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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幸福旅社
    來源:《花城》 | 艾偉  2022年01月17日15:36

    哲明在幸福旅社辦入住手續(xù)時,注意到服務臺女孩長得清純可人。那女孩在填入住單的間隙,抬頭瞥了他一眼,目光有些居高臨下。他看到女孩的嘴角微微上揚,略帶笑意,顯得意味深長。辦好入住手續(xù),那女孩指了指樓道:

    “從這兒上去,沒有電梯。”

    后來哲明才明白女孩何以用那樣的眼神看他。過了午后,幸福旅社開始活了過來。哲明發(fā)現(xiàn)他隔壁住著幾個女孩,一看就是那種風塵女子。也有一些長相不錯的帥小伙,是理發(fā)店里經(jīng)常見到的那種型男。哲明想,那女孩一定把他歸入了同類。

    果然晚上就有女孩帶著男人進來。小旅店的隔音不是很好,哲明聽到隔壁的動響和女人夸張的呻吟,一時有些心煩意亂。哲明看時間還早,打算去街頭轉轉。經(jīng)過旅店簡陋的服務臺,他看到那姑娘百無聊賴地嗑著瓜子。他試著和那姑娘笑了一下,姑娘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笑容僵在哲明臉上。

    幸福旅社在小鎮(zhèn)的中心街后一條隱蔽的巷子里,離中心街花園只不過五分鐘路程。哲明在街心花園站了一會兒。小鎮(zhèn)的居民正在廣場上跳秧歌。這陣子幾乎每個城市都流行這種健身方法。廣場的對面是百貨商店及幾家飯店,這會兒霓虹燈斷胳膊缺腿地閃爍著。

    小鎮(zhèn)已今非昔比了。

    十年前,哲明和羅志祥曾來過這個小鎮(zhèn)。當年小鎮(zhèn)以水鄉(xiāng)風貌聞名,河道縱橫,到處都是舊式木結構建筑。如今小鎮(zhèn)難覓舊日模樣,河道似乎也比過去窄了許多。

    臨河的那間酒吧倒還在。只不過酒吧里人很少。他記得十年前這里非常熱鬧,酒吧中間放著一張臺球桌,人們在喝酒之余揮桿賭錢,裝出美國西部片里牛仔的模樣。現(xiàn)在臺球已經(jīng)不流行了,人們有了新的賭錢方法。他看到隔壁那間酒吧已改成了棋牌室。

    哲明要了一杯黑啤,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他看到窗外的河流,在燈光下顯得黑亮黑亮的。白天他看到過河水,還算清澈,這給他一絲安慰。當然和十年前比是渾濁多了。十年前,至少這個小鎮(zhèn)的空氣和河流還是干凈的。

    十年前,從小鎮(zhèn)回來的路上,他和羅志祥沒說任何話,彼此不看一眼,他們心里面都明白,這趟旅行讓他們的關系走到盡頭,他們再也無法面對對方了。

    回到永城,哲明和羅志祥失去了聯(lián)系。這是預料中的。永城這么大,如果不想聯(lián)系倒真是很難再碰上。其間偶爾有幾次哲明聽到過羅志祥似是而非的消息:有人說志祥出國了;有人說志祥去了父母那兒(志祥的父母在阿克蘇兵團,現(xiàn)在兵團已成了一個城市,他父母成了那兒的公務員);還有人說志祥出家做了和尚。

    某天晚上,哲明夢到羅志祥。他夢見羅志祥在水鄉(xiāng)小鎮(zhèn)生活。夢里的羅志祥像一張剛剛從暗室里顯影的黑白照片,浸泡在米突爾液體中,形象皺巴巴的,模糊不清。小鎮(zhèn)倒是清晰的,建筑和河流是他記憶中的模樣。他努力想知道羅志祥在小鎮(zhèn)做什么,越是想知道,夢反而朝令人著急的方向展開,他看到羅志祥從顯影液里出來,變成一個氣球升到天上。

    那天從夢里醒來,哲明再也睡不回去。他從床上起來,在窗口坐了很長一段時間。窗外城市燈火明亮,黑夜讓燈光顯得既安詳又曖昧。這么多年來,哲明在努力忘掉那個小鎮(zhèn),然而關于小鎮(zhèn)的消息總會不經(jīng)意傳來,令他心緒難平。還好沒有太壞的消息。哲明不清楚這個夢境意味著什么。他們說夢是愿望的一部分,可是在現(xiàn)實中他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這樣的念頭,相反他總是刻意抗拒此類念頭的產(chǎn)生。

    自從夢到過羅志祥,哲明老是想起他,并渴望見他一面。十年了,哲明知道自己一直在逃避,他是逃不過去的,十多年前的那個心結,兩個人必須一起面對。夏天快要來臨的時候,這個念頭弄得哲明很焦慮,好像不達成這個心愿他會活不下去。這一次他認真地打聽羅志祥的下落,沒有確實的消息。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他給阿克蘇方面寫了一封信。他不知道志祥父母的具體地址,只寫了“阿克蘇兵團羅志祥收”。當然是石沉大海。想起一個活生生的人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一無蹤影,哲明感到既悲哀又恐慌。

    一杯黑啤很快下肚了。他感到肚子里似乎翻騰著某種清涼的東西,好像啤酒里的二氧化碳正在他身體里鉆來鉆去。當年,就在這個位置,羅志祥坐在他的對面,有一個女孩在邊上勸她們喝酒。那時候,他們還是少年。

