來回奔跑,發(fā)出嗷嗷的嚎叫聲。

    這是大黃跟著我以來,第一次悲切的狗吠。似乎是哀嚎,似乎是離別的哭泣,更似歇斯底里般膽怯的嚎叫。

    一只在草原上的流浪狗,剛剛尋找到的歸屬與完全感,就讓一條大河給隔絕了。

    我在對岸,遠(yuǎn)遠(yuǎn)望著它奔跑的身影,內(nèi)心極不是滋味。我背著行囊,望著它,它頓時停止了奔跑,蹲在離我最近的岸邊,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

    突然,它縱深一躍,跳進(jìn)黃河里。我不知道這只狗哪里來的勇氣,為了繼續(xù)跟著我,跳進(jìn)了湍急的黃河中。只是,在激流中,它嬌小的身軀,根本無法游至對岸,漂流一段后,只能游回岸邊,然后伏臥在沙灘上嗚咽著。

    我瞬間后悔沒有懇求船工大哥將大黃帶過河。短短幾日,這只狗,將它完全托付給我,我卻拋棄了它。我甚至覺得,我太自私,還不如一只狗。

    我在對岸對著嗚咽的大黃大喊:“你乖乖待在對岸,明天我還會回來,就一直帶著你到黃河源頭!”只是不知道,它會不會聽懂我的話。但我知道,它會一直蹲在那里,看著我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天際之間。

    渡過黃河七公里,就到唐克鎮(zhèn)。

    依靠黃河旅游發(fā)展起來的小鎮(zhèn),跟甘南完全兩樣。川菜、川音,甚至生活習(xí)俗也有極大的不同。找到一家旅店,旅客滿滿,都是來瞻觀“九曲黃河第一彎”。

    晚上在鎮(zhèn)上吃川菜,真是地道的四川味道,辣得我肝腸冒火。

    剛回旅店,就大雪紛飛。慶幸今天渡河入黃河流經(jīng)的第九省區(qū)四川,沒有停在甘南草原上,要不還極可能露營在雪地之上。

    只是,不知道河對岸的大黃,晚上會藏身何處。

    2020年5月26日星期二晴轉(zhuǎn)中雨唐克鎮(zhèn)至采日瑪鎮(zhèn)

    若爾蓋,天邊的大草原。

    “一匹駿馬,奔馳在渾圓山崗,那里天地相接,流云潔白,猶如天堂。……”這是歌曲里如詩如畫的若爾蓋。只是,我還要回到甘南,尋找我的旅伴大黃,繼續(xù)沿著黃河岸邊,尋找隱秘的“中國”。

    一早,天微晴。去郵局蓋戳,因為這是從此處進(jìn)入四川的唯一一個鎮(zhèn)。

    從甘肅瑪曲出發(fā),終于在這里洗了一次澡。從唐克鎮(zhèn)出發(fā)已是十點,原本想打車到黃河渡口,這樣會盡早看到大黃。只是,僅僅七公里的路程,路邊的黑車要七十元。

    過白河大橋,河水暴漲,幾乎要沖毀大橋。草原上金黃的小花,在河谷里已經(jīng)盛開,斑斑點點,點綴著綠色的大地。

    回到黃河渡口,渡口的船工剛好在,所以沒有等待,就過了黃河,又回到了甘肅。只是沒有看到我的大黃。擺渡的船工說,一早還看見狗在河岸上跑,這會兒不見了蹤跡。

    河邊的牧場上,有牧民正在手工編織鐵絲圍欄。一位熱心的大哥說,早上,一位騎摩托車的大哥將大黃帶到家里了。如果你想帶回你的狗,我跟他聯(lián)系,你去他家里領(lǐng)就行。

    只是,我覺得既然它有了好的歸宿,就應(yīng)該留在那里。畢竟它屬于草原,屬于甘南。即使我?guī)近S河源,最后也是將它送給牧民。我懸著的一顆心,此時終于可以放下了。

    回到往采日瑪鎮(zhèn)的礫石路。路邊的牛糞堆里,不時看到長出的小蘑菇。看來草原的夏季,正在漸漸逼近。

    這段路,偶爾有牧民的房屋建在路邊。藏獒伏在房前,有未拴韁繩的會躥出來,沖著路邊的行人狂吼。路過一戶牧民房屋,沖出來一只大藏獒,后面帶著四只小藏獒。萌萌的小藏獒,奶聲奶氣,跟著它們的藏獒媽媽沖著我吼叫。它們在我的面前,擋住我的去路。

