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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貓科動物
    來源:《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3年第7期 | 鮑磊  2023年07月10日12:05

    鮑磊,蒙古族,1982年6月出生于內(nèi)蒙古赤峰市,現(xiàn)居北京。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六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培訓(xùn)班、第四十一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內(nèi)蒙古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xué)》《文藝報》《中國新聞出版廣電報》《中國教育報》《北京晚報》《回族文學(xué)》《草原》《海燕》等報刊。出版有長篇小說《夜照亮了夜》《青春是遠(yuǎn)方流動的河》,短篇小說集《飛走的鼓樓》。長篇小說《幻海》入選中國作協(xié)2023年度“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之星叢書”項目。

    王一鋒:我想你了,用高級點兒的話怎么說?

    楊塔娜:冬日暮雪入巷深,挑燈迎風(fēng)盼人歸。

    ——題記

    記憶里的事,影影綽綽,像極了冬天雪夜前霧氣彌漫的暗沉天空。

    情緒上的一切,不知天高地厚的嬉笑怒罵,毫無由頭的瘋瘋癲癲,種種起承轉(zhuǎn)合包括戛然而止的瞬間空白,其實都是化學(xué)性的。

    每每看見亮著猩紅小點的一支香,香霧絲絲縷縷地升起、飄忽不定,看見它從那么長燃到那么短,最終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截,然后在香插的末端殘留下油脂狀的香漬,我除了在分分秒秒消逝的時間中保持靜默,便只能以更加安靜的方式,感慨它所帶給我的凝神功效。

    受塔娜的影響,我用香差不多已經(jīng)有四年的時間了。起先,只是出于在大廠上班,對著電腦沒日沒夜地寫代碼改錯誤,落下了頸椎病與神經(jīng)衰弱的毛病。回家,準(zhǔn)確講回到那間租來的小房間,當(dāng)手指撥弄一次性打火機,伴隨著火石與齒輪咬合在一起發(fā)出的啪啪打火聲,在一根香尚未點燃前,似乎就已經(jīng)開始了一場療愈之旅。之后,香霧絲絲縷縷,慢慢地飄逸四散,但并不彌漫,反而像有條不紊,在水中有節(jié)奏蓊染的筆墨一般,直至消失不見。我閉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氣,享受這股香的味道,然后慢慢將它吐出。光腳,穿著一件白色的跨欄背心,再安神醒腦地在床上靜坐,我多半會不知不覺睡著。

    戊子年,鼠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這一天,恰逢冬至。

    牛年元旦將近的五道口,到處攢動著年輕人的身影。在這個堪稱“小聯(lián)合國”的北京地標(biāo),幾個染著黃頭發(fā)的韓國小青年,在十字路口旁的俱樂部前放煙花,嗖嗖幾聲,噴射天空的煙火瞬間將天空照亮。聽著噼里啪啦的綻放聲,看著眼鏡片所反射的煙花,我背著電腦,裹挾在迎接圣誕節(jié)與元旦的龐大人潮中。

    城鐵十三號線列車轟隆隆轟隆隆的,在看上去并不結(jié)實的高架橋上隔三岔五地經(jīng)過與停靠。不一會兒工夫,烏泱泱進(jìn)進(jìn)出出的乘客便將A、B兩個站口堵得水泄不通。一個戴紅色毛線帽的高個子女生格外扎眼,我不由自主地心里一緊,納悶地想:是塔娜嗎?

    于是我趕緊從人群中扒拉出一條通道,變著法兒地試圖靠近她。突然,聽見女生用似曾相識的語言說了句:

    “哎呀!很那麥,格西格森白?”(蒙古語“哎呀!誰踩著我了?”)等我緩過神兒,女孩兒已不見蹤影。我尋不到那頂小紅帽,眼前只剩天空上明滅的煙火。

    布滿陰云的天空,閃爍著一會兒紅一會兒綠的微光。人潮中,有人停下腳步,舉起手機,對著神秘的模糊光團(tuán)拍攝。好奇的我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在內(nèi)心失落之際,嘆息著怎么跟個人也能跟丟,然后戴著露出指頭肚的手套,舉了半天手機,竟什么也沒錄下。

