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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雨花》2023年第3期|洪忠佩:暮色中的剪影
    來源:《雨花》2023年第3期 | 洪忠佩  2023年04月28日08:16

    圓柱形的蜂桶像飯甑一樣倒扣在屋檐下,桶上蓋著箬笠,桶身一大半則被塑料布包裹著,孔洞看不到蜜蜂進(jìn)出。即便再有野性的蜜蜂,也經(jīng)不住持續(xù)的寒冷,直接躲在蜂桶里不出門了。

    雨燕可以逆風(fēng)而行,蜜蜂卻只能蜷縮在蜂桶里抱團(tuán)過冬。

    坤祥老人不動聲色地蹲在墻腳邊,默默地看著兒子暢成在為曬欄柱加楔固定,他的頭頂正好與蜂桶孔洞的位置平行。曬欄上空蕩蕩的,從二樓伸出的曬欄欄桿好比天空的風(fēng)笛。墻是黃泥土夯就的,墻面坑坑洼洼,露出碎石與竹筋,山風(fēng)一吹,似乎有齏粉在飄。

    畢竟到了耄耋之年,坤祥老人蹲久了腿麻,直不起腰。他咧了下嘴,拎著一截木棍遞給兒子。“篤篤篤”,斧頭腦敲著木棍一下下往土里鉆。陽光斜斜地將曬欄的影子瘦身、拉長,像幻覺。坤祥老人似乎忘記兒子是個啞巴了,囑咐道:“木楔加了,上下得用鐵絲固定才穩(wěn)固。否則,再加也枉然。”

    對暢成來說,父親的話連耳邊風(fēng)的效果都沒有,他瞇著眼,自顧自地用老虎鉗箍著曬欄木柱與木楔,繞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扭成麻花結(jié)。轉(zhuǎn)過身,暢成見我站在他父親身旁,先是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了。

    不過,他的神情顯得怯懦而自卑。

    挪動身子時,暢成撅起的屁股碰到了竹笐,竹笐“啪”的一聲倒在了水泥地上。他似乎沒有察覺,依然在收拾剩下的鐵絲。然而,這一聲響仿佛瞬間把他父親擊中了—坤祥老人恍惚從幻影中醒了過來,這一切的情景似曾相識。那是四十多年前,暢成還是個孩子,他與妻子從山上馱樹回家,見兒子在高燒說胡話,他把擔(dān)杖“啪”地一扔,一把抱起兒子時卻頓感手足無措。面對生病的兒子,他第一次有了無力與挫敗感。

    總不能眼巴巴地看著兒子躺在床上驚厥、抽搐吧。他背起暢成就往山下跑。畢竟,山里太偏僻了,離最近的村委會也得走十多里的山路。那可是20世紀(jì)70年代啊,他膝下養(yǎng)育了六個小孩,一個個本身就營養(yǎng)不良,況且暢成年幼,身體哪經(jīng)得住高燒不退呢?

    不料,兒子還是留下了后遺癥。

    作為父親,他親眼目睹了兒子從口齒伶俐變成啞巴,心里那是怎樣的痛?他詛咒“九鬮是個鬼地方”的就是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聽坤祥老人說到痛點,我能夠想象他心急如焚、背著兒子一路疾奔的樣子,卻無法想象他用什么來消解無數(shù)夜里的暗。

    一如村寨“九鬮”之稱,村名是抓鬮得來的。

    在清代道光年間,張灣人洪聚寶參加了族里的山場分配,族長用紙團(tuán)做了九個鬮,每鬮注明山場“東南西北”四至,他抓到了末鬮,就帶著家眷去住山棚守山了。那其余八鬮,便是血樹源、山腰、昌塢、白石垇、檉子樹坑、豬心汰、金竹汰、長降亭了。