    他向對岸望去。過了南邊的那座石拱橋,就到了東岸。從前沿河只有一排舊式江南民居,再遠處就是農(nóng)田了。現(xiàn)在,在黑夜里,滿眼的燈火伸向遠方。顯然,那兒也已矗立起許多高樓大廈。

    哲明想象見到羅志祥的情形。假設羅志祥這會兒來到對面的座位上,會怎樣?他想不出來。他想找到羅志祥,但他沒有準備好面對他。好像在他們面前有一個深淵,見面后他們會一起墜入其中,萬劫不復。

    哲明閉上眼,搖了搖頭,像是在安慰自己:“怎么可能呢,我恐怕這輩子都見不到他了。”這個念頭讓他放松下來。

    午夜時分,有一個女孩來到他前面,說:“先生,給我買杯酒喝吧。”

    早上醒來,哲明感到頭痛。昨夜怎么回旅店的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是那女孩送他回來的嗎?

    像往常一樣,整個早晨是幸福旅社最安寧的時光,悄無聲息。哲明還是一早就起來了。幸福旅社不提供早餐,他下樓,準備去中心街買一對大餅油條吃。服務臺那姑娘仿佛突然對哲明感興趣了,目光一直跟隨著他。

    陽光很好。哲明買了一對大餅油條,還要了一杯熱豆奶。他坐在旅店門口的臺階上一邊喝豆奶一邊吃油條。他感到那女孩的目光一直在他的背上。他回頭看了看女孩,女孩的目光這會兒和善多了。昨天她眼里有一種瞧不上人的勁兒。

    “喂,你是干什么的?”那女孩問。

    “你說我是干什么的?”

    他想逗逗這個女孩。她長得不錯,只是有些自以為是。

    “昨晚你喝醉了,一個女孩送你回來的,要進你房間,你死活不讓她進。”

    他記不得了。不過他記得那女孩的模樣,還算妖艷,穿著一件吊帶衫,胸口的風情故意讓人看得見。他自己倒并不吃驚,十年來他幾乎沒碰過女人。當然會有一些艷遇,總會有女孩莫名喜歡上他,最后都不了子之。想起這些,他滿懷傷感。

    女孩大概因此對他有了些好感。她說:“我以為你也是干那一行的。”

    “哪一行?”他問。

    那姑娘臉紅了一下,沒回答他。他在心里罵了一句娘。看來幸福旅社住著的都不是正經(jīng)人。

    他把最后那點大餅油條塞進嘴里,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埃,來到服務臺前。他說:

    “我好像哪里見過你。”

    “不可能吧?”姑娘慌了一下。

    “我十年前來過這里,那時候鎮(zhèn)子還很小,馬路上到處都是塵埃。”

    那姑娘仰視著他,目光變得十分冷靜。她在觀察他。她目光里有一種和她年齡不符的沉著。這是她長年冷眼旁觀幸福旅社的女孩而養(yǎng)成的職業(yè)目光嗎?還是她在心里譏諷他所謂的“見過”只不過是勾引女孩的老掉牙的招式?

    “你今年幾歲?”

    “十九。”

    “哦,那我不可能見過你。你那時才九歲。”

    哲明回頭看了看陽光下的小城。陽光從大門外涌入,分外刺眼。

    “你來小鎮(zhèn)干什么?”女孩問。

    “我來尋找一位朋友。我們有十年沒見面了,我不知他如今在哪兒,下落不明。”

    “女朋友?”

    “不,男的。”

    那女孩僵硬地點了點頭,目光閃爍。

    哲明在酒吧那兒找了份臨時工。前幾年哲明在永城開過一家酒吧,因此會調(diào)各式各樣的雞尾酒。他這點功夫足以讓小鎮(zhèn)酒吧的老板嘆服了。薪資不算太高,他一點也不計較。他只想在這個小鎮(zhèn)逗留一段時間。

    “你們?yōu)槭裁床宦?lián)系了?你們吵架了嗎?”酒吧老板問。

    “沒有,從沒吵過架。”

    “有點奇怪。”

    “我也覺得。”

    “你盼望他某天也會到這酒吧里來嗎?”

    哲明茫然了。他知道老板正看著他。他沒和老板目光交集。也許老板道出了他的心思。他即便有這個想象,理智告訴他,羅志祥不會出現(xiàn)在這個小鎮(zhèn),天下沒那么巧的事。

    哲明此次來也是鬼使神差。他也許不該來,更不該在這個地方駐留。“我究竟想干什么呢?”他這樣問自己時有些茫然。他心里有一些事需要解決掉,他不知道如何解決,似乎只有在這兒待一陣子,才能找到解決之道。不過理智告訴他沒有解決之道。

    他看了看酒吧里那個彈吉它的男孩。他彈得真不錯。男孩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跳動著,如跳動的音符本身。有時候男孩還會唱幾句英文歌曲,《離家五百里》,英文發(fā)音不是很準,聲音倒是干凈明麗。

    哲明喜歡安靜。他去過麗江。麗江酒吧里太鬧了,整條酒吧街都在唱鳳凰傳奇的歌,令他的胃滾滾翻騰。

    酒吧里的客人大都是外地人。也有和他同住在幸福旅社的男孩和女孩。他們假裝不認識他。其中的一個女孩沒坐多久就和一個陌生游客出去了。

    幸福旅社服務臺那姑娘名叫杜娟。一個很平常的名字,但確實能讓人一下子記住。杜娟聽說了哲明在酒吧打工。有一天,哲明半夜回來,她叫住了他。

    “你打算長住?”