    無人知曉,厚厚的云層背面,究竟有什么,就像,沒有人真的用肉眼見到過月球的背面一樣。

    七零八落的煙花屑,落在俱樂部前的“熊貓”上。那是幾只形態(tài)各異、表情憨態(tài)可掬的塑像,具體有幾個,我還真沒數(shù)過。它們有的吃竹子,有的傻乎乎地望向天空,有的背對著,就像是遇見兇險正撅著屁股躲起來的胖娃娃似的。

    俱樂部開門時間在晚上八點,通宵達(dá)旦地營業(yè),直到次日早上七點。清晨,一群由退休中老年婦女組成的舞蹈隊,在尚未打烊的俱樂部門前小廣場跳扇子舞。綴著粉色綢子邊兒的布扇子,被那些臉頰涂抹腮紅的大媽大嬸兒,使出渾身解數(shù),整齊劃一地、啪啪啪地甩開,合上,甩開,再合上,精神抖擻的樣子,與從俱樂部鉆出地面喝得東倒西歪的小年輕形成鮮明對照。

    為配合營銷部一個廣告項目的按時上線,技術(shù)團(tuán)隊連夜測試頁面、修改錯誤,完成這一切,調(diào)休,迷迷糊糊從公司往地鐵站晃悠。街上,除了清潔工人,冷冷清清,幾乎沒什么人。突然,一頂顯眼的小紅帽立馬引起了我的警覺。只見一個長發(fā)過肩的瘦女孩兒,穿著一身墨綠色的蒙古棉袍,挎著一個比她還高的男人從俱樂部大門走出來。我來了精神,一下子就不困了。帶著好奇,我悄悄跟在了他們的身后。

    從高架橋底穿過,左拐,挨著一個商務(wù)酒店的小院兒,倆人雙雙入內(nèi)。我緊緊跟隨,站在小院兒門口,用手抹了抹附著哈氣的眼鏡片,仔細(xì)環(huán)顧一番。

    在沒有懸掛任何名牌的大門外,掀開綠色的棉門簾仔細(xì)往里瞧,只見黑黢黢的走廊右側(cè),立著一個沒有亮燈的長方形燈箱,殘缺不全的宋體字,模模糊糊地寫著三個字——鐘點房。

    “站住!小伙子,說你呢!”一個聲音刺耳的中年女人,打翻了走廊里一股子霉味兒。

    “你去哪兒?”她又問。

    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跟他倆一樣。”

    “身份證。押金三百。三個小時。”看不清面目的女人熟練地說出這三句話。

    緊張的我翻出五百塊錢,說了聲:“不用找了。”

    女人見我遲遲掏不出身份證,竟然也來了句:“不用找了。”

    “103。”女人一邊說著房間號,一邊將門鑰匙遞給我。

    我接過它,快步找到房門,哆哆嗦嗦捅著鎖頭眼兒。正當(dāng)我狼狽不堪時,只聽見隔壁104房間傳出“啊啊啊”的呻吟聲。

    啪嗒一聲,單蹦兒的鑰匙掉在水泥地上。我匆忙地?fù)炱饋恚瑢⑺俅螌?zhǔn)門鎖底部的空洞……

    “啊啊”的聲音仿佛更大了,我轉(zhuǎn)過頭,跑回女人所在的101,頭也沒抬,將鑰匙放在門口的窗臺,撂下一句“不用找了”,掀開門簾,撒腿就跑。

    坐在空蕩蕩城鐵車廂的把邊位置,面前無人,窗子外,熟悉的建筑與光禿禿的樹,刷刷而過。耳畔,是車廂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幕蝿勇暋N姨Я耍瓜骂^,緊緊摟著書包,不知不覺睡著了。

    “阿鋒,你快看,今天的五道口,像不像一枚臟臟包。說嘛!像不像?”

    “啥?臟臟包?這是啥玩意兒?香奈兒又出新款的包包了?”