    像一棵樹開枝散葉,九個鬮在大山皺褶里都繁衍成了九個自然村。地名即村名,恐怕沒有比這里更為樸實的村名了。

    我?guī)啄昵叭ゾ鹏b,沒有通公路,無論是走源頭、陽山背、角子尖、血樹源,還是走古坦、和村、黃砂、血樹源,都是古道與嵐培路,似羊腸繞著大山長降在轉(zhuǎn)。進(jìn)入九鬮村地界呢,山陡峭,樹茂密,倚山而建的土坯房在緩坡處,黃色的墻,黑色的瓦,好像是一棟疊著一棟,又好像是山把村莊含在嘴里,呈現(xiàn)的是一種封閉、自足的狀態(tài)。沒有雜貨店,沒有醫(yī)療點。村口,一方石塝壘得有半層樓高,挖下山皮填土,才整出一塊平地。藍(lán)天白云之下,古木簇?fù)恚鄩[瓦,側(cè)逆著光,越發(fā)醒目。我突發(fā)奇想,這樣的土坯房,是否像周圍的樹木一樣有根,又或者,是從土里長出來的呢?

    于我,這是陌生的,未曾過濾的。村里人的先祖能夠在如此偏僻的山里定居下來,想必是看作山林的邀約吧。不然,沒有水田耕種,僅靠種苞蘆、番薯,怎么能夠過日子呢?況且,山中時不時還有猴子、野豬、狗熊與村民爭食。山林需要輪休,而山民的生活不能中斷。于是,山茶油、茶葉、竹筍、蜂蜜成了他們生活來源的基礎(chǔ)。

    坤祥老人知道祖上抓鬮的淵源,卻很少與人提起。畢竟那是二百年前的事,或許都被歲月風(fēng)干了。他說得最多的是一母同胞的四兄弟,也就是說,他家兄弟幾乎占了村莊戶數(shù)的三分之一。潛意識里,他家兄弟多,在村里就顯得強勢。

    他家四兄弟,我見過三位,長相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長兄福祥,雖然比坤祥大三歲,馬上進(jìn)入鮐背之年了,但腰身還是挺得直直的,說話中氣十足。如果不是臉上的老年斑,很難猜出他的年齡。小的祈祥呢,許是蝦背,且掉了門牙的緣故,反而顯得老相。第一次與福祥老人見面,是在他家門口—竟然還在劈柴。碗口粗的麻櫟、青岡、木荷,還有檵木,鋸成一段段的,尺把長的樣子,混成一堆。大樹樁作木墩子,豎著放一段柴,就可以劈了。每一斧,老人都踮起腳尖以便于發(fā)力。然而,斧頭劈在雜柴上,吃進(jìn)去不深,聲音也有幾分沉悶,說明尚未干透。我是劈過柴的,知道雜樹難劈,吃力,沒想到老人自有辦法,他先劈一斧,加一木尖,再用斧頭腦去敲木尖,隨著“嗶啪嗶啪”的聲響,雜樹自然開裂了。他拿起一段雜柴端詳說:“樹是有紋理的,只要識得,就好劈了。住山人家,關(guān)系親密的除了人,就是樹木了。”我拿過老人杵著的斧頭,想幫他劈幾段,竟然遭到了拒絕。他平靜地說:“斧頭認(rèn)人呢,你手生。”

    好幾次,我去坤祥家,看到翠玉婆一身冬裝,顯得臃腫,她端張木椅坐在門口,面前一直擺著一張空椅子。

    老人、椅子、狗,與敞開的門口,形成銳角三角形。我拍了一張照片發(fā)在朋友圈,題頭是“空椅子在等誰”,有好友猜是等老伴,也有朋友猜是在等子女。結(jié)果呢,都不是,老人在等她相依為命的孫子。翠玉婆沒裝電話,也沒有手機,她與孫子有半年多沒有聯(lián)系了。我問翠玉婆孫子的號碼,她報了兩個,都是錯的。

    像猛然記起來似的,翠玉婆從夾襖袋里掏出一張孫子與她的合影,背景是村莊水口。照片上的小伙子,長得瘦瘦的,比他奶奶要高出許多。翠玉婆用衣角擦拭著照片,念念叨叨:“看看,這是我孫子,是我孫子哩。”