    我突然想起,在瑪多縣城,一位藏族大哥送給我的驅(qū)狗利器——果爾考兒。

    果爾考兒是藏式打狗棒,由皮繩和棒兩部分組成。藏民在牧區(qū)為了自衛(wèi)、對付藏獒,隨身會攜帶一個,藏在大長袍里或系在腰上。馬鶴天看到的老藏民“為馬韁繩之一端,系一木棒”,來對付藏獒,大致道聽途說,未親眼目睹。

    我從包里拿出果爾考兒,握著繩子一頭,在身前甩動,小秤砣般的“流星錘”嗖嗖飛舞。剛還嗷嗷狂吠的藏獒媽媽,立刻停止了叫聲。凝視片刻,立刻掉頭跑回牧場。剩下的小藏獒們,也灰溜溜地逃回牧場,樣子十分滑稽。

    我瞬間明白了這“武器”的殺傷力。千百年來,藏獒在骨子里,就懼怕了果爾考兒。難怪一拿出手,狗就膽怯萬分。不過,果爾考兒在牧區(qū)已經(jīng)被禁止使用,因為具有極大的殺傷力。我?guī)У倪@件,似乎已經(jīng)成了收藏品。

    中午時分,還是在路邊吃簡餐,八寶粥和雞蛋。

    似乎到了甘南草原,就一直“好運十足”。每天中午過后,就有暴雨。今天依舊如此。好好的天,突然一團(tuán)烏云襲來,就下起了大雨。

    一位回采日瑪鎮(zhèn)的藏族大哥,看我穿著雨衣,艱難地行走在雨中,便停下車,要將我?guī)У芥?zhèn)上。他是齊哈瑪鎮(zhèn)人,養(yǎng)著兩千多頭牦牛。他用蹩腳的普通話跟我對話:“你看,我有錢,牦牛多,但是車子,破。”他幽默風(fēng)趣,開著破舊的五菱之光,故障燈幾乎全部都在閃爍。他的腰上,掛著一把刻著精致花紋的藏刀,威風(fēng)凜凜。

    天陰沉得嚇人,烏云壓著草原,好像就在我們的頭頂。大雨一直下個不停。

    到采日瑪貢瑪,這里是黃河首曲新村的移民村。

    牧區(qū)的百姓給車加油,不去鄉(xiāng)鎮(zhèn)的加油站,而是到村里的百姓家。雪碧瓶裝滿的汽油,一瓶一瓶灌進(jìn)油箱,最終數(shù)一數(shù)雪碧瓶的個數(shù),就知道加了多少錢的汽油。這是我之前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情景。

    大雨中,終于到了草原腹地的采日瑪鎮(zhèn)。據(jù)說,采日瑪如瀑般瀉淌的云,萬朵飄浮,如圣潔的哈達(dá)。采日瑪夜晚的星空,手可觸及,浩瀚盈天。采日瑪?shù)娜粘觯専o數(shù)人向往。

    只是,我到采日瑪,是滂沱的雨天。

    在鎮(zhèn)一角的空房子屋檐下避雨,雨卻越來越大,只好穿著雨披冒雨往鎮(zhèn)中心走。

    采日瑪鎮(zhèn)中心唯一的飯店的燈亮著,黑夜或者寒冷中的燈光,會給人些許希望和溫暖。鎮(zhèn)上的人們,聚集在這里吃飯。飯店老板用柴油發(fā)電機(jī)發(fā)電。此時,手機(jī)才有了信號,這個唯一與外界聯(lián)系的紐帶才有了“生命”。

    吃飯的人們,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我這個外來的背包客。

    暮色沉沉的時刻,大雨變成了大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不多時,整個采日瑪鎮(zhèn),沉浸在一片銀裝素裹里。鎮(zhèn)上有一家旅店,簡易的房間里有兩張床,五十元一間。只是沒有電,電褥子也沒有任何用處。蜷縮在充滿異味的被窩里,瑟瑟發(fā)抖。五月底的內(nèi)地,已經(jīng)開始穿短袖短褲了,我卻在草原上凍得不知所措。還好,包里一直帶著暖寶寶,我拿出一個貼在腳下,頓時溫暖許多。我顧不得被褥的難聞的異味,累得直接癱倒,打起呼嚕。

    2020年5月27日星期三多云、大雪、晴采日瑪鎮(zhèn)至四川求吉瑪鄉(xiāng)索日瑪村

    一早雪停。采日瑪鎮(zhèn),被高山與黃河環(huán)抱其中。黃河在此,受松潘高原阻擋,東折向北流入甘南草原。采日瑪鎮(zhèn)正南面黃河的拐彎處,是黃河緯度最低的點。母親河在中國版圖中最南端的點,就在這里。