    “我不知道。”

    “你如果要長住,你可同老板娘說一下,這樣可以便宜點,像她們那樣。”

    “你不是老板娘嗎?”

    “想哪兒去了。我只是打工的。”

    “噢。我考慮一下。”

    “你真怪,這有什么好想的,你很有錢嗎?”

    “我有錢的話會住這里嗎?晚上都吵死了。”

    女孩會心笑了一下。

    女孩的耳朵上一直塞著耳機,脖子上掛著一個有些年頭的MP3,長條形,顯示屏相當簡陋。他猜想她大概想用音樂抵御那些夸張的聲音。

    哲明一直沒和老板娘說包住的事。他自己都不知道會在小鎮(zhèn)滯留多久。

    工作日的白天,酒吧沒客人,哲明對老板說,想去小鎮(zhèn)走走。老板說,去吧,小鎮(zhèn)現(xiàn)在到處都是文藝青年,你這樣的帥哥會有艷遇的。

    哲明知道老板只是在逗他開心。這是他要的工資不高的好處,老板對他格外客氣。

    哲明往小鎮(zhèn)深處走,巷子的石子路狹窄,彎彎曲曲的,兩邊都是木結構老建筑。所謂的老建筑都翻新過了,整得像那么回事,除了買當?shù)靥禺a(chǎn)和旅游紀念品,已不住人了。哲明記得十年前,這些建筑雖然破敗,屋子里是住著小鎮(zhèn)居民的,屋外到處都是居民自接的自來水籠頭。那年夏天,在哲明的記憶里,他總是滿頭大汗,經(jīng)常擰開自來水籠頭,洗一把臉。

    一會兒,哲明逛遍了老建筑群,穿過西邊河道上的一座橋,出了小鎮(zhèn)。眼前就是田野,有一條柏油路拐彎抹角地通向遠方。遠處有一個湖泊。哲明看了看那個湖泊。從遠處看,湖泊的水面一動不動,在陽光的照射下,明晃晃的,像一面巨大的鏡子。哲明打算去那兒看看。

    哲明沒走柏油路,他是從田野上穿過去的,這樣路可以近不少。當他再次出現(xiàn)在柏油馬路上時,看到一輛自行車停在那邊,一個女孩騎在上面,一只腳踮在地上。是杜娟。

    “你怎么在這兒?”兩人幾乎同時問出這句話。

    杜娟顯然很開心,笑出聲來。她指了指遠處的一片水杉,說:

    “我在那兒玩呢?”

    哲明看了看湖邊的水杉林。哲明記得十年前,那片水杉剛種下不久,樹干只有手臂那么大,如今水杉已然長大,同湖泊邊別的植物比,高大的水杉立在那兒,蓬勃地刺向天空,比周圍的植物高出一大截。

    “今天不用管旅店?”

    “今天休息。我們兩個女孩輪流的。我管三天,休息三天。”

    “你呢,不用照顧客人?”

    “工作天沒客人,你都知道的,幸福旅社的客人都還在睡覺呢。”

    女孩笑了,笑得意味深長。哲明注意到女孩的肩上背著一個雙肩包,不過雙肩包是掛在胸前的。哲明不清楚這是一種時髦還是出于自我保護。

    “我經(jīng)常去那兒玩。”杜娟說。

    “什么?”

    一會兒哲明明白杜娟的意思,哲明臉上露出茫然的神情。

    “你有心事嗎?”女孩問。

    哲明搖搖頭。哲明看了看女孩,她看上去清爽單純,不過以哲明的經(jīng)驗,看上去清純的女孩不一定是簡單的,女孩的氣質是最不可靠的東西,往往出自男性的一廂情愿。

    有一點可以斷定,這女孩不怎么合群,喜歡獨來獨往。難道她就是酒吧老板說的文藝女青年嗎。“土生土長的小鎮(zhèn)文藝女青年。”哲明嘴角露出笑意。哲明想,她可不是老板嘴里的艷遇對象,傳說中的艷遇對象應該是來小鎮(zhèn)旅游的文藝女青年。

    一天晚上,杜娟突然來到酒吧。她獨自一人來的。她顯然精心打扮過,施了粉黛 ,涂了口紅。口紅涂得不好,她原本稍顯寬大但不失清純的嘴看起來有些臟臟的。他很想告訴她,她還是素面朝天比較可愛。

    她坐在吧臺邊,對哲明說:“給我調(diào)一杯顏色最好看的吧。”

    哲明給她調(diào)了一種低度的雞尾酒。他知道酒這種東西害人。他不清楚杜娟的酒量。他不喜歡看到這姑娘喝醉。

    他自己倒是喜歡酒的,有點迷戀這種東西。精神壓力大的時候,一杯酒了肚,整個腸胃都暖洋洋的,人頓時變得松弛下來。但過分松弛也是危險的,他往往在放松的時刻失去節(jié)制,結果就喝高了。所以酒害人。在酒吧工作時,他不喝酒。在酒吧,他只是想象一下自己調(diào)出的酒的味道,滴酒不沾,好像這是他對自己立下的戒律。

    她接過酒的時候說:“嘩,很好看。”

    她仔細觀察起來:“有幾種顏色?藍色,金色,乳白……那金色好亮。這酒叫什么名?”