    塔娜見我百思不得其解,她似乎意識到說漏了嘴,一邊捂嘴打哈哈,一邊忙不迭地催問:“哪兒有那么多廢話!你就回答像還是不像不就完了。”

    “像!像!哎呀,太像了!”我一邊隨聲附和,一邊嫌自己是個戲精,不去報考個北影,或者蹲點兒混個群演,簡直糟蹋了自帶的卓越演技。

    “那,晚上去哪兒跨年呢?”塔娜手里拿著一頂紅線帽,一邊翻過來翻過去地看,一邊問。

    “老書蟲?”我試探性地回道。

    她沒吱聲,將前幾日網(wǎng)購剛收到的帽子,那頂連吊牌還沒摘的紅線帽往頭上使勁兒一套,然后一動不動地貼在墻邊兒,站姿宛若一棵樹精。

    當(dāng)我的腦海翻騰出“樹精”,而非單單只是用“樹”來形容此時的塔娜時,著實把自己嚇了一大跳。我想,就差將桌上燃盡的香屑,抹一指頭,涂在嘴唇上,然后吐出舌頭,好好地抿一抿它究竟為何味兒了。

    也不知她是從哪兒獲悉了土方,說每天將后背扳直了靠墻站立二十分鐘,就能瘦肚子。作為一名民族院校的在讀博士,楊塔娜離開烏蘭布統(tǒng)草原,怎么說也得有七年了。其實從北京開車回去,雖說不是分分鐘的事兒,但搭上五個小時的車程,就能解大多數(shù)人心中的思鄉(xiāng)之苦。她這么不愿意在公眾場合提起自己的故鄉(xiāng),以我的直覺,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就是跟老家那邊的親戚故舊有什么深仇大恨,否則,她也忒無情了。

    “難道你就沒聽過這句話——‘故鄉(xiāng)就是回不去的地方’嗎?!”

    要不怎么說她成精了呢,不是樹精,就是我肚子里的一條蛔蟲。每當(dāng)我動了思索她身世的念頭,她便會冷不丁給我整出類似上面這樣的話來。

    “是是是,您是我祖宗,您說得都對!”我打趣道。

    “別‘您’‘您’地叫喚,聽著咋令我這么別扭!”她一邊竭盡全力地收腹,一邊有氣無力地說道。

    “好好好,你說得對,聽你的,都聽你的,行了吧!”我改口道。

    “不行!整得跟我強把你掰過來似的,感覺都變味兒了。”她說。

    “我的娘嘞!祖宗,那您說……呸!那你說,我到底該咋說?!”當(dāng)我意識到又用錯詞后,趕緊“呸”了一聲。

    “哎呀呀,看你,你個壞鋒,都把我整岔氣兒了!”塔娜虛脫了一般,有氣無力地說。

    我察覺不妙,快步上前,正當(dāng)她支撐不住,像一具被綁得嚴(yán)絲合縫的木乃伊直挺挺倒地前,我一把接住了她。

    好家伙,這叫一個沉!體重看來沒啥變化,還是一根粗粗壯壯的大木頭樁子嘛。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塔娜照著我的嘴,就是叭叭一頓親。

    此時,我似乎嗅到,在出租房里被塔娜點起的那支香,還有一小截就要燃盡……

    “小伙子,醒醒,終點站到了。”我流著哈喇子,被乘務(wù)員搖醒。努力地抬起眼皮一看,果不其然,早已坐過站,已經(jīng)到了終點站東直門。我走出空無一人的車廂,回味剛才夢里甜蜜但早已成泡影的往事,拖著仍舊疲憊困倦的身體,在一股無力感的裹挾下,重新等待開往家的列車。

    據(jù)說,一個人做夢,是靈魂去往另外一個平行宇宙神游了。那是另外一個你,做著與在地球上生活的你完全不相干的事兒,實現(xiàn)著你并未完成的夙愿。

    在地球上,我只是一名小小的程序員,在五道口附近一座終日燈火通明的寫字樓里,開會、做項目、寫代碼、測試、改錯誤,然后喝水、吃飯,偶爾在空氣干燥的早上,蹲在馬桶圈上,握著手機,無聊地打一會兒游戲。下午實在太困了,便鉆進(jìn)樓道里抽根煙。

    一天下午,只見一位梳著中分長發(fā)的女孩兒,低著頭,小心翼翼邁著步子下樓。當(dāng)她從我的身旁經(jīng)過,垂下來的長頭發(fā),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我用余光瞥去,除了隱約感到那應(yīng)該是一張好看的瓜子臉外,還覺得她可能是那種不太好接近的高冷女生。

    我悄悄用代碼竊入了當(dāng)初由我們小組負(fù)責(zé)搭建的公司OA系統(tǒng),查到了她是樓上內(nèi)容部旅游頻道新來的實習(xí)生,名叫楊塔娜,蒙古族,文學(xué)專業(yè)博士生二年級在讀。為了認(rèn)識她,便天天下午在與她初次偶遇的三點一刻,閃進(jìn)消防通道抽煙。

    煙是沒少抽,卻再也沒偶遇過。我心想:這可不行,沒有機會,看來就得制造機會。上!