    內(nèi)地很少有人到采日瑪來旅游。我將采日瑪?shù)狞S河拐彎命名為“黃河止南”,取意黃河流淌到此,停止南流,轉(zhuǎn)向東北折淌。

    在中國歷史上,我們一直關(guān)注著黃河的源頭、尾閭、上中下游的節(jié)點,甚至它所造成的災(zāi)難史,卻忽略了它身姿蜿蜒的最高緯度和最低緯度處。因為,“河流匯編的歷史,迅速而流暢”,我們根本無法瞬間記錄,甚至根本無法理解它隱秘的深處。

    我在這里,記憶這條幾乎橫貫中國東西河流的脈絡(luò)。在它的最南端,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我竟然一臉茫然與無知。

    從黃河最北端的巴彥套海鎮(zhèn)“黃河至北”到最南端的采日瑪鎮(zhèn)“黃河止南”,我整整行走了179天。

    從采日瑪鎮(zhèn)往南不遠(yuǎn),就到了黃河邊。離高原越來越近,河谷越來越窄。黃河就像被脅迫在川甘兩省之間的山脈中行走一般。原本無任何樹木的草原,在河道里,卻郁郁蔥蔥地生長著高大的樹木,簇?fù)碇瑪D滿整個河谷,與白色的雪山、綠色的草地形成了獨特的風(fēng)景。牧羊人和羊群穿梭在高高低低的樹林里,根本尋不見他們的蹤跡,只聽到羊的咩咩聲,以及看到河灘上留下的長長的凌亂的蹄印。

    黃河,在河谷里形成無數(shù)條支流小溪,清澈見底,像密密匝匝的玉帶,分布在每一片樹林之間。樹冠籠罩著、聚集著,形成了另一片綠色的海洋。偶爾有水鳥從林中竄出來,撲棱棱地飛向更遠(yuǎn)的樹林,打破草原上的寧靜。河邊的草地上,開滿了金色的小花,芬芳怡人。在這里,我似乎分不清了哪里是河流,哪里是樹林。這樣的景致,用我的一雙眼睛根本裝不下,愉悅與快樂,幸福與溫暖,瞬間趕走了身上的疲憊與內(nèi)心的孤獨。

    這里極像走在魯朗,或者到了歐洲的某個小鎮(zhèn)。

    黃河河道邊,豎立著保護(hù)碑。文字為“瑪曲土著魚類自然保護(hù)區(qū),特有魚類國家種質(zhì)資源保護(hù)區(qū)”。我知道,從這塊石碑開始,我離河源越來越近。

    往前七公里,是秀昌村。在甘南草原上,極少看到這樣規(guī)模的村莊。山坳間,錯落有致地蓋滿了房屋。村口有人聚在一起下棋。一家合作人開的飯店,幫我解決了午餐,一份色香味俱全的拌面,讓我不再吃包里的速食。村子的街上,有很多商鋪,水果等食品應(yīng)有盡有,新鮮程度,甚至都超過了采日瑪鎮(zhèn)上賣的。

    半山腰上是寺院,金碧輝煌。零零散散的人們,圍著寺院轉(zhuǎn)寺。他們同時用異樣的眼光,注視著我這個闖入這塊“凈地”的異鄉(xiāng)人。

    似乎,秀昌村聚集了整個甘南草原最純粹、最簡單的美。靜謐、安詳、世外的桃源。悠閑的藏人、寺院的梵音、高山的牦牛、河道的羊群、蔥郁的森林、遍地的黃花,以及肆無忌憚流淌的黃河,組成了秀昌村這一天最真實的風(fēng)景。我甚至感到自己是“足行草甸上,人在畫中游”,美妙無比。

    沿著河岸,這是一段十分平坦的河谷。山坳里有牧民的帳篷。一位剛擠完奶的藏族阿姨,拎著桶準(zhǔn)備回帳篷。牛糞燃燒的藍(lán)色的輕煙,從白色帳頂?shù)臒焽枥镅U裊升起來。

    從這里往北不遠(yuǎn),就是齊哈瑪?shù)鯓颉L祛D時又陰了下來,下起了鵝毛大雪。

    瞬間,草原又白茫茫一片。

    齊哈瑪?shù)鯓蚴菑母誓喜菰浆斍S河右岸齊哈瑪鎮(zhèn)的必經(jīng)之路,也是到青海久治和四川阿壩之間的一條捷徑。吊橋一側(cè),正在修筑一座新的黃河大橋。

    齊哈瑪鎮(zhèn)柯河岸邊的山巖上,有一處柯慶古人類巖畫。可惜,我無法步行到那里。據(jù)說,這處巖畫上,有鹿、羊、馬、牛和人。雄鹿昂首遠(yuǎn)視,體態(tài)高大雄健。而人裸體,雙臂上舉,雙腿分開,凸顯出男性的生殖器。這是黃河上游極為罕見的一處古人類巖畫。這里曾是眾多游牧民族生活繁息地,他們躍馬揚(yáng)鞭,縱橫馳騁,留下無盡的奇謎。只是,關(guān)于文明的印記,在這里卻極少留存。而柯慶巖畫,就成了留給我們解開這里曾經(jīng)生息過的古人類秘密的最后一塊會說話的石頭。