    他搖了搖頭,說:“你愿意叫什么,它就叫什么。”

    她沉吟了一會兒,說:“它像一個夢境。”

    她能說出這個句子還是讓哲明吃驚的。哲明以為她只是一個在庸俗生活中稍稍淤泥不染的女孩,應該脫不了庸俗的底子的。她說出這句話時看起來真的像個文藝青年。當然哲明并不覺得文藝青年就不庸俗,他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一個老文藝青年,庸俗并且不堪。

    她喝了一口,皺起了眉頭。

    “沒酒味,像汽水。你給我放點辣的,勁兒大一點的。”

    “你酒量很好嗎?”

    “從來沒有醉過。”

    哲明給她加了一點伏特加。沒有多加。他真的害怕看到女孩子醉酒的樣子。在永城酒吧做調(diào)酒師的時候,她多次目睹女人喝醉的樣子。一些是賣醉的女人,大都是傷心人。一些是一時高興,喝著喝著就失態(tài)了。醉酒的女人千姿百態(tài),什么樣的都有,都不好看。女人是美好的,看過她們醉酒的樣子,哲明就輕易不用美好這個詞語了。

    有一陣子,客人特別多,杜娟坐在臨河的位置看窗外。河底有一輪明月。哲明想起一句詩:千江有水千江月。后來,杜娟坐在吉它手邊上,唱了一首歌。千千闕歌。用廣東話唱的。哲明不清楚她的發(fā)音是不是準確。不過唱得不錯,像那么回事。

    中途酒吧里有兩個男人吵了起來。為爭一個女人。那女人哲明認識,也住在幸福旅社里。眼看著他們借著酒勁要打架,哲明和老板各自抱著一個男人,把他們拖開。哲明叫了無數(shù)聲“大哥”,說了無數(shù)的好話。等勸開后,哲明聽到杜娟叫了一聲“你在流血。”哲明低頭看到自己手被劃破了,血正往外涌。

    哲明去吧臺后面的廚房洗了一把,回來的時候,杜娟已移到吧臺喝酒。哲明用一只手按住創(chuàng)可貼。杜娟目光炯炯看著他,說:

    “你還挺仗義的嘛。”

    “這算什么。”哲明不是謙虛,在這行業(yè),比這更狠的事都見得多了,不過哲明不想談自己,他轉了話題。

    “你剛才唱得不錯嘛。”

    “是嗎?”

    “哪兒學的,聽MP3?”

    “我去過城里。”杜娟看著哲明,眼中有某種挑釁的意味,好像在表明她也是見過世面的。“我高中同學讓我去的。”

    “怎么又回來了,城里不好嗎?”

    哲明拿起一塊擦布,擦了一下吧臺。

    “我是被騙去的。”杜娟說,“我同學說,城里錢來得快,讓我一起發(fā)財。我去了后才知道,她干活同幸福旅社那些女人一樣。”

    杜娟的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正義感,哲明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就是這種表情,好像她不把正義感寫在臉上不足以表達對這類女人的蔑視。

    “你可以干別的啊。”哲明想了想,又說,“算了,外面太亂了是不是,你還是待在這鎮(zhèn)里比較安全。”

    “不,我想離開這兒,但我在城里找不到正經(jīng)工作。”杜娟看他的目光剎那間有些破碎,有一陣霧一樣的東西從眼睛里升起。

    哲明假裝沒有看到杜娟的憂傷,把目光投向別處。他不清楚杜娟何以如此,他不了解這個姑娘。

    一會兒,哲明去照顧另一位女客人了。那位女客人是個旅游者,她要了一杯“血瑪麗”,一看就是懂得這種雞尾酒的人。她喝了一口,吁出長長的一口氣,說:

    “沒想到在這鎮(zhèn)里也有這么好的調(diào)酒師。”

    哲明忙完后,在酒吧里找杜娟,杜娟已經(jīng)走了。哲明的心里竟然有些不安。他深究自己的內(nèi)心,剛才有沒有故意冷落杜娟。確實是有的。他希望杜娟沒有感覺到。

    哲明發(fā)現(xiàn)杜娟留下了一張紙條。杜娟的心很細,紙條放在哲明常用的開酒瓶的工具箱里。紙條上面只寫了一行字:

    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

    哲明想起自己對杜娟說過同樣的話。她這留言是什么意思?哲明一時有些驚心。后來他想,她只是在反諷他而已

    也許因為酒吧的那一出,杜娟對哲明特別熱情。

    一天,杜娟遞一本書給哲明,《如何調(diào)制雞尾酒》。

    “看這個干嘛?”

    “我想學這個。”

    “學這個沒用。”

    杜娟搖搖頭,哲明也搖搖頭,哲明說:“沒有女孩干這個的。再說了,你都還沒吧臺高。”

    “誰說的,我可有一米六。”

    哲明看了看杜娟,想象了一下她調(diào)酒的樣子。她太單薄了,怎么看都不像。哲明還想,酒吧這種地方不見得有幸福旅社安全。這種地方,人一喝醉酒,免不了喪失理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杜娟這種姿色不俗的姑娘,免不了會被騷擾。

    “你能教我嗎?”