    在村里,翠玉婆稱得上是個不急不躁的人,平時話語很少,她看到電視劇里工廠倒閉了,就以為是孫子打工的工廠,天天就坐在門口等孫子回家。

    她到底藏著多少苦難,又經(jīng)歷了什么,老人悶在肚子里不說,我更不好問,生怕說起再觸碰到她結(jié)痂的傷口。多疑、敏感、沮喪,是翠玉婆長時間所處的精神狀態(tài)。無論我怎么解釋,她都以為我在騙她。

    還好,有一只狗陪伴在翠玉婆身邊。她默不作聲,狗也沉默著。黃狗看見我也不吠了,只是嗚嗚兩聲,原地趴著。

    坤祥家堂前的板壁上貼著一張“2020年婺源縣大鄣山鄉(xiāng)和村貧困戶收益情況確認(rèn)表”,戶主的名字是洪暢成,表格里的數(shù)字表明他是因殘而享受低保。也就是說,暢成已經(jīng)與父親分家,自立門戶了。坤祥老人“唉”地長嘆一聲,兒子過了不惑之年還在打光棍,是壓在老人心中一塊沉重的石頭。畢竟是朝夕相處的兒子,連逃遁的機會都沒有。兒子好漢堂堂的,做事不知道偷懶,人也勤快,過日子沒問題。俗話一句,奈兒不何,幫兒討老婆。也曾托人說過媒,都落空了。村里沒有合適的,村外的不會往山里嫁。何況,他還是一個殘疾人呢?

    本來,坤祥老人掀開熱水瓶塞準(zhǔn)備續(xù)水的,一說到啞巴兒子又把瓶塞塞了回去。他憂心忡忡地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與祖上千方百計扎下根來不同,現(xiàn)在村里的年輕人吶,都削尖了腦袋往城里鉆。我?guī)讉€子女也不例外,說是為了生計,主要還是考慮孩子讀書。等我們這輩人一走,生活在村里的,恐怕只有啞巴兒子了。”

    看得出,說歸說,他不敢想象那一天會如何到來。

    “你也不必太過慮了,現(xiàn)在不是有民政局的小李在幫扶暢成嗎?”認(rèn)真聽坤祥老人訴說,是我對他的一種尊重。聽完之后呢,如果我再多說一句安慰的話,自己都覺得假,只能為他的傷感而感到無奈。

    暢成蹲在門口陽光下磨鐮刀,他用拇指試刀刃時,反射出一道寒光,在我眼前晃了一下。他生活在無聲無息的世界里,當(dāng)然不知道他父親擔(dān)心什么,又和我說了什么。看到暢成埋著身子還在磨刀,“嚯嚯嚯”,身體一起一伏,從容、沉穩(wěn)。我突然想起了翠玉婆面前擺著的空椅子,仿佛是孤獨與孤獨的對峙。

    “歸歸”,“歸歸”,松鼠的叫聲是雙音節(jié)的,節(jié)奏感強,每叫一聲,尾巴翹起來抖起又甩下,它是在呼喚同伴還是求偶呢?松鼠在樹丫上跳躍、攀援的本事,不亞于長臂猴。幾聲叫喚之后,一只松鼠“嗖”地出現(xiàn)了,順著曬欄柱跳到屋檐下的竹笐上。“窸窣”“窸窣”,似是呼應(yīng),兩只松鼠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蹤影。

    而曬欄上的竹匾里,是暢成剛曬出去的蘿卜絲與番薯片。

    陽光加深了坤祥老人羽絨服上油漬的亮度,他下意識地拍了拍胸前與袖口,咳著說:“啞仂好講話,聾仂好搭雜。暢成去年也想跟著村里人出去打工,但人生地不熟的,我怕他吃虧,沒讓去。我呢,拳打石獅自己痛。問題是,一副老骨頭,再也折騰不起了。你說奇怪不,人老了,不僅覺少,連夢都沒了。”