    過齊哈瑪?shù)鯓颍笱┮淹V埂蝾^是川、甘兩省的交界。這樣,我在橋頭,可以一腳踩兩省。

    四川境內(nèi)的路況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嶄新的二級公路,沿著黃河岸邊,延伸到層巒疊嶂的大山之中。

    齊哈瑪?shù)鯓蚴墙裉煳业乃逘I地。原本計劃在橋頭扎帳,值班的警察大哥告訴我,可以走到索日瑪村,那里會有牧民的房子扎帳,如果下雨,也沒有關(guān)系,可以投宿在牧民家里。

    到索日瑪村,路邊有一間還算干凈的空閑的房子。我打掃了衛(wèi)生,準(zhǔn)備在房間里扎帳篷。一位藏族大哥推開門,以為我是小偷。我們彼此都被對方嚇著。盤問過后,他帶著我去了不遠(yuǎn)處的家里。

    藏族大哥名更著,臉黝黑發(fā)亮,一看就在高原上飽受風(fēng)霜。他和他的兄弟,在索日瑪村承包了一片草場放牧,養(yǎng)著五百頭牦牛。從求吉瑪鄉(xiāng)上游流淌的夏容曲,在這里與黃河交匯,形成了一片天然的草場。更著大哥的牦牛,就暢快地奔跑在這片草地上。

    黃昏,天終于晴朗起來。我登上屋后的山頂,俯瞰黃河在青、甘、川三省的逶迤的身姿。這條長河,它朝著入海口奔流不息,從未停歇,這種堅定與力量,一直撫慰和鼓勵著每一個心存夢想的人。

    暮色時,更著大哥騎著馬,把山谷里的牦牛全部趕回牛圈,才算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

    草原的放牧人,無論刮風(fēng)下雨、嚴(yán)寒酷暑,都是圍著牦牛轉(zhuǎn)。一頭乳牛三至四年才能長到成牛。清晨把牦牛趕到山上,夜幕時再趕回牛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這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在偏僻的鄉(xiāng)野,欲望和物質(zhì),似乎離他們非常遙遠(yuǎn)。

    更著大哥的兄弟,在燈下縫制趕牦牛的鞭子。他嫻熟的縫紉手藝,讓我驚嘆不已。在我印象里,關(guān)中鄉(xiāng)村舊時縫縫補(bǔ)補(bǔ)的活,都是女人們來做的。

    楊希堯在《青海風(fēng)土記》中記錄了民國七年他在青海看到的藏族男人嫻熟的縫紉手藝。

    男子還有一種職業(yè),是縫紉。他們習(xí)慣,女子在帳外做事,男子終日在帳里無所事事,前邊已經(jīng)說過。要是做事,須比女子輕易點的,所以縫紉一事,自然歸男子去做。男子的衣,固然是男子做;就是女子的衣服,也歸男子做。這種情形,恰恰與內(nèi)地情形相反。我們初次見了,覺得有些不順眼;其實在他們那樣社會狀況之下,是自然而然的了,他們做夥時,將牛皮丁針——內(nèi)地系銅鐵作丁針,青海則以熟牛皮作之,——套在食指尖上,針鋒向懷里縫來,也不像內(nèi)地婦女和縫工把丁針套在中指上針鋒向外縫去。可見他們這件技能是他們固有的,并不是由內(nèi)地傳過去的。

    一百年過去,這樣的風(fēng)俗,似乎未發(fā)生任何變化。

    更著大哥的女兒措瓊,在一側(cè)的火爐旁做飯。在藏區(qū),做飯也是女人們的事情。措瓊在青海省久治縣的門堂鄉(xiāng)上職業(yè)學(xué)校,放假的日子,回來幫父親一起放牦牛。她切著牦牛肉,用一把很鈍的切刀,而不是內(nèi)地的菜刀。凍得結(jié)實的牦牛腿異常難切,半個小時工夫,措瓊才切好了肉,肉塊大小不一,根本沒有品相。她在準(zhǔn)備一道經(jīng)典的菜——牦牛肉炒青椒。牛糞燒的爐火異常旺,牛肉在鍋里發(fā)出嗞嗞的聲響。屋子里頓時彌漫了濃濃的香味。

