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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花》2021年第9期|儲勁松:菖蒲月令
    來源:《雨花》2021年第9期 | 儲勁松  2021年11月09日08:12

    三月。

    確鑿地記得,隔了三十余年,去年春上櫻花粉白時,我特意到門前小河里去尋覓菖蒲。溯游而上復又順流而下,徘徊多時也不見其蹤跡,以為是被貪心的人連根拔去,又或者水質(zhì)發(fā)生變化令菖蒲絕了種。當時痛惜久之。

    今春櫻花一夜又粉白,我再去河里尋找菖蒲,期望出現(xiàn)奇跡。孰料變戲法似的,它們都在那里,就在早年生長的地點:河灣從前鄉(xiāng)人浣衣處一大蓬,溪頭高崖的石縫里東一叢西一叢,引水的石渠邊沿也萌發(fā)了幾顆幼苗。真是讓我喜出望外。揉揉眼睛再凝神細看,莖葉碧意凝然,隨風搖蕩如綠絲帶,絕非幻覺。仍然不放心,蹲在石頭上伸手去摸,葉子清涼順滑如生絲,帶著些微的肉感。

    難道去年來時我兩眼昏花,未曾看清楚?要么是錯把一個虛無的夢境當作了真事?抑或菖蒲如天上仙人可隱可現(xiàn)?仔細想想,應(yīng)該都不是。

    不可解,就像前人筆記里所寫的諸多幽冥之事。這些年遇到過一些事百思不得其解,這是其一。

    河里的菖蒲都長得好,眉清目秀,清雅可人,河灣里的那一蓬長在頁巖的褶皺里,尤其茁壯,根系發(fā)達如水竹,葉片半人高寸把闊,肥厚多汁,無風時直立若綠劍,甚有英雄氣概。自幼至今好些年過去了,這些菖蒲還是舊時模樣,叫我歡喜又惆悵。

    有幾年我在長江邊的古城讀書,夜半偶爾鄉(xiāng)愁如煙起,腦子里出現(xiàn)的第一幅畫面,就是這一蓬生意盎然的菖蒲,以及在溪邊浣衣洗裳的伯祖母。童蒙時,伯祖母每天燒好一大家子的早飯,然后來河灣洗衣服,我是她的跟屁蟲。她跪在墊著草蒲團的青石板上,搓揉,捶搗,漂洗,擰干,乳白色的皂莢汁液,以及石縫里滲出的深紅色銹水,混合著,在水潭表面一點點洇散開來。我脫了鞋子在水里捉魚蝦、泥鰍和石蟹,有時候也采一片菖蒲的葉子當寶劍耍。伯祖母手上的棒槌一上一下,濺起水花,像瀝瀝小雨灑落在我頭上。菖蒲的氣味清芬醒腦,真好聞。

    一回頭,就看見朝暾從山背后起身,照在伯祖母灰白的發(fā)髻和湖藍色的對襟褂子上,她的臉慈悲得像觀音廟里的女菩薩。她的手在麻利地洗衣服,視線卻一直粘在我身上,生怕一不留神我就被水鬼拉了去。當年算命先生說我四歲到十二歲犯“深水關(guān)”,不能近水。可是她又禁止不了我嬉水。我的嫡祖母生下我父親十二年后就過世了,我自然無福一見,伯祖母是我事實上的祖母。

    后來長大了,一到河邊,我就仿佛聽到伯祖母的聲音:勁松伢喂,莫嬉水喲,掉到深水潭里不得結(jié)果。

    算起來,她已經(jīng)仙逝十七年了。晉朝的嵇含在《南方草木狀》里說:安期生服食菖蒲,一朝登仙而去,只在人間留下一雙鞋子。伯祖母也早就位列仙班了吧,她的鞋子不知道還在不在,但她的足跡還印在溪石上,尖尖如船頭,我能看見的。

    那天,我把石渠上新生的幾棵菖蒲幼苗帶了回來。不是我起了盜心,與其放在案頭受塵世煙火熏染,我寧愿它們枕石漱流與清風明月為伴,只是石渠不久之后就會干涸,這些嫩苗無論如何也活不過夏天。我把它們分作兩份,一份栽在一方收藏多年的清代方形歙硯里,一份植在青石小缽中,并在溪邊山腳下采來一些綠苔,覆在盆上。青石和黑石,與菖蒲和苔蘚,一陽一陰,《周易·系辭下》所謂“陰陽合德,而剛?cè)嵊畜w”,是天然絕配。