    “不能。”哲明回答得相當堅決,幾乎脫口而出。

    杜娟的目光一下子從剛才的興奮轉變成了某種失望的蔭翳。像是為了安慰杜娟,哲明說:

    “這玩意兒不好學,需要經(jīng)驗和靈感。”

    當天晚上,杜娟還是來到酒吧。杜娟安靜坐在那兒,也不要酒喝,只是直愣愣看著哲明調(diào)酒。

    酒吧的生意很好,人們聽說哲明能調(diào)出五顏六色的酒后,都來品嘗。哲明想這些旅游者太無聊了,他們就想見些新奇的事,在他們眼里,他的角色大概同一只猴子差不多,他們只想在無聊時圍觀他一樣。他搖著酒器,忙個不停。

    “體力活。”他對杜娟說,“你不來一杯?今天我請客。”

    杜娟說:“你給我調(diào)一杯彩虹。”

    這是杜娟在那本叫《如何調(diào)制雞尾酒》的書中看來的。她叫不出酒的名字了。雞尾酒的名字都有點怪。他只記得那款酒的顏色像掛在天邊的一道彩虹。哲明點點頭,開始替她調(diào)制。十五分鐘后,裝在高腳玻璃杯里的“彩虹”放在了杜娟前面。面對這件“藝術品”,杜娟不知如何下手。

    “快喝吧,碰到空氣后,味道會改變。”

    杜娟喝了一口。先是感到酸酸的,接著舌苔品出苦味,然后辣在口腔里,有一種讓人想流淚的爽勁。杜娟無端想象洋蔥跑進了眼里的感覺,感到眼淚似乎真的被刺激出來了。

    “不好喝?”

    “好喝。”

    杜娟從酒杯的側面看酒色,不經(jīng)意地問:

    “你是GAY嗎?”

    杜娟的聲音細得好像是從“彩虹”里生出來的。

    哲明聽清楚了,吃了一驚,說:“你也知道GAY?”

    “你這不是瞧不起人嘛。”杜娟看了他一眼。

    “對不起,我沒這個意思。”

    哲明在制作一種新的雞尾酒。老板過來同他耳語了一句。哲明點點頭。他剛想走,杜娟沒放過他,問:

    “你是嗎?”

    “你覺得我像GAY?”哲明沒生氣,只是有點哭笑不得。

    “你看起來像個不近女色的人。”

    “你放心吧,我不是,我對男人沒興趣。”哲明笑了,笑得很歡暢。

    杜娟看了看哲明,將信將疑。

    “那你為什么到這里來找你的朋友,還是個男的。”

    “我們之間有一些問題。是男人之間的事。你不懂。”

    酒吧的電視上正在播放一則紀錄片。這是一個音樂酒吧,有駐場吉它手,電視機是靜音狀態(tài)。紀錄片播的是邁克爾·杰克遜傳奇人生,一個月前這位流行天王意外離世,整個世界都在紀念他。

    哲明對付完一位酒客,走過來對杜娟說:“我到這兒也不完全是為了找他,我想他不可能在這兒的。他不會來這兒。”

    空下來的時候,哲明會想想酒吧老板口中的“艷遇”。在這個被稱為“艷遇之地”的小鎮(zhèn),有艷遇并不奇怪。哲明并不覺得自己多有魅力,很多時候甚至有點討厭自己,奇怪的是總有一些姑娘莫名喜歡上他。杜娟是這類姑娘嗎?哲明覺得不是。哲明對這種事的感覺很靈敏。有了這個判斷后,他覺得可以對杜娟熱情一點。

    一天,哲明在整理旅行箱時,看到一只綠松石制成的平安扣掛件。記得是一次去一個綠松石產(chǎn)地玩時買的。有一陣子,他喜歡脖子上掛件飾物手指上扣只銀戒。不過他發(fā)現(xiàn)來酒吧的時髦青年都戴掛件銀戒且文身時,他就不再戴了,這個愛好像一陣風一樣過去了。他想起杜娟潔白的脖子,想象她戴上它的樣子,覺得會很好看。他打算送給她。這掛件大概扔旅行箱里很久了,他都想不起是什么時候放在行旅箱里的。

    哲明來到柜臺,對杜娟說:“送你個東西。”

    杜娟看了看綠松石掛件,說:“憑什么送我東西啊?”

    “不值錢幾個錢,不過你戴著會很好看的,真的。”

    杜娟猶豫了一下,收了下來。

    “這就對了。我可能馬上要回城了,我想以后不會再來了。”這是實話,在小鎮(zhèn)待了一段日子了,這幾天哲明一直在考慮離開這個小鎮(zhèn)。

    杜娟看了哲明一眼,嚴肅地說:“那我也得送你件東西,送別禮。”

    哲明指了指杜娟的MP3,說:“好啊,你不會是送我這個吧?”

    杜娟說:“這個不行,不值錢了,再說沒這個我會被她們吵死的。”

    他們會心地笑起來。

    杜娟雖然收下了掛件,不過并沒有戴。這讓哲明松了口氣。如果她戴著這掛件,他會尷尬的,好像他和她之間真的有某種秘密似的,而且會讓她顯得特別傻。看來她是個聰明的姑娘。這很好。

    有一天上午,哲明去酒吧上班時,看到杜娟的脖子上有傷。送了杜娟綠松石掛件,哲明總是不自覺要瞥一眼杜娟的脖子。他嚇了一跳,脖子上的傷挺嚴重的,像是被某利器割傷了一樣。哲明指了指她的脖子,問:

    “怎么回事?”

    杜娟用手掩住了自己的傷痕。她顯然不愿有人發(fā)現(xiàn)傷疤。這讓哲明意識到這傷不是偶然的產(chǎn)物。哲明竟有些揪心,他把杜娟的手移走。傷口筆直的一道,不過已經(jīng)閉合,無大礙,也不至于留下后遺癥。杜娟強忍著,可眼中還是一下子洇滿淚水。哲明不敢問下去是怎么回事。哲明小心地撫摸了一下杜娟的傷處。杜娟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杜娟保持了尊嚴,沒讓淚水掉下來。

    “沒事。”她努力微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辛酸。

    哲明去酒吧的路上,腦子里不能抹去杜娟剛才的笑容。他無端替杜娟憂心。

    第二天,哲明去馬路邊買早點,發(fā)現(xiàn)杜娟沒來上班。哲明回來的時候看到柜臺邊坐著另一位姑娘,哲明想,杜娟又到了休息日。

    哲明還在沉沉睡著的時候,房間門敲響了。哲明喜歡光著上身睡覺,他拿起身邊的T恤,迅速套上,然后開了門。

    是杜娟,她看起來很高興,同前次見到的判若兩人。他注意到她脖子上的傷也全好了。

    “你今天不是休息嗎?”