    在本就繁忙的項目開發(fā)日程里,我作為平時專門對接內(nèi)容部后端技術(shù)支持部門的小組長,將各頻道新一輪改版計劃的需求郵件,通發(fā)給編輯部,她自然也能收到。我何嘗不知道,這種提報IT部門配合的郵件,在本就女生居多的內(nèi)容部,多半由實習(xí)生收集每位編輯的反饋,然后統(tǒng)一整理、發(fā)送。于是,對于旅游頻道發(fā)來的改版需求郵件,自然要格外認(rèn)真處理。尤為關(guān)鍵的是,改版只是幌子,我心里的小算盤,達(dá)到了預(yù)期目的。

    “你好!我叫王一鋒。是負(fù)責(zé)本次頻道改版的技術(shù)同事。為了更加方便溝通,請問,可以加一下你的QQ嗎?”

    我將郵件發(fā)給她,沒過多久,便收到了她的回信:“好。哦對了,王老師,一會兒我要當(dāng)面跟您溝通一下這次頻道渴望實現(xiàn)的一個新功能,請問您的工位是?”

    “就在你腳下。呵呵,瞧我說的。11層,你們樓下。具體工位是:南區(qū),4排18號。”待她驗證通過我的QQ好友申請后,我將上面那句話發(fā)給了她。

    她只回了句:“十分鐘后見。”然后打了一個笑臉的表情。

    其實,我們程序員所在的這一層,與樓上編輯部雖略有不同,但總體而言都差不多。一眼掃過,如同置身在一個百十來人的大網(wǎng)吧。除了此起彼伏噼里啪啦敲打鍵盤的聲音,鼠標(biāo)咔嗒咔嗒點擊的聲音,就是座椅的轱轆不停挪動的出溜聲,還不時伴隨老大催促速速修改新錯誤,又不時詢問何時寫完新代碼的叫喊聲。要怎么形容呢?——有時出奇地安靜,有時又像菜市場,或是雨后的蛤蟆坑。向陽面的滾軸式遮光布全部拉下來,“大網(wǎng)吧”里燈火通明,分不清白晝黑夜,或許是這一層大都是不修邊幅的臭男人的緣故,空氣更是一言難盡。而樓上的內(nèi)容部境況就大不相同。至于怎么個不同,并非是辦公用品與工位擺放的問題,畢竟作為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都是統(tǒng)一、標(biāo)準(zhǔn)化的管理,但,就是哪里“不對”——是因為窗明幾凈良好的采光?整潔的地毯吸收了多余的噪音?女編輯眾多散發(fā)的香水、脂粉味兒?

    當(dāng)我把上述困惑對塔娜講完后,她捂著嘴兒直笑,一句話也沒說,指著緊緊拉下的遮光布,低頭,又指了指我的球鞋,然后小手一揮,指向了前面一個又一個的程序員。我“噢”了一聲,并意味深長地說道:“原來是這么回事兒啊!”說完,也咯咯樂了。

    倆人如此這般,樓上樓下,一來一回,自然便漸漸熟了。

    我:我想你了,用高級點兒的話怎么說?