    菖蒲其實我已經(jīng)養(yǎng)了兩盆,一盆金錢菖,一盆石菖,均是朋友所贈,都養(yǎng)在辦公室里。它們清、靜、雅、淡、和、遠,古來有德之嘉草也。與之親近,怡目又洗心,不會生邪念做惡事,以至墮入阿修羅道和畜生道。

    四月。

    梨花真白,又隱忍,它的熱鬧與人間的熱鬧不同,它的清寂與人間的清寂也不同。梨花姓白,一身世外仙姝氣。我在河畔梨花樹下坐,連呼吸也是幽細的,生怕鼻息里的濁氣腌臜了仙子。《警世通言》里的白素貞也姓白,原是三尺長一條白蛇,是妖。后來坊間戲臺一傳再傳,到了《白蛇傳》里,塵間的白蛇精怪也修得了一身世外仙氣,且動了萌萌春心,要與凡間男子來一場天崩地坼的戀愛。但她至多算得一個散仙,不似正仙梨花血統(tǒng)純粹。

    青草綿綿,草香撲人衣面;春水泛濫,泛濫里有冶蕩也有天真。有人在河對岸燒紙,正是清明時節(jié),最宜念遠懷人。暮光里的河流,仿佛是案頭的小景,青草都如菖蒲,河水宛如冷湯。

    馮夢龍在《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里寫許宣初到白素貞芳舍:

    青青三回五次,催許宣進去。許宣轉(zhuǎn)到里面,只見四扇暗槅子窗,揭起青布幕,一個人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須菖蒲,兩邊也掛四幅美人,中間掛一幅神像,桌上放一個古銅香爐花瓶。那小娘子向前深深的道一個萬福,道:夜來多蒙小乙官人應(yīng)付周全,識荊之初,甚是感謝不淺。許宣:些微何足掛齒。

    數(shù)語片言,就將兩顆蕩漾春心寫得漣漪好看。

    馮夢龍一生編著無數(shù),以小說家言、戲曲家筆,寫史、道世、談古論今之外,慣會寫情寫欲,寫龍寫鳳,寫龍鳳配,寫斷袖之癖,寫蕾絲邊,著有奇書《情史》。當年讀,在書眉批點十字,曰:滿眼桃李花,朵朵是風月。

    情是好風月,菖蒲風月好。馮夢龍在白素貞閨閣中預設(shè)的那一盆虎須菖蒲,抵得名將麾下百萬兵,也抵得滿園春色宮墻柳。必須是菖蒲,大雅之物,方能陪襯你儂我儂、蜂狂蝶浪、大葷大俗、大歡樂、牛嘶馬叫之事,才見得風流里的風雅,儒雅里的風情。

    我沒有虎須菖蒲,有金線菖蒲。日日置于窗前,幽獨逸塵,無風無月之夜也見風月。清風明月,朗風素月,對之可以酣高樓,可以忘記人間風月。

    隨菖蒲而來的瓦缽系民國舊物,樣貌拙古可憐,其上陰刻“春和景明”四字,行楷蒼勁,所繪雄雞花鳥籬落圖,惹人煙然鄉(xiāng)思。缽中苔蘚開細小嚴肅的花,半寸余,數(shù)步外望過去,像數(shù)百青銅戟衛(wèi)護著高貴的女王。

    從故園河邊石渠上采來的兩盆菖蒲,入我室已有一月,風催水潤,益發(fā)碧綠,益發(fā)穎秀。另一盆友人幾年前饋贈的石菖蒲,則日漸萎靡命懸一線。

    春已深,柳綿與松花粉齊飛,山顏水色益發(fā)可觀。

    五月。

    夏歷四月十四,據(jù)說是菖蒲生日。今年閏四月,照理菖蒲和人一樣,也可以過兩個生日。古人說,修根剪葉,無逾此時,宜梅水漸滋養(yǎng)之。我的菖蒲都還是幼苗,我舍不得把葉子齊根剪掉,也舍不得洗根,只是拾掇了一下黃葉,拔除了雜草,算是給它們理了個發(fā)。修整過的菖蒲看上去眉目靈動蠻有精神,像二月二剛剛剃過頭的俊秀娃娃。梅雨季尚未到來,每日以清水澆灌之,待梅水落下,用瓦缽接了再滋養(yǎng)它們吧。