    更著大哥躺在屋內(nèi)一角的氈墊上玩手機(jī),手機(jī)里不時有美妙動聽的藏曲吟唱。

    夜幕降臨,我躺在黃河岸邊的藏族大哥家中的毛氈上,寂靜的夜空下,牦牛已在圈內(nèi)熟睡。窗外,幾顆寥落的星星掛在天空,發(fā)出黯淡的光,忽明忽暗。

    隔壁房間,是他輕微的打鼾聲。

    2020年5月28日星期四晴轉(zhuǎn)大雪索日瑪村至求尕瑪

    在鳥兒喧囂之后,我還賴在被窩里好一陣子。

    更著大哥和措瓊已經(jīng)去趕牦牛了。

    收拾完畢,我就出門了。我走到黃河邊的礫石路上,才遠(yuǎn)遠(yuǎn)看到在山頭趕牦牛的他們,打招呼后,就繼續(xù)前進(jìn)。

    選擇走四川境內(nèi)的河岸,是因為這條路無需翻埡口到阿萬倉。對于步行的我來說,要節(jié)省一天的時間。盡管這條路在地圖上幾乎看不到,但不影響我的步伐。無交通工具的優(yōu)勢就是可以走在任何地方。

    在山后一側(cè)的平坦處吃早餐,依舊是八寶粥和雞蛋。

    一夜的寒氣,讓路上的積水洼里結(jié)上一層薄薄的冰。草原上,如霜凍一般,有一層白茫茫的霧氣。

    我走了四公里,遇到一位騎著馬放牦牛的藏族大叔。他的普通話極為流利。他告訴我,這里是求尕瑪,是四川阿壩的最后一個村子。也是青、甘、川三省交界的一個村莊。這里牧民的房子,全部坐落在山坳里,極為隱蔽,也非常稀疏。

    有了陽光,似乎萬物都有了活力。

    中午時分,終于暖和起來。河道里的金色小花,密密匝匝地分布著,草原上就像長出一片金色的地毯。陽光灑在上面,熠熠閃爍。

    中午,我在黃河岸邊一處灌木叢中煮飯。遠(yuǎn)處,有一家牧民在野炊。孩子們在草地上奔跑,不時發(fā)出快樂的嬉笑聲。

    一只狗從草場里躥出來,讓我打了回去。遠(yuǎn)處的帳篷里出來一位帥氣的藏族小伙,怕狗咬到我,出來為我擋狗。我們在草原上聊天。大概半小時后,大風(fēng)驟起,又下起了雪。我無處可去,于是鉆進(jìn)他家的另一處帳篷,就地在里面搭帳篷。他再三叮囑我,晚上解手一定注意,千萬看著狗。

    外面狂風(fēng)怒號,如狼咆哮一般。我聆聽帳篷被風(fēng)刮得呼呼作響,蜷縮在睡袋里,心里暗想,幸虧在一個大帳篷里扎了自己的小帳篷,如果在野外搭帳,會不會被風(fēng)刮得飛起來?

    夜里,狗一群一群飛奔在帳篷外的草地上,狂吠不止,似乎比狼群更恐怖,令人心驚膽戰(zhàn)。在牧區(qū),狗晚上都是放開的,隨意馳騁在草原上。所以,群狗聚集,相當(dāng)危險。

    我把內(nèi)外帳篷檢查一遍,緊緊關(guān)好,聽了一夜的狗吠和一夜的狂風(fēng)怒號聲。

    2020年5月29日星期五晴轉(zhuǎn)小雨求尕瑪至阿萬倉鎮(zhèn)

    天亮了,奔跑了一夜的狗,終于累得都回到窩里睡覺了。

    帳篷被凍得硬邦邦,如鐵皮一般。帳頂迎風(fēng)的一側(cè),積雪都已結(jié)成冰。

    陽光灑在山間與草原上。一夜的積雪,被風(fēng)刮得堆積在一起,形成了堅實的雪堆,聚集在低處。

    收拾完背包,我的手已經(jīng)凍得通紅,懶得吃早飯,直接出發(fā),女主人為我攔住狗。

    從求尕瑪?shù)桨⑷f倉鎮(zhèn),大概三十公里,沿著黃河河道是牧人們行走的平坦的小路。

    大約七八公里,就到了川甘兩省交界。

    在我看來,這是黃河河道上非常美麗的一段原生態(tài)濕地。游人鮮至,幾乎無人問津此處。所以,它呈現(xiàn)的是純粹而樸素的美。

    寂寥的房屋、遠(yuǎn)處雪山、河道中樹林、遍山的牦牛、雪中隱藏的黃色的小花,簡直就是一幅天然的油畫,根本無需色彩渲染,任何文字的修飾,都是蒼白無力的。

    小路的盡頭,就是兩省的交界。沿著草地上壓出的車轍,一條小河擋住去路,這條河流就是兩省的界線,根本無需界碑。牧民自覺地分布在兩個省內(nèi)的草山上。蹚水過河,又上了礫石路,就進(jìn)入讓人們魂牽夢縈的阿萬倉鎮(zhèn)境內(nèi)。

