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分辨出誰是真的，誰是假的。”《手足之爭》（載于《世界文學》2023年第5期）中，梅麗莎關于“真假”的看法，與自然人對仿真人的態(tài)度暗合：種族之間的區(qū)別之上，附加了道德倫理的價值評判。迪米特里傲慢的歌謠不啻為自然人父母的心聲——赫胥黎稱孩童為未闔上社會風俗之蓋者（“unlidded”），因無禮儀矯飾，反而更能顯出人性。自然父母討論性生活時，以獵奇口吻談論合成人，本質上與“瓊妮是假貨，瓊妮是蠢貨”相同，是將其當作異己的他者。這般異己的存在，并不局限于類人或具象的形態(tài)；《一周》（載于《世界文學》2023年第5期）中，人類腦中植入的“系統(tǒng)”操縱、限制了人類的生活，人類同樣淪為智能算法的附庸，淪為非人的、異己的存在。

科幻小說中，合成人等相對人類而言異己的存在，往往對人類抱有敵意。將異己的存在設定在人類的敵對面，是科幻題材作品常見手法。然而，網(wǎng)飛的大熱劇集《愛，死亡和機器人》第二季，也是因為這種習見的手法——機器人無緣無故的惡意和種種單純?yōu)椴┤搜矍虻钠嬗^——飽受詬病。習慣了機器人大戰(zhàn)、人類救世主的戲碼后，讀者難免進一步追問，難道異己的存在天生就是做反派，以阻撓人類、戰(zhàn)勝人類為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唯一方式？

《手足之爭》便是對這一敵意的發(fā)源的探索。故事設定在自然人和合成人共同生活的未來。自然人同合成人，看似彼此相安無事，實則暗流涌動。譬如所謂“規(guī)范用語”的使用，將不公開區(qū)分合成人和自然人的原因歸結于“不得體”，即政治不正確。梅麗莎的父母，彼得和朱莉，在班主任哈特利太太面前回避了哈特利太太的女兒是否是合成人的問題，因其“無關緊要”。回避諸如此類可能會傷害雙方的敏感問題，應該也屬于代表政治正確的“規(guī)范用語”，目的興許是緩和合成人和自然人的尖銳矛盾。彼得同朱莉是思想較前衛(wèi)激進的父母——然而他們關閉古基的“叛逆”行為，反而近似于某種“復古”——盡量平等看待合成女兒梅麗莎和兒子馬特；與之相對，或許是受其父母的影響，迪米特里斥合成人為“不是人的東西”，理直氣壯地提起“我在媽媽子宮里的照片”，試圖證明自己的優(yōu)越性。“規(guī)范用語”是在合成人和自然人、思想新潮和守舊兩派間謀求最大公約、謀求平衡的嘗試，卻透著言不由衷。

從彼得的敘述視角來看，梅麗莎和馬特一樣，是普通的小孩。他和朱莉盡力不去想合成人女兒和自然人兒子的區(qū)別，即使感受到細微的分別（譬如，拎起梅麗莎時與拎起馬特時感覺不同）。然而，梅麗莎似乎具有與生俱來的敏銳直覺，總能理解彼得的行為，或許她也感受到那種細微的區(qū)別。文中兩次提及頭頂：一次是彼得的視角，梅麗莎的口吻天真無邪，說彼得的頭頂“就是一個頭”；另一次是梅麗莎的視角，試圖通過頭頂?shù)陌踩ㄗ印胺直娉稣l是真的，誰是假的”——這是遠超年齡的成熟。梅麗莎所在的俱樂部中成員異口同聲地支持她，暗示著這是合成人的共同困境——受囿于“規(guī)范用語”里潛藏的疏離和惡意，無論有意無意。由此生出不信任，生出嫌隙，使得輿論上處于相對弱勢的合成人終于走向了自然人的對立面。

相較于“敵意”，《一周》中智能算法展現(xiàn)出的“惡意”更像是“科學管理”及消費主義的副產(chǎn)物。作者將視頻網(wǎng)站中習見的付費觀看極端化、夸大化：蔓延到生活各處的智能算法限制了人的感知，在“免費的現(xiàn)實版本”中，陽光都是商品、奢侈品，是需要充值才能享受的。人的感知受限，連帶語言使用和動作也被影響，在“免費的現(xiàn)實版本”中，安德烈耶夫不能稱妻子為“我的小女孩”，也無法撫摸她。消費主義擴展的結果，是原先免費的、全人類所同享的天空成為消費后的特權。死亡在“系統(tǒng)”中都是可預知的，可操控——自殺本來應是荒謬的，而“系統(tǒng)”中，自殺之不可能反而更顯荒謬。

《一周》試圖呈現(xiàn)某種夸大過的現(xiàn)實，從中透射現(xiàn)代社會的問題。大眾傳媒在填補人信仰缺失的空虛后，也逐漸蠶食著人的精神世界。無休止的系列劇和廣告占據(jù)了人的頭腦，購買商品、計算促銷折扣侵占了人生活的每時每刻。在消費主義營造的溫柔鄉(xiāng)中，人逐漸沉溺在廣告和劇集光怪陸離的畫面中，邏輯能力日益退化，生成想法成為一件難事。原先方便人生活，為人生活增色的視頻軟件和“系統(tǒng)”，反而成為人精神成長、發(fā)展的桎梏，最后成為與人相對立的存在。

如《一周》所展現(xiàn)，雖然“系統(tǒng)”體貼入微，但生活其中，連被咖啡灼傷舌頭都無從體驗，從此失去了痛覺、悲傷等所謂“負面”的生命體驗，失去了生命的復雜性和厚度。《一周》的啟示是，如若人不從消費主義的泥淖中驚醒，人終將成為為金錢所奴役，為“系統(tǒng)”所豢養(yǎng)的家畜。這般異己的存在是隨著人的發(fā)展而產(chǎn)生的，是異于合成人和自然人的矛盾外的另一種矛盾，人的創(chuàng)造最后反對了人自身的存在。

這兩篇科幻作品跳脫出機器人攻擊追殺人類的俗套，轉而去反省異己、非人存在對人的敵意生發(fā)的根源，深挖其背后反映的現(xiàn)實問題，假想社會矛盾尖銳化后的未來。諸如此類的討論賦予了科幻作品在瑰麗想象外發(fā)人深省的深度和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