    一時腦子里冒出一句老話:棍棒出孝子,慈母多敗兒。或許我還是應(yīng)當絕情一些,把幾盆菖蒲的嫩葉悉數(shù)剃盡。轉(zhuǎn)念又一想,嬌養(yǎng)的兒子也有成大器的,棍棒打出的有孝子忠臣也有逆子貳臣,世上的事,又豈有鐵律呢?菖蒲是隱逸君子,有山林氣無富貴氣,也向來為人間君子所珍,所謂“愷悌君子,佩服攸宜”,定然不會辜負人的美意。養(yǎng)菖蒲有些年了,其情其性,其品其格,我是略知一二的。

    與菖蒲為友,其實也是甘作仆役,這就如同深情者不免為情所累。添新水是日課,偶爾外出,便會再三叮嚀父親、小兒和同事代勞。菖蒲的葉子易黃,尤其是葉尖,一黃則必是元神大損。前人說,治療之法是用老鼠或者蝙蝠的糞便壅其根。即使住在高樓之上,家中老鼠似也不缺,常于夜深在吊頂之上轟隆往來,鼠糞卻不易得,蝙蝠住在老祠堂和深山漆黑的洞窟中,更是無從得見。于是以黑松的樹殼作肥,蘭科植物早先多生于樹上,想來與之形貌相似的菖蒲也可如法沃養(yǎng)。

    辦公室里那一盆石菖蒲,去秋曾被烈日暴曬,蔫蔫大半年,終于在前些日子壽終正寢。贈我石菖蒲的人,與我的距離也越來越遠,菖蒲似是通人意的。它的九節(jié)綠莖曾經(jīng)勁健如竹鞭,它也曾在案頭開過一朵溫婉的花。

    春盡了,昨天立夏。院中的櫻桃眨眼就紅了,山鳥時時呼朋喚侶來啄食,其鳴嚶求友之聲、翅膀撲棱之音,聽起來快樂得很。家人路過樹下也摘幾顆放進嘴里,一抿即化,果汁鮮甜微酸。梅子躲在扶疏枝葉里,匍匐在地上才能望見,青青小果羞澀安靜。種梅十好幾年,梅子也結(jié)了十好幾茬,我卻從未吃過,任其生于土歸于土。五月桃已牛眼大,遍體覆著一層白毛,與梅子和櫻桃比,它們生長緩慢而果肉堅密,再過一二十天,桃尖就會一點胭紅如畫美人的腮,如守宮砂。母親養(yǎng)的三只烏骨雞,成天在樹下刨土啄食,閑庭信步。

    在南方的山里,一歲中的佳日良辰無如二四八月。二四八月亂穿衣,有人短袖薄裙,有人棉襖加身,有人露腹打扇。祖父在世時,二四八月天,在田地里勞作一天回來,最喜歡前后甩著兩只手,徘徊于門前草徑之上。淡藍色的衣衫被晚風吹動,有山人閑情,也有菖蒲風致。

    六月。

    芒種前幾日,菖蒲花發(fā)的季節(jié),江淮之間正式進入梅伏天。昨日梅雨中過涇縣琴溪,見溪中菖蒲叢叢簇簇,葉如劍林,花如羊毫筆,真乃草中大人,花中博士。想起自己養(yǎng)萎了的那一盆石菖蒲,也曾在案頭開過一朵玲瓏婉好的小花。養(yǎng)菖蒲亦如養(yǎng)貓狗,日久生情,喜見其生惡見其病,最見不得的是死別。

    人有情,則山水亭橋、草木竹石、世間萬物皆有情義。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說:

    薛濤,字洪度,成都樂妓也。性辯惠,調(diào)翰墨。居浣花里,種菖蒲滿門。傍即東北走長安道也,往來車馬留連。元和中,元微之使蜀,密意求訪,府公嚴司空知之,遣濤往侍。微之登翰林,以詩寄之曰:錦江滑膩峨嵋秀,幻出文君與薛濤。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紛紛詞客皆停筆,個個公侯欲夢刀。別后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fā)五云高。