    礫石路沒有盡頭,一直伸向遙遠(yuǎn)的天邊。阿萬倉,似乎就是天盡頭的一座小鎮(zhèn)。

    路上沒有人,只有遠(yuǎn)處的山坳里,偶爾會看到幾座帳篷。河邊偶爾有孤零零的樹,像一位巨人,要支撐起藍(lán)天。這是一種別樣的生命力象征,讓人感到草原別樣的生機(jī)。

    其實,樹下是極好的露營地,只是昨晚因為大雪,沒有走到這里。

    五公里處,看到黃河。黃河在阿萬倉,極度地放肆,肆意扭動著身姿,在大地上擺出婀娜多姿的曲線美,蠱惑著每一位前來看風(fēng)景的人。

    河邊河灘上有成片的樹林,樹杈上,布滿了一個個鳥窩。這里是斑頭雁的棲息地。無數(shù)只斑頭雁聚集在此,有的在樹林下的河水里覓食,有的悠閑地踱步,享受著靜謐的時光。

    過了橋,才走到了往阿萬倉的水泥公路。

    黃河河道里連綿的樹林,似乎令我感覺到了熱帶雨林,而不是高原。公路穿梭在樹林里,水鳥成群,飛翔在林中。聽到人的腳步聲,水鳥撲棱棱又飛向遠(yuǎn)處。結(jié)伴的魚,游弋在清澈透明的河水中。

    上黃河大橋時,從松潘高原上飄來一團(tuán)團(tuán)烏云,遮住白茫茫的雪山。

    我無暇欣賞風(fēng)景,疾步往阿萬倉行走。因為在高原上,任何一片烏云,可能都會帶來暴雪或者冰雹。

    過黃河大橋,大風(fēng)就驟起,夾雜著雨雪,打得我背包啪啪作響。

    看到一頭躲避風(fēng)雪的小牦牛,沿著河岸朝路邊走來。走近一看,竟是一只藏獒,后面還有一只灰色的,嚇得我趕緊離開。還好它們沒有結(jié)伴尾隨我。

    遠(yuǎn)處山坳里的阿萬倉鎮(zhèn)以及山上的尼瑪外香寺,似乎近在咫尺。據(jù)說,松贊干布的靴子、文成公主的手鐲就珍藏在尼瑪外香寺中。

    在這里,形成一片廣闊的草原。拉日瑪峰和沃特峰,在黃河兩岸,猶如兩個雄壯的武士,守護(hù)著阿萬倉的門戶。

    草原上,點綴著無數(shù)間牧民的房子。道路邊有一只死去的牦牛,兩只流浪的藏獒蹲守在跟前,吃著腐爛的尸體,虎視眈眈地盯著路上的我,生怕我侵犯它們的領(lǐng)地。

    到阿萬倉鎮(zhèn),終于可以好好休整一下。在黃河首曲的草原上,像蝸牛一般行走了近十天。鎮(zhèn)上只有一家旅店,沒有水,根本無法洗衣服。因此,在阿萬倉休整的打算,就這樣泡湯了。陰沉的天,看星空、日出也只能化為泡影。

    六十元一間房的旅店,還好有電褥子,晚上不會挨凍。

    2020年5月30日星期六晴阿萬倉鎮(zhèn)至阿木朵黃河大橋

    天氣終于放晴。在五六月的高原上,這似乎十分罕見。

    阿萬倉,似乎就是一首詩的小鎮(zhèn),充滿了無盡的意境。

    有詩人寫道:“這里,草、牦牛和幾匹陷入冥想中的馬,都像被一雙潮濕的大手剛剛撫摸過。”因為貢曲、賽爾曲和道吉曲三條河流匯聚,在這里形成了獨特的阿萬倉濕地盆形草原。“濕潤水”似乎成了這里最美的字眼。因此,《中國國家地理》于2008年將阿萬倉濕地評為“中國最美的草原濕地”。

    “你的美顏,充盈我的雙眸。你的甘泉,滋潤我靈魂。”走到阿萬倉,似乎只能這樣表達(dá)我內(nèi)心對它的渴望。

    貢賽喀木道,這是跨越千年藏區(qū)歷史的一條路。公元701年,吐蕃贊普赤德松贊率兵進(jìn)攻貢賽喀木道地區(qū),此后把這里作為戰(zhàn)爭的后勤補(bǔ)給地。后來,黨項、吐谷渾、吐蕃、蒙古等民族先后生息于此。