    “是啊。”

    “那你來旅店干嘛?”

    “我來看看你,不能嗎?”

    哲明讓女孩進了房間。哲明還沒來得及洗漱。他讓杜娟坐會兒,進了洗手間,迅速地刷了牙,洗了臉。從衛(wèi)生間出來后,發(fā)現(xiàn)窗簾拉開了,原本凌亂的被窩也鋪平整了。杜娟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笑瞇瞇地看著他。他想,畢竟是旅店從業(yè)人員,勤快,能干,不像如今的女孩,什么都不會干。

    女孩從雙肩包里拿出一包豆奶和一對用紙包著的大餅油條。一股食物香味迅速地竄入鼻翼,哲明空蕩蕩的肚子一陣痙攣。

    哲明的思維沒有跟著饑餓的肚子跑,他刻意對杜娟保持著適當?shù)木嚯x感。這個女孩究竟是有些特別的。他們之間的交集還不至于讓她一早跑來找他。她平時在幸福旅社里是多么瞧不上那些女孩,難道她不覺得一早來他房間有些輕浮嗎?

    他接過食物,大嚼了一口。

    “香。”

    女孩笑了。

    “你吃了?”

    她點點頭。

    “你找我事?”

    他盡量顯得大大咧咧的。

    “我今天帶你去一個地方玩。”

    “哪兒?”

    “你跟我走就是了。我?guī)е颇兀覀円安腿ァ!?/p>

    哲明想酒吧沒請過假呢。不過請不請假倒無所謂,反正馬上要走了,如果老板生氣,剛好成為離開的理由。

    哲明猶豫之際,看到杜娟企盼的表情,意識到女孩似乎對他另有所圖,也許根本不涉友誼,更不涉及男女之情。看來是他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這樣一想,哲明反倒有些不甘。他的身體語言情不自禁地曖昧起來:

    “真的很好吃,你要不要來一口?”

    女孩在他吃過的地方咬了一口。那一口咬得哲明驚心動魄。

    他騎著女孩的自行車馱著女孩。女孩背著一只雙肩包。女孩很自然地摟著他的腰。在女孩的引導下,他們出了小鎮(zhèn)。他問女孩去哪。女孩指了指小鎮(zhèn)不遠處湖泊邊的水杉林,說我們?nèi)ツ抢铩U苊饕粋€急剎車,女孩的身體重重撞在哲明的身上,差點從自行車上滾落下來。

    “你怎么了?”女孩問。

    “去那兒干嘛?”哲明皺了一下眉頭。

    女孩已下了自行車,說:“你瞧,水杉那兒有一塊草地。我喜歡那兒,我經(jīng)常上到那兒去玩。”

    哲明抬頭,茫然看了看天空。天很藍,好像天上有什么在看著他。他掉過自行車頭,說:

    “我們別去那兒,那地方?jīng)]陽光。”

    陽光被水杉擋住了。

    “天這么熱,陰涼一點不好嗎?瞧你都出汗了。”女孩說。

    哲明沒說話,又騎上自行車。哲明帶著女孩漫無目的地往另一條道上騎。他的心情忽然惡劣起來,有點后悔今天同女孩出來。女孩大概看到哲明臉色難看,神情變得有些沮喪。

    一會兒,女孩指了指湖的北邊,用盡量歡快的語氣說:“要不我們?nèi)ツ莾喊伞!?/p>

    湖的北面有一座小山,小山前有一只水塔,水塔邊上到處都是植物。

    “看到那水塔了嗎?以前小鎮(zhèn)的自來水都來自那兒,現(xiàn)在廢棄了。聽說在那兒要給一個名人造一座美術館,是我們這兒人,早先去了美國,最近突然在國內(nèi)紅了起來。”女孩說。

    哲明知道這位名人。這些年文藝青年都知道這人。哲明不喜歡這人。

    哲明向湖的北邊騎去。一會兒,他們來到一個小山包腳下。那兒的植物比想象的要豐沛。在水鄉(xiāng),大概什么東西種下去都會繁茂生長。離湖二百米的山坡上,那水塔聳立著。水塔的水泥外墻已被風霜和雨水染成黑色,有些地方水泥脫落,綠色的苔蘚從水泥縫中長出來。

    哲明把自行車放倒在一棵樹邊上。從這兒可以看見湖泊對岸那片水杉,距離讓水杉顯得不那么醒目。他又看了看天空。藍色的天空一絲白云也沒有。二百米外的湖泊,鏡子似地割出天空的一部分。湖面的太陽分外晃眼。

    女孩子已在一棵樹下鋪好了一張尼龍紙,有一堆零食放在尼龍紙上面,除了面包,還有從超市買來的鴨掌、鵝肝和豆腐干。女孩正從雙肩包里掏一瓶高粱酒。哲明沒想到女孩的雙肩包藏著這么多東西,一定很沉吧。哲明想,早知藏著這么多東西應該他背著才對。女孩大概為這次野餐做了精心的準備。也許在這個小鎮(zhèn),女孩能想出來的最浪漫的事就是野餐了。