    詩里的刀,是刀州。三刀為州字,刀州,佳人所在之益州也。

    元稹與薛濤二人均入了《唐才子傳》,他們的情感糾葛,自唐代以來盡人皆知,李德裕、劉禹錫、白居易這些當時的名公勝流也曾形之于詩中,后來的演繹更不消說。以菖蒲寄情,元稹似是第一人。這首《寄贈薛濤》推舉蜀地奇女子卓文君與薛濤,贊頌其容貌、辭鋒與文章可謂不遺余力,對女校書的繾綣相思之意也在微茫煙水中,千余載后讀到最末一句,心間也不免微顫如蜂翅。前賢寫情寄意,常于不經(jīng)意處起筆,在無聲處止墨,寓濃烈于淺淡,重拿輕放,今人難及也。

    世間那些驚動天下的愛情,往往像這個季節(jié)的雷陣雨,轟轟烈烈而又匆促短命。元微之與薛洪度也不能免俗,最終情也成空。菖蒲卻是長壽嘉草,如果養(yǎng)法得當,可世代繁衍永生,就如山溪里那些自然生長的同類。徐珂在《清稗類鈔》里說:清末有一個周姓老翁,養(yǎng)石菖蒲三十余盆,都是康熙、乾隆時的舊物,歷經(jīng)兩三百年光陰仍然茂盛細密。若在溪流頑石之間,任其天,隨其性,活到千歲萬歲也未可知。

    古人說,菖蒲九節(jié),神仙所珍。又說,菖蒲開花之日,服食之可以長年,甚至成仙。但仙宮寂寞想必比人間更甚,由織女、華岳三娘可知,她們拼死也要下凡走一遭。凡世的人如元稹與薛濤,自然寧要煙花一樣瞬息的愛情,也不要月亮一樣久長的寂寞。雖然,情到深處,也是細碎連綿的寂寞,是刀州佳人黃昏倚危欄,獨看菖蒲花發(fā)五云高。

    七月。

    天淋淋,地淋淋,人淋淋,水淋淋。自五月二十九日入梅,黃梅雨扯天連地,已經(jīng)下了一個半月,還在持續(xù)地下,渾渾茫茫不知止期。南方幾成澤國,防汛的壓力遠遠大于一九九八年。雨水綿綿,氣溫在二十五攝氏度左右徘徊,作物蔫蔫,草木蔫蔫,人也蔫蔫。放在陽臺和窗臺上的菖蒲吸風飲雨,茂盛油綠分蘗新苗,長勢卻出奇地好。古人說,以梅雨滋養(yǎng)菖蒲,青翠易生,尤堪清目,不虛也。

    雨下久了,菖蒲易生蟲。老家北窗下那一盆石菖蒲,前些日子招惹了不少蛞蝓、蜘蛛、蝸牛和蚜蟲,它們?nèi)杖找挂瓜墵I狗茍吸汁食液。尤其是那些蚜蟲,碧綠細小,密密麻麻躲在葉背處,極具隱蔽性也極具破壞性。鄉(xiāng)人謂蚜蟲為“蝣子”,罵游手好閑無事生非的人“像蝣子一樣”。

    恰好那幾天我出差在外,把菖蒲托付給父親照管。回來后,父親已經(jīng)給菖蒲打過藥,并更換了盆中作為陪襯的青苔和馬齒莧。他很正式地告訴我:菖蒲要干干濕濕,不能每天澆水,不單惹蟲子,還爛根黃葉,青苔和馬齒莧色澤發(fā)黑就是明證。

    我唯唯,他是對的。父親并沒有養(yǎng)過菖蒲,作為一個老農(nóng)民,他種過水稻、小麥、玉米、高粱、薏苡、山芋,種過黃豆、綠豆、紅豆、黑豆以及其他多種瓜果菜蔬,都是果腹實用之物,他從無心思弄花蒔草,但深諳草木生長之理。

    偶爾雨歇的清晨,菖蒲葉尖上顆顆水珠晶瑩懸垂,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星露。文徵明的曾孫文震亨在《長物志》卷二“盆玩”里寫菖蒲,說:吳人洗根澆水,竹剪修凈,謂朝取葉間垂露,可以潤眼,意極珍之。