    坤祥老人瞥了一眼空水壺,擰開水龍頭去接水。誰知,水龍頭像梗阻似的,斷斷續(xù)續(xù)流著水,還“咕咕”地冒氣。

    房前的山溪,像山與山擠出的一條夾縫。我發(fā)現(xiàn),寒冬的山溪幾乎斷流了,溝壑里沒有水,裸露的是碎石、泥土,還有枯草。溪面寬窄不一,最寬的地方也就兩米的樣子。低處,像石縫里漏出的一股細(xì)流,在緩緩地淌。

    暢成搶過父親手上的塑料桶,拐個彎,順著小徑去茶地中的石窟里打水。一汪泉水是從石窟的罅隙里流出的,清清澈澈。據(jù)說,這汪泉水在大旱之年都沒有干涸過。我看懂了暢成比劃的手勢,弓身掬了一口,涼爽,甜滋滋的。

    許是看見我與坤祥老人坐在門口喝茶聊天,一位胖乎乎的新婦抱著嬰兒走了過來。坤祥老人抿了一口茶,努了下嘴說:“老大家的兒媳婦,正在家里休產(chǎn)假。她們的事呀,胡琴兩根線,調(diào)子時時變,我都看不懂。”說著,就笑呵呵地把嬰兒抱在了懷里。嬰兒剛滿百天,臉色紅潤,眼睛瞇成一條縫。坤祥老人忍不住去親了一口,沒想到胡須扎到她了,嬰兒蹬著小腳,“咕哇咕哇”地哭了出來,哭聲清脆,一聲比一聲響亮。他怎么哄,都無濟(jì)于事。

    嬰兒的啼哭,仿佛是九鬮久違的抒情。

    太陽偏向西山,滿天飄著絮狀的云層。陽光穿透云層的縫隙,宛如冰裂紋。剎那間,太陽沖出了云層,天光的變化迷幻、詭異。

    “突突突”,一輛裝著漁簍、漁箱的農(nóng)用車打破了九鬮的寧靜。在村口下車的賣魚人滿身泥漿,連防水褲都沒來得及脫去。分明,他在告訴人們,車上的魚是剛剛從山底水庫捕撈的。賣魚人沒有吆喝,只是在農(nóng)用車旁與村民之間進(jìn)行著簡潔的對話:

    “多少錢一斤?”

    “草魚十二塊,鯽魚十塊,鳙魚七塊。”

    “白鰱呢?”

    “白鰱便宜,四塊五。”

    村里幾位婦女像聞到了魚腥味,一個個從家中魚貫而出,有拎竹籃的,有拿塑料桶的。三個女人一臺戲。女人來了,七嘴八舌的,話多,熱鬧。

    “這鳙魚一枚大頭,沒有多少肉。”

    “草魚可以呀,長條,沒肚子。”

    “草魚好是好,偏貴呢。”

    “現(xiàn)在買去掛著風(fēng)干,放到過年是不是早了?”

    “不早了,離小寒也就幾天。怕就怕天氣暖和起來,掛壞了。去冬兩條魚都沒舍得吃,最后讓貓叼走了。”

    “人的事,都算不定哦,何況是天的事。看上場雪,說不定還要冷下去。”

    “也不知道兒子媳婦回不回家過年,不然就多買兩條。”

    一位叫英嬸的在魚過秤后,不放心似的,還要抓起魚在手上掂一掂,仿佛經(jīng)她的手比電子秤還準(zhǔn)確。

    恐怕,這是我看過的唯一一次原始的買賣,有現(xiàn)錢的付現(xiàn)錢,沒有現(xiàn)錢的可以用冬筍、蜂蜜作價兌換,再不濟(jì),可以先賒著,等手頭活絡(luò)了再給。

    我發(fā)現(xiàn)坤祥老人站在山塝上,他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像一位旁觀者。

    農(nóng)用車一掉頭,村民也隨之散去。只有站在暮色中的坤祥老人,還有遠(yuǎn)處的山脊線,成了夜幕來臨時的剪影。

    洪忠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三屆高研班學(xué)員,江西滕王閣文學(xué)院特聘作家。發(fā)表散文、小說三百多萬字,作品散見《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作品》等刊,入選多種選本。出版散文集《影像·記憶》《婺源的橋》《松風(fēng)煮茗》,長篇小說《見素抱樸》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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