    有那么一刻,哲明的心里掠過溫柔的憐惜。不過,他馬上制止了這種情感。哲明告訴自己這種情感是錯誤的。他覺得自己有點鬼使神差,竟然同一個女孩約會。

    哲明認不出這片林子的植物叫什么名字,葉子和板栗樹有點兒像。他也不想問女孩這樹是不是能長出板栗。他沒興致問。樹冠擋住了太陽,哲明在樹蔭下坐下。有一道低矮的圍墻攔住了通向湖邊的路。圍墻的那邊也是植物,哲明認出來,那是南方常見的苦楝樹,細碎的葉子間正開著紫白相間的花。

    女孩指了指對面的那片水杉林,說:“我休息天喜歡躺在那兒,有時候睡著了,會做夢。”

    哲明沒有問她夢見了什么。

    女孩拿著那瓶高粱酒,對著哲明揚了揚,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我爸那兒偷來的,我們家的人酒量都很好。我爸是個酒鬼,常常喝醉。”

    她把酒遞給哲明。哲明沒有拒絕。他甚至都沒有想就把酒倒到嘴中。他需要用酒放松自己。是烈酒。哲明被嗆著了。他兇猛地咳嗽。

    “看來你不會喝酒。”女孩說。

    仿佛在駁斥女孩的話,哲明又往口中倒酒,這次他感受到一股辣辣的暖流在胸腔擴展。女孩賭氣似地奪過酒瓶,也往自己嘴中倒,倒得更多。他們好像在比賽誰的酒量更好。

    “我喜歡酒。酒是個好東西,可以把不高興的事忘掉。”女孩說。

    酒確實是好東西,但有些時候酒是魔鬼。哲明想說一些話,但他不知道同女孩能說些什么。他們?nèi)狈α私狻U苊饔行炑#苍S是女孩身上的香味,也許是剛才突然生出的惡劣心情的延續(xù)。像是為了不使自己暈眩,他又往嘴里灌了酒。女孩一直在說話。她在說幸福旅社的姑娘。

    “住在幸福旅社的姑娘們雖然干著這種事,我知道她們都在等一個白馬王子,盼著有一天,有一個真命天子把她們帶走。”

    她抬頭看了看哲明,喝了一口酒,又說:“有些姑娘真的被帶走了,但大都是很老的男人。你覺得對她們來說這是件幸福的事還是不幸的事?”

    哲明心不在焉,喝高了嗎?她的話此刻進不了他的腦子。一陣風吹來,湖中反射的陽光變成了碎片。這會兒他整個身子像著火一樣,但奇怪的是身上的汗水反倒收進去了,他甚至感到自己的肌膚是寒冷的。

    “我討厭這個小鎮(zhèn)。”女孩突然說。

    “什么?”哲明沒聽明白。

    女孩沒理他,繼續(xù)說:“你是個好人。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帶走我。我想離開這個地方。”

    女孩眼眶突然間濕潤了,眼睛里瞬間布滿了哀傷。哲明一時不明白她為何這樣。她的表情和她說出的話把哲明嚇著了。難道她喝醉了嗎。

    哲明覺得應該安慰她一下,問:“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女孩沒有回答,她突然緊緊地抱住他。她在抽泣。她的淚水沾在他的臉頰上。他意識到這抽泣連接著很深的痛苦。哲明并沒有用勁摟女孩,他顯得有些局促。他又一次聞到女孩的香味,比剛才風送來的更濃烈。

    后來女孩止住了哭。她說,我去湖里洗把臉。然后翻過那并不高的墻,消失在湖邊的苦楝樹叢林里。

    一會兒,女孩在林子那邊叫他。哲明過去時,發(fā)現(xiàn)女孩赤身祼體躺在一片草地上。哲明腦子一片空白。他閉上眼睛,可腦子里依舊是女孩白得耀眼的身體。那身體非常美好,袒露的乳房小巧而精致,只是女孩的身體是僵硬的,好像在抗拒即將到來的傷害。她的身體看上去有些破碎的氣息。他還注意到她的脖子上掛著綠松石掛件。剛才沒有的,她是特意掛上去的。

    哲明沒靠近女孩,轉身返回水塔邊的樹林里。他想逃回小鎮(zhèn),但他知道這樣會傷害到女孩,他強迫自己坐在那堆放著食品和酒的尼龍紙上。

    過了大約半小時,漫長的半小時,女孩回來了,她的神情顯得特別清純,甚至有些笑意,好像什么也不曾發(fā)生過。哲明突然覺得自己虧欠了女孩。他想彌補。他主動擁抱住女孩,女孩突然發(fā)火了:

    “放開。”

    哲明沒有放開。

    女孩拼命掙扎,好像這會兒哲明正在對她非禮。一會兒,女孩又一次哭泣起來:

    “我要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知道嗎?我姐姐跑了,失蹤了,至今下落不明。知道她為什么跑嗎?”

    哲明點點頭。

    “你不會知道!”