    出阿萬倉鎮(zhèn),走在新修的345國道上。這條路橫穿賽喀木道濕地的腹地。河流彎曲在碧綠的濕地中,黃色的小花燦燦無比。路邊有僧侶,支起帳篷,在這極少晴空萬里的天氣里享受時光。

    在娘瑪寺路口,遇到一位阿壩縣的藏族大哥,他在阿萬倉鎮(zhèn)開了一家蔬菜店,每天往寺院里送菜。健談風(fēng)趣的藏族大哥,居然對阿萬倉的歷史傳說了如指掌。

    他把車停在路邊,專心致志地給我講述著關(guān)于阿萬倉的故事。

    “格薩爾王帶領(lǐng)的士兵們砍殺過許多霍爾國侵略者,侵略者的頭顱堆積起來的山包,就在阿萬倉后面的山頭上。”

    他神秘地看著我笑,說:“你不信,我可以開車帶你去看。”我默而不語,數(shù)千年的遺址里,怎么還會留下人的遺骸?甘南草原上留下的關(guān)于格薩爾王的神秘傳說太多。

    關(guān)于阿萬倉的沃特山、拉日瑪峰,我倒是在路上聽人給我講述過了這兩座山的故事。

    “沃特”,在藏語中是“經(jīng)卷”的意思。據(jù)說在沃特山中,隱藏嶺國的所有的經(jīng)書。沃特成為神山之后,娶拉日瑪為妻,生下一子,取名為斯帝。后來沃特得知自己的妻子拉日瑪,暗地里與薩日相愛。他盛怒之下,砍了拉日瑪一刀,拉日瑪帶著刀傷,向西北方向離家出走,所以這兩座神山,最終就分別處在了黃河兩岸。一座是南岸的沃特山,一座是北岸的拉日瑪,永遠(yuǎn)地守護(hù)著阿萬倉。

    道別給寺院送菜的藏族大哥。

    娘瑪寺巨大的經(jīng)筒,矗立在草原濕地中央,異常醒目。娘瑪寺后的山,是阿尼瑪卿山東邊余脈,一直延伸至黃河岸邊。山腳下,坐落著一排排整齊低矮的牧民的房屋。

    繞過山,公路邊有一只被汽車撞死的旱獺,橫躺在路邊的草地上,流出黑色的血,慘烈無比。

    一只巨大的牦牛頭,被遺棄在路邊,兩角健碩。我確信這是一只公牛的牛首。

    到阿木朵黃河大橋。345國道從這里通向青海的久治縣,另一條路,沿著黃河一直到甘肅最后一個鄉(xiāng)鎮(zhèn)——木西合鄉(xiāng)。黃河在此,將青、甘兩省分開。橋頭上,有一家小賣部,在地圖上,前方十公里內(nèi)沒有村莊。所以,露營地就選擇了這里。

    我簡單吃了晚飯,將帳篷搭在小賣部的后面。太陽剛剛落山,我就鉆進(jìn)睡袋里睡覺。睡意朦朧中,聽到小賣部的老板邀請去吃飯,我感謝他的好意,祈禱晚上不要下雨。

    聽了一夜黃河流水之聲,一夜草原狗吠的聲音。

    2020年5月31日星期日晴阿木朵黃河大橋至木西合鄉(xiāng)

    早早起來收帳,河谷里潮濕,帳篷的底部全是露水。

    把帳篷掛在路邊的電線桿上晾曬,風(fēng)呼啦啦地吹著,帳篷如一面旗幟在招展。

    去小賣部買補(bǔ)給,打了一壺開水。小賣部的兄弟,在整理昨天挖的蟲草。這個季節(jié),草山上人們已經(jīng)開始挖蟲草。他的妻子,昨天上山挖了一天的冬蟲夏草,很晚才回到家里,收獲了三十多根蟲草。

    從這里到木西合鄉(xiāng)是柏油路。黃河在阿尼瑪卿山南麓蜿蜒流淌,夾在青海和甘肅兩省之間綿亙的山巒之中。每一個拐彎的地方,都形成了一大片濕潤的草地,牧民在夏季都會遷移至河邊放牧。

    黃河南岸山路,切在山腰之間,像一條白線,掛在綠色的山體上。那是青海牧民出行的道路。路上偶爾有車駛過,揚(yáng)起長長的白色的灰塵。黃河在這里,脾氣似乎也溫順許多,迫身于山谷之間,似乎飽含著委屈、抱怨、無奈與憤懣,但又不得不委曲求全,從峽谷中尋找出路。