    我屢次起意,欲拈水珠滴眼睛,又不敢。江湖越老膽子越小,從前曾以此為題寫過文章,而今江湖未見得更老,膽子卻顯然越發(fā)小了。

    八月。

    夏歷六月十八,立秋了,涼風起兮云安恬。有人從甘肅永靖炳靈寺石窟隨風寄來一幀明信片,上書“梵音寄遠”,字與石佛像均剛健淳古,也颯然有秋意。

    秋風颯颯,如梵音過耳,細密周回。

    日子像銜枚疾走遠征敵壘的血紅林蟻蟻群,匆忙亢奮而又部伍整嚴,回頭一望,以其他族群的同類作奴隸又如何,蟻生的盡頭,也無非繁花開盡落葉飄零。

    蟬在城中樹上嘶嘶而鳴,有些落在地上,為烏鶇銜去育兒養(yǎng)女。昨天它們還是夏蟬,一夜過了就成了秋蟬,再過一段就要變作寒蟬。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柳三變的詞,我少年時極喜歡,到了中年,不讀也罷,也無非就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落個殘月曉風、冷落清秋節(jié)。

    它們還是夏蟬的時候,被六十天漫長的梅雨期生生壓制,沒過上幾天居高聲自遠的好日子。草叢中的百蟲也如是,河塘里的青蛙也如是,天上的日月星也如是,地上的其他動植物也如是。雨像一席巨大的帳幔,遮天蔽地,讓世上萬物如《匈奴歌》所唱:使我六畜不蕃息,使我婦女無顏色。除了菖蒲,梅雨天是它們的吉期。它們喜陰喜濕喜梅水,經(jīng)過一個漫長的雨季,葉展根舒,儀容越發(fā)韶秀,風度越發(fā)淵雅。

    對菖蒲如對處士,如對密友,如對刀州佳人。百無聊賴的雨天,置菖蒲于窗臺上,在燈下披閱古人書,或者寫文章,以為身在鳥語蟲嘰、泉流瀑飛的山林,心里又古淡又天真。人間碌碌,城中攘攘,腹中嘈嘈,求古淡難,求天真更難。疲倦時望一眼那一蓬青綠劍葉,頓時目清胸豁。我養(yǎng)菖蒲,菖蒲實也養(yǎng)我。

    驟雨初歇,今夜有月,高懸于衙前河十里煙波之上。秋風散漫,吹水,吹人,吹水中月,吹水中石,也吹月中嫦娥。傳說,嫦娥奔月不過如文君和紅拂夜奔,一段風情,一段風流,一段風月。

    我想重復說一句:菖蒲是好風月,月色是好風情。

    月色盈袖,菖蒲清幽。

    我喝茶,讀書,坐等文章。

    九月。

    秋雨層涼。一層秋雨過后,天空也抬高一層,顏色更青藍一分,正是范仲淹所說的碧云天。白露將至矣,秋老虎像炎魔之國的遺老遺少,拖著一條欲罷不能的尾巴。陽光如那諢名洋辣子、學名褐邊綠刺蛾的大青蟲,落到頭皮、脖子和胳膊上,仍然辛辣可畏。但早晚顯然清涼了許多,我連續(xù)多日一夜酣睡到天明,夢也不做。清晨醒來躺在床上,秋風如素絹若有若無地滑過,望見窗外荷花、木蘭的葉子,正反面色澤一墨一翠質(zhì)感如油畫。窗臺上的石菖蒲,靜女其姝。聽著護城河里流水澹澹,枝頭上百鳥啁啾相喚,心間又清朗又空曠。明朝的朱權(quán)在《宮詞》里說“桃花風軟”,其實初秋的風也是軟的,又幽細,像蜜蜂的嚶嚀。

    數(shù)日前夜里推窗望月,不小心把菖蒲的一片葉子生生拉斷,心像被蝎子蜇了一樣,狠狠地疼了一下。這些天給菖蒲澆水,打理枯葉芟除雜草,分外小心翼翼,懷著歉疚。其實這盆石菖蒲來到書房,經(jīng)春歷夏至秋,已從年初的三株幼苗繁衍出上百片綠葉,蔥倩滿盆細密喜人。有一回午間在窗下讀古人書,困倦了,朦朧中看見一位綠衣女子從盆中飄然而下,目如雙星,嬌嬌開口道:相公勤讀哉!