    她淚流滿面。

    “我恨我的家,他一喝醉酒就亂來,他是個禽獸,他不放過我姐,也不放過我。我要離開這個地方,永不回來。”

    從湖邊回小鎮(zhèn)的路上,哲明明顯感到身后的女孩與自己之間的距離。她的雙手不再摟著他的腰。他擔心她會從自行車上掉下來。他想,她對他一定很失望。

    在進入小鎮(zhèn)臨河的酒吧街時,女孩跳了下來,說:“你忙去吧,我自己回去。”

    哲明一定要送女孩回家。女孩沒有拒絕。

    自行車過了酒吧街,拐進了一條深巷。兩邊都是老屋,墻體黑跡斑斑,墻根處生滿了白硝。有幾家的窗臺上放著花盆,開著細碎的紅色的或藍色的花朵。巷子里吹來一陣風,夾帶著陰溝水的氣息。一個老太太坐在自家門前,看著他倆,目光呆滯,臉上沒有表情。一會兒,就到了女孩的家。是一間破舊的兩層小樓,南方常見的那種舊屋。墻體剛刷過白,不過瓦片有些凌亂,瓦片上生出幾棵不知名的小植物,在陽光下顯得生機勃勃。

    哲明把女孩送到家后,準備離去。這時候,屋內(nèi)傳來一聲巨響。哲明嚇了一跳。女孩也愣了一下。哲明回過頭,向屋子里望。有一個身影從屋子里閃了一下。不過他沒看清,也許只是他的幻覺。

    “小偷嗎?”他問。

    “不知道。我家沒什么東西好偷的,只有土制高粱酒。可能是貓吧,有一只野貓經(jīng)常到我家里來。”

    哲明還是不放心,他覺得應該陪女孩進去看看。

    哲明跟著女孩走進她家的客廳。屋子里面很整潔,哲明想這是一戶愛干凈的人家。哲明想起女孩替他整理房間的樣子,很利索。他心里忽然有一絲感動。看著屋內(nèi)的陳設,這就這時,哲明看到了客廳的墻上掛著一張照片。哲明愣在那兒,好像在那瞬間,他遭受到了雷擊。有好陣子,他都不敢相信。女孩看了看呆若木雞的哲明,警覺地問:

    “你怎么了?”

    “她是你姐?”

    “你認識她?”

    “不,不認識。”

    “我以為你在城里見過她。她十年前離家出走,再沒回來。”

    “沒見過。”他再次說,聲音小到幾乎在喃喃自語。

    讓哲明沒想到的是杜娟辭去了幸福旅社的工作。哲明聽另一個前臺的女孩說,杜娟離家出走了,一個人去城里了。哲明愣住了,他感到后悔,他本可以幫她的,他沒有。她說得對,對一個女孩來說,城里也是兇險的,可她還是去了。哲明不知道杜娟去了哪里,他還能見到她嗎?如果能碰到他,他會幫她的。他甚至可以把自己的屋子讓給她住。

    哲明決定離開這個小鎮(zhèn)。這次是永別,他想他不可能再來這小鎮(zhèn)了。老板想挽留他,不過老板是個聰明人,知道哲明不會在此久留的,在表示惋惜的同時,希望哲明以來多來小鎮(zhèn)看看他。哲明只是微笑。

    離開小鎮(zhèn)的那天,哲明從幸福旅店出來,不由自主往女孩的家走。上午十點鐘的小鎮(zhèn),人們都在上班,小巷子里空無一人。女孩家的門鎖著。他打算撬門進去。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想看看那張照片。這是一個怪異的念頭,簡直和他的愿望完全相反。十年來,他一直在努力忘掉她,現(xiàn)在他卻想再看她一眼,仿佛唯有這樣能帶給他安慰。

    他用身份證插入門縫,司畢靈啪地一聲打開了。他深吸了一口氣。

    他站在客廳的墻邊,仰視那女孩的臉。

    十年前,就在那間酒吧,他和羅志祥認識了照片上的女孩。當年他和羅志祥幾乎同時喜歡上了這個女孩。因為她的緣故,兩人在小鎮(zhèn)多滯留了一個禮拜。當年這個女孩就在這間酒吧打工。那時候,哲明和羅志祥還是少年,血氣方剛,經(jīng)常干些出格的事。他們還不知道如何討女孩歡心。那個星期,哲明和羅志祥整夜圍著她打轉,一起喝了很多酒。而女孩作風豪放,喝酒生猛,好像內(nèi)心深處有某種的悲哀讓她想要發(fā)泄并毀滅自己。最后一個夜晚,他和羅志祥都喝醉了,他們和女孩一起從酒吧出來,他們想和她發(fā)生關系,她斷然拒絕。在惡念的驅使下,借著酒勁,他們把女孩按倒在地。女孩高叫起來。夜深人靜,女孩的叫聲非常恐怖,令他們膽顫。他使勁按住了女孩的嘴,而羅志祥則死死掐住了女孩的脖子。

    當他們清醒過來,女孩已經(jīng)死了。他們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事。后來,他們趁著黑夜,背著女孩來到湖邊,挖了一個坑,把女孩埋了起來。那兒生長著一片剛種下不久的瘦小的水杉。如今那些水杉已變成參天大樹。

    他站在照片前面,他聽得到自己的心跳。他好像在某個夢境中,他想象自己把椅子移到墻邊,爬上去時,因為雙腳打顫,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照相框牢牢地釘在墻上,他使了好大的勁,就像當年,他使勁按著女孩的嘴巴。

    他已經(jīng)分不清是幻覺和現(xiàn)實。他覺得背后有人盯著他。他緊張地回過身來。他聽到了一聲尖叫,然后他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在窗外。等他反應過來,那人低著頭迅速離開。

    夢境還在繼續(xù)嗎?他是追出去了嗎?他此刻意識迷亂。好像那個人是從他的心頭幻化出來的,他看到一個蒼老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街巷盡頭。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寂靜的巷子里響起:

    “羅志祥,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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