    她:(QQ:對方正在輸入中)冬日暮雪入巷深,挑燈迎風(fēng)盼人歸。

    樓下有家星巴克,我在QQ第一次問她喝啥的時候,她連讓也沒讓,打出三個字:熱拿鐵。在楊塔娜身上,我?guī)缀蹩床灰妭鹘y(tǒng)蒙古族女人的那種既定印象。塔娜在變成我的女友三年多的時間里逐漸變胖。她一直嚷嚷著減肥,然后越減越肥。我笑稱:什么肥?哪里肥?分明就是幸福胖嘛!于是才有了在地鐵上瞌睡時,夢見她靠在墻根兒減肚子的往事。至于她手里拿著那頂紅色毛線帽,翻過來翻過去不停把玩,問我去哪里跨年,我試探性地提了一個地方“老書蟲”,那是后話。

    我向塔娜介紹,老書蟲是一間有咖啡有酒有簡餐有音樂的外文書吧。沒與她處對象前,幾乎每個周末,我都會不知疲倦,風(fēng)塵仆仆,像去雍和宮朝圣一般,懷著一顆無比虔誠的心去往那兒。

    有時說著說著,我的額頭便開始冒汗,一種亢奮的情緒直沖顱頂,還伴隨著手抖、心悸,以致讓她反過來取笑我。

    在我仍是一只“單身狗”時,我常常坐在老書蟲原本屬于兩人座的餐桌前,打開筆記本電腦,新建好一個文檔,歪著頭,仔細(xì)辨識音量被服務(wù)生開得很小聲的英文歌,想:是誰在唱?唱的又是什么呢?然后雙手交叉,將雙肘拄在擺放著起司蛋糕與美式咖啡的餐桌上,靜靜地盯著綠色桌布上花瓶里插滿的一大束雪柳,長時間保持著一個固定姿式,做出癡癡傻傻的若有所思狀。

    后來,當(dāng)我們在一起后,再去老書蟲,還拜見過她喜愛的歌手及其經(jīng)紀(jì)人。但我們常做的一件事,是我背著電腦,她抱著一本厚厚的《說文解字注》,無論酷熱的大夏天還是冷冷的寒冬,將清代段玉裁編撰的那本厚厚大書緊緊地抱在胸前。我問她:這究竟是一本怎樣的書?她的回答令我詫異:其實我也不大清楚。我問:那你為啥每次出門還要帶上這么沉的一個大家伙?她回:姿態(tài)。讀書,不能輸在姿態(tài)上嘛!我想了想,覺得她說得也不無道理。這不,在一家書吧,本應(yīng)純粹看書的地方,不也兜售咖啡與甜點,甚至其他一些零七雜八的小玩意兒嗎。這不更像上班,我還沒見誰一門心思地,全情投入。

    在老書蟲,尤其當(dāng)戶外寒風(fēng)凜冽,室內(nèi)被充足的暖氣包圍的時候,聽見正播放烏仁娜(出生于內(nèi)蒙古鄂爾多斯草原的蒙古族女歌手)唱的蒙古歌,我也曾問過塔娜的身世,除了知道她跟隨母姓之外,幾乎都被她岔開了話題,似乎有意躲閃。

    那段時間,手頭項目多到需要夜以繼日地連軸轉(zhuǎn),心里特別悶,有一股很重的戾氣。深夜走出公司,站在大街上,只想大聲呼喊,但不知為何,可能是從小就很慫的緣故,我并沒有真的喊出聲。然而,心中討伐加班的聲音,一直都在。

    由己及人。既然這樣,我又何必為難一個北漂的弱女子。她不想說,一定有她的苦衷。人艱不拆。而我,又何嘗不是,或者說,每個人,都是。一些話,要爛在肚子里,咬死,也不說。

    楊塔娜:如果有一天辭職了,你最想做的一件事是啥?

    我:我肯定不會辭職。

    楊塔娜:哎呀!我是說如果!

    我:嗯……浪跡天涯。那……你呢?

    楊塔娜:寫小說。或者和你一樣,去旅行。

    我:你不就是一個旅行者嗎?

    楊塔娜:哈哈。你見過有對著天花板寫稿的旅行者啊?

    我:還真是!這的確是個問題。對了,能問一下,你想寫的小說題目是?

    楊塔娜:《社交恐懼癥》《你簡直就像是一只不停叫喚的百靈鳥》。

    我:哈哈。你是在說我像一只百靈鳥在叫喚嗎?哈哈,這個好這個好。

    楊塔娜:貧嘴!我是真的想寫啦。

    我:這我倒信。

    楊塔娜:咋說?