    牧民的帳篷零星地鑲嵌在河道邊,牦牛懶洋洋地蠕動在碧綠的地毯上。行走在羊腸般彎曲的柏油路上,我知道,我是走在一條上千年的路上,時光的那端,是茶馬古道上的陣陣駝鈴聲。在時光的流淌中,馬道才變?yōu)橥ㄍ荆辛似训穆曇簟6鴣児挪蛔兊模俏乙粋?cè)的黃河濤聲。

    “遙遠(yuǎn)的木西合,”甘南詩人瘦水這樣稱謂這個黃河入隴的第一個鄉(xiāng)鎮(zhèn),“那是一片由青藏走向平原的過渡地帶,也是一片民族融合地帶。”他所到的,只不過是木西合的邊緣。

    對于我,木西合永遠(yuǎn)是未知而新鮮的。它是一幅底色灰暗的水墨畫,黃河入甘的第一鄉(xiāng),也是一個離中原遙遠(yuǎn)的、偏居一隅的藏族鄉(xiāng)村。

    去木西合的路,大部分開鑿在絕壁上,陡峭而難行。黃河在這里,曲曲折折,形成了無數(shù)個折彎,遠(yuǎn)勝于晉陜大峽谷的蛇曲風(fēng)貌。其實,木西合太遙遠(yuǎn),鮮有人至。連本地詩人瘦水,也沒有走進(jìn)它的深處。

    七仙女峰,就處在往木西合的半路上。黃河在這里有四個大拐彎,在下游最后一個拐彎處,七座大小不一的山峰,就矗立在河邊。山上的翠柏蒼翠挺拔,在空曠的河谷中形成一座座綠意盎然的巨峰。據(jù)說,藏族的學(xué)者,在這里留下了很多美麗的詩篇,也留下了古老的石刻。我突然記起,在阿萬倉鎮(zhèn)的旅館,老板說格薩爾王到過的木西合。格薩爾王留戀七仙女峰的美景,和他的妻子曾經(jīng)到這里,還在一塊石板上還留下了馬蹄印。

    群峰,高聳入云。石壁,雄偉壯麗。巖石,千姿百態(tài)。帳篷,星羅棋布。

    河谷里,如云彩般滾動的羊群蠕動,從山坡上偶然會傳來牧羊人婉轉(zhuǎn)嘹亮的歌聲。

    過七仙女峰不遠(yuǎn),轉(zhuǎn)過彎,木西合鄉(xiāng)就坐落在黃河的拐彎處。山半腰上,是西合強(qiáng)寺。

    只有一條街道貫穿整個鄉(xiāng)鎮(zhèn)。街上正在施工,轟隆隆的震動聲響徹整個河谷。

    我成了唯一一個來木西合的“域外人”。鄉(xiāng)上除了政府機(jī)構(gòu),還有幾家小飯店和商店。我甚至感覺回到了童年時期的關(guān)中老家,瞬間,從腦海里涌動而出一股強(qiáng)烈的思鄉(xiāng)情愫。幾個藏族小朋友在廣場上來回奔跑,嘻嘻哈哈,發(fā)出雀躍的聲音,看到他們,讓我似乎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在不同的年代,在不同的地域,卻演繹著同樣的歡樂。一位藏族老奶奶,坐在自家的門前,口中念念有詞,手里握著轉(zhuǎn)經(jīng)筒,瞇著眼睛,不停地?fù)u晃著。

    安靜、緩慢、祥和,一切似乎走在舊時光里。仿佛時間倒退,我也看到了坐在老家門墩上的奶奶,她抱著那只波斯貓,等待著放學(xué)歸來的我。

    在木西合鄉(xiāng),只有一家破舊的旅店。凋敝的屋舍、破舊的床、骯臟的院子,羊圈與牛圈連在一起,發(fā)出濃濃的臭味。這樣的環(huán)境,說明這里幾乎很少有外人問津。

    旅店的老板是一位四川的漢族大哥,他的妻子是一位藏族大姐,腿有些瘸,行動極為不便,拄著拐杖行走。他們是漢藏通婚,漢族的大哥,大概是入贅到木西合。他們居住在臨街的房子里,開著一家小賣部營生。院子里的房子,就成了旅店。

    晚上,我在隔壁的新疆飯店里點了一份大盤雞和一份面條。在高原的鄉(xiāng)鎮(zhèn),這樣的餐食,簡直就是人間佳肴。

    突然想到藏族詩人加措的詩:“人生是只能出發(fā)一次的旅程,我們其實一直在路上。如果只能攜帶兩件行李,我愿是無畏和無執(zhí)。”我還在路上,帶著這“兩件行李”,在遙遠(yuǎn)的阿尼瑪卿山下,聆聽黃河蕩滌時間的聲音。

    【作者簡介:扶小風(fēng),作家,現(xiàn)居山東青島。主要著作有《左年》《湋川筆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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