    憶起聊齋先生在《綠衣女》里這樣寫:

    于生名璟,字小宋,益都人。讀書醴泉寺。夜方披誦,忽一女子在窗外贊曰:于相公勤讀哉!因念深山何處得女子?方疑思間,女已推扉笑入曰:勤讀哉!于驚起視之,綠衣長裙,婉妙無比。于知非人,固詰里居。女曰:君視妾當非能咋噬者,何勞窮問?于心好之……

    九月一日大清早,我陪小兒江天去岳西中學報名上高中。十五年前,那個托在我手中神圣潔白的男嬰,那個初相見時用晶晶亮的眼睛望著我發(fā)愣三秒,復望頭頂日光燈兩秒,繼而劃手劃腳的小人兒,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偷偷地成長為婉孌少年。一米八幾的個頭,清清秀秀的臉既單純懵懂又朝氣蓬勃,也如石菖蒲,讓走在他身旁日漸蕭索的我羨慕,甚至忌妒。想到他這些年的辛苦與努力,想到他的獨立、懂事與柔順,想到他即將面臨煉獄一般的三年高中生涯,我的心莫名地疼一下,疼一下,又疼一下。

    昨夜讀《收獲》雜志上盛可以的長篇小說《息壤》,看初家五姐妹以及她們的女兒,遭受著生育、上環(huán)、結(jié)扎、流產(chǎn)、婚姻的苦痛與甜蜜,心也被一直揪著。子宮,生生不滅、無限長息的土壤,是女人一切幸福與不幸的源頭,也是人間一切幸福與不幸的源頭。想到鄉(xiāng)間年近七十的老母親,在這樣星光燦爛的凌晨時分,或許還在院子里的柿子樹下浣衣,發(fā)如霜雪,腰佝得像一鐮新月。

    一個人到了中年,心是不是就會一寸一寸一截一截地軟下來,像這晨昏的風?又怕疼,似這風中新生的菖蒲嫩葉?這顆心曾經(jīng)板硬如鐵石,曾經(jīng)放浪于江湖,又曾經(jīng)易折如屋檐下的冰凌。漸漸地,歲月將它修成一株柔草。

    十月。

    雙節(jié),我值班。案頭有山水,白皮松、綠蘿和金錢菖蒲,也有文章,應(yīng)劭、劉勰以及邵伯溫的著作。它們和他們是很登對的。《周易·系辭上》說:方以類聚,物以群分。豈不然乎?八天長長的假期,喝了幾場壽酒、節(jié)酒和喜酒,見了幾位故人,余暇多與案頭山水為伍,大把的寂靜和空閑,幾乎令人快慰到眩暈。

    金錢菖細葉蒙茸,真是好看。又極幽香,用手爬梳它的葉子,指尖上純正的植物芳香經(jīng)久不散,嗅之體輕而神旺。大致上,菖蒲的植株越是高大,香氣越是猛烈,葉子越是細密,香氣越是清逸,山野溪澗里自然生長的,與家養(yǎng)的又不同。前天夜里讀《清嘉錄》,見清代蘇州人顧祿說,從前吳門人家,把家中可人心意的小兒女稱作歡喜團。如此,金錢菖蒲也可以稱作石菖蒲中的歡喜團。

    歡喜假日有歡喜團相伴,安安靜靜讀古人書,也勝過“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紅樓夢》賈寶玉語)

    金農(nóng)有一幅《菖蒲圖》,水墨絹本,畫中三只瓦盆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盆中金錢菖細密秀潔,像初出家的小和尚。畫上題識:“石女嫁得蒲家郎,朝朝飲水還休糧。曾享堯年千萬壽,一生綠發(fā)無秋霜。稽留山民題并畫。”古人的菖蒲圖,畫得好的很多,我尤其喜歡這一幅。以為不僅有禪意,有書卷氣,還有古淡天真。說禪的從來不乏野狐禪,書卷氣也可以裝一裝,古淡天真卻是性發(fā)自然,或者修煉到返璞歸真,是裝不出來也做不了假的。古畫里的動植、祥云、流水、擺設(shè)和人,姿容與神態(tài)都以得古淡天真為上品,以拙為工。

    讀了多年古書,以為自己的心境漸漸古淡了,也自知離小兒女的本色天真還很遙遠,還要繼續(xù)修煉。

    桂花落盡,昨日已然寒露,連綿秋雨暫時停歇,窗外秋陽朗朗,護城河里秋水洋洋,《文心雕龍》讀到最后一頁。沉湎文雅之場、藻繪之府多日,世上的光陰也流逝了許多,而菖蒲不老。它們的秀,也是拙。劉勰在《序志》最末,是這樣寫的:

    贊曰:生也有涯,無涯惟智。逐物實難,憑性良易。傲岸泉石,咀嚼文義。文果載心,余心有寄。

    我心也有泉石,傲岸是不敢的。

    我心也有所寄,寄意也在文章。

    十一月。

    連續(xù)多日好天,響晴的日澈朗的月,不冷也不熱。南方的季秋孟冬,實在比春天還要好過。菖蒲在陽臺上,夜沐星露,日照暖陽,我估計它們滋潤得很,也快活得很。

    寫一篇長文章,我一向日琢夜磨,晨興暮作,出差在外也帶著紙筆電腦,歲月倥傯而不覺。寫完了,不是一身輕松而是一身疲憊。寫作就是元神出竅,是抽絲剝繭,是心力與體力的雙重耗費。夜里于是多夢,易醒,神不在焉。

    神,或者說心,有時在碧天之上,有時又在膏壤之下。恰好寫的文章事涉幽冥,有關(guān)巫覡。幽天冥地,鬼神之所居也,女巫男覡,鬼神之所遣也。我借由漢語之繩索,上天入地,聯(lián)巫系覡,得自放,得神游于偌大個江湖。倉央嘉措說:

    曾慮多情損梵行,

    入山又恐別傾城,

    世間安得兩全法,

    不負如來不負卿。

    我不負乾天坤地,不負諸神眾鬼,天地鬼神自然也不負我。如古人所言:思之思之,思之不得,鬼神通之。一篇文章的寫成,有天覆地載之功,也有幽冥之力暗中成全。

    此事無關(guān)迷信,以迷信解之者真世上蠢物也,如鄉(xiāng)罵:頂個死人頭。惟個中人曉其三昧,知其酸甜。

    菖蒲在野,鬼神文章可寫。人煙堆疊的地方,沒有野外,陽臺也勉強算吧。我把它們搬到陽臺上,既是氣候適宜其生長,也是因為前人說,菖蒲如神荼、郁壘二神將,可以看守門戶。

    豈不聞《山海經(jīng)》說:東海度朔山有大桃樹,蟠屈三千里,其卑枝東北曰鬼門,萬鬼出入也。有二神,一曰神荼,一曰郁壘,主閱領(lǐng)眾鬼之害人者。

    又豈不聞《清嘉錄》說:截蒲為劍,割蓬作鞭,副以桃埂、蒜頭,懸于床戶,皆以卻鬼。

    我敞開門戶,放鬼神進來。

    十二月。

    陡然就冷了,早晚氣溫降至零下,如果不開空調(diào)或取暖器,坐在屋子里濕寒如坐水牢,小腿骨和膝蓋骨像包了一層冰,凍得生疼。長江以北的南方,山里的冬天真是漫長,多陰晦寒冷,又無暖氣,生意消減幾至于無,日子并不容易打發(fā)。于是黃昏時分常與三五友人約聚于小飯館,涮火鍋,喝小酒,談?wù)勯e。酒中有熊熊炭火,有潑辣意氣,亦有活色生香的人情之美。所謂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往往只不過是向無邊蕭瑟處求一線明媚。

    凜冬將至矣,天地否閉,陰陽不交,萬物不通。昨日讀《周易》之《否卦》,以為冬三月,一如《否卦》的下三爻。其九五爻辭說:其亡其亡,系于苞桑。這八個字尤堪玩味。世間人多匆忙,似隨時要帶著雞犬和妻子,車馬轔轔趕著去廟堂做高官,或者去挖錢窟,并無幾個人真正內(nèi)心虛靜,更無幾個人懂得玩味。

    酒可玩,《易》可玩,菖蒲可玩。它們也都是虛靜的:虛靜的烈火,虛靜的思想,以及虛靜的秀草。

    老家又多一盆石菖蒲,是老父親上個月從山?jīng)_頭上的山溪里覓來的。父親從前愛蘭草,愛桂花,愛曼珠沙華,愛胭脂紅,愛草藥,院子里栽種得到處都是,從來不曾養(yǎng)過菖蒲。受了我的影響吧。他是大別山里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一生從未洗凈褲腿上的泥巴,但他的內(nèi)心是有詩的,不像有的人衣冠楚楚然,心上卻蒙著厚厚的塵埃。詩是明媚的春光,是凜冬的爝火,是空,是虛,是靜,是無有之大有,是無用之大用。

    菖蒲是天然的詩篇,葉子是參差的詩行。我與菖蒲相對,如見西周之世的“國風”。

    一月。

    夜寒,風割人鼻,山中氣溫零下九度,擁爐重溫《書斷》。

    張懷瓘論陸柬之法書,謂其:調(diào)雖古澀,亦猶文王嗜菖蒲菹,孔子蹙額而嘗之,三年乃得其味,一覽未窮,沉研始精。張氏以孔夫子學周文王吃腌制菖蒲根,初始難以下咽,久而久之方才識得真味的典故,來比喻書道之幽玄,以及陸氏沉心研修書藝的可貴。《漢書·藝文志》里說: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后能言。其本意,原是嘲諷儒家學者皓首而窮一經(jīng)。但反過來想想,若非板凳坐得十年冷、二十年冷、數(shù)十年冷,何來大儒通才,何來五經(jīng)博士,何來帝王師,何來綿綿泱泱幾千年中華文化?

    天下諸藝事,要做到極致,非得如蛇精狐仙,年復一年日修夜煉不可,無論是食菖蒲菹、養(yǎng)菖蒲,還是治學、習字、寫文章。

    菖蒲菹我自然不曾吃過。自從孔夫子皺著眉頭、縮著鼻根學吃此物,并被錄進《呂氏春秋》,后來的典籍文章似乎再也未見過吃此“刁瞧”的記載。刁瞧,吾鄉(xiāng)土語,意思猶如稀奇古怪。傳奇里說文王有百子,活了九十六歲,難道夫子也想學文王,富貴、壽考且多男子?事實上,夫子只生了一個兒子孔鯉,并且短壽,知天命之年即棄夫子而去。孔鯉生孔伋,孔伋生孔白,孔白生孔求,孔求生孔箕,孔箕生孔穿,素王七世單傳,卻也如真王一樣,多子多孫“衍圣”無窮盡。

    菖蒲是壽品,原本長生,食菖蒲者亦長生。養(yǎng)菖蒲者如我,卻不是為了長生。與玉葉清節(jié)相伴,常常忘記壽命修短,忘記天寒屋清冷。

    幾天前下了一場薄雪,園子里的蠟梅開花了,冷香幽獨,引人入塵外。菖蒲也是喜雪的,雪愈下愈見精神。雪與梅花與菖蒲,均棄智絕圣,似非人間物,卻又都在人間逍遙游。

    有人學古法,從屋外取雪喂養(yǎng)菖蒲。

    二月。

    立春前后下了幾天煙雨,也不用撐傘,敞著頭走在雨里,衣衫頭面略沾雨毛而已。春陽開動,黃梅已綻放月余,紅梅綠梅白梅三色梅,梅梅笑意盈盈焉。衙前河水似眼波橫,獅子山巒似眉峰聚。中年的心本是深潭一泓,春雨落下也會泛起朵朵漣漪。萬物有春心。

    春心是生生之心,是蓬蓬之意,是元始混沌之氣。李太白說:春心蕩兮如波。成周的詩人說:既見君子,我心寫兮。我在春雨里行走,心間喜悅明快,如穿開襠褲的鄉(xiāng)間小兒在稻場上追雞,弓腰張臂,小雀兒左擺右搖,嘴呼“啄啄,啄啄啄”。想象自己是一棵柳,或是一株芭茅草,從腳往頭一截截返回青春。

    青春是一個好詞,只是中年時想起,惟有黯然神傷。

    菖蒲也有春心,且得春氣之先。菖,蒲類之昌盛者,冬至后五十七日始生。在古代,“菖”字又與“昌”字通用,寓意昌明、茂盛又美好。立春是吉日,是谷旦,我把幾盆菖蒲從室內(nèi)悉數(shù)請到陽臺上,暗祝蒲生與我生,皆昌茂美好。它們在屋里閉藏數(shù)月,風霜酷寒之日,也曾葉殘色凋,貌似生意衰減氣息奄奄。但大寒過后,眼見它們一天天還魂,一天天碧艷,一天天溫潤端雅,一天天有上古的大人君子之風。菖蒲之風,楷而雅,可永以為式。

    《菖蒲月令》一月得一篇,非是我要寫文章,是菖蒲如蜘蛛結(jié)網(wǎng),自己吐字成文,我只需要用心聆聽和記錄。就像我那些為數(shù)不多又自以為得意的文章,都不是來自于大腦,而是來自于神諭,來自于內(nèi)心虛靜之時三界萬物的傳音入密。

    近來寫菖蒲,突然發(fā)現(xiàn)寫作的時候有三個我:一個是熬文煮字的我,一個是旁觀寫