    我:你身上有股狠勁兒唄……

    還沒等我把話說完,她端起桌上的一杯威士忌,照著我的嘴,就要給我灌進(jìn)去。我使勁兒咬緊牙關(guān),任憑玻璃杯的杯壁叩擊著我的牙齒,一臉苦笑。

    “別鬧!別鬧了!”我打著腹語,讓她住手。

    楊塔娜將酒杯放下,憋了半天氣兒的我,拿起一瓶1664(一種創(chuàng)始于1664年的法國品牌啤酒)便咕咚咕咚一飲而盡,末了,還“咯”的一聲打了一個響嗝。

    “你不是酒精過敏嗎?還喝!”她說。

    “還不是你給鬧的!熱死了!”我說。

    她說的沒錯,我確實酒精過敏。估計就剛才那一小瓶,一會兒我就得面紅耳赤了。但是我一直有一個奇怪的想法,認(rèn)為大腦想喝酒,就是身體里干癟的細(xì)胞,是它們自己需要喝了。細(xì)胞們就像嗷嗷待哺的嬰兒,迫不及待等著我用啤酒花,用泡沫,將它們灌得漲起來,喂飽。對,就跟胖大海一樣。

    塔娜說我一定是敲代碼敲出了幻覺。還說,平時追劇,總能看到怪異的程序員,他們不是在白天一言不發(fā),顯得猥瑣,就是在夜晚回到家,偷偷觀看下載到電腦硬盤里那些不可描述的視頻。我說,你看的這些程序員不叫怪異好吧。她問,那叫啥。我直接丟出兩個字,變態(tài)。她氣急敗壞地說,好,你竟敢罵我變態(tài)。我回,我是說他們,他們變態(tài)。她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又把那杯威士忌湊到我嘴邊,威脅道,說,你是變態(tài),你是變態(tài)。于是我借著剛才那支1664的酒勁兒,道,你是變態(tài),你是變態(tài)。塔娜一聽,氣得直喊,我看你是找打……隔壁桌的客人投來被打擾到的眼神,我將食指放在她嘴邊,“噓”了一聲。

    倆人鬧得滿頭大汗。我站起身,揪了揪黏糊糊的襯衣,下意識地瞅了瞅窗外。窗戶上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哈氣。外面倒是霓虹閃爍,只是都被罩上了一層模模糊糊的光暈。看這陣仗,估摸,要下雪。

    “似乎,我們每個人都圈在屬于自己的‘羊圈’里。”說完這句奇怪的話,塔娜又吞下一大口威士忌,繼續(xù)說道:“你圈在0101的二進(jìn)制代碼里,我圈在對著天花板撰寫旅游攻略的偽原創(chuàng)文章里。”說完,端起那只帶豎條紋路的好看玻璃杯,又把頭上戴的那頂紅色毛線帽脫下來,嘴里不停嘟囔,“今晚的老書蟲可真不是一般地?zé)岚。崴懒藷崴懒恕!?/p>

    “可不嘛!大家都來跨年,老板咋也得把暖氣擰大點兒。”我應(yīng)聲道。

    這還是戊子年上一年的跨年前夜,距離老書蟲也就近一百米的那條著名十字路口,人潮洶涌,對于年輕人而言,上演著這座大都市似乎比除夕夜更有年味兒的一夜。無論是馬路上,還是那塊區(qū)域的商場里,戀人之間的濃情蜜意,給冬天里的這個時尚地標(biāo),增添了不少暖意與活力。

    老書蟲里,音樂聲持續(xù)不斷,此刻正放一首嗓音粗粗的爵士歌手的歌,然而我還沉浸在烏仁娜的悠揚歌聲里。我特別問了一下塔娜,烏仁娜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字,她說,Sangjidorji(桑吉多吉)。我說,她唱的蒙古族歌曲,真是好聽,只可惜,我聽不懂。她卻回,那有什么關(guān)系!你知道歌手本人也曾被問過類似的問題嗎,烏仁娜的回答是:那正好可以聽聽人生。

    跟塔娜在一起時,雖然她比我小五歲,懂的人生大道理,似乎卻比我多很多。我還問她,除了想寫小說,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她連想也不想,說,有錢。擁有許多許多的錢。

    這個答案令我詫異,直至一年前,發(fā)現(xiàn)她在凌晨五道口城鐵旁的那個俱樂部,挎著一個染著黃頭發(fā),看上去比她小很多歲的富二代,醉醺醺地走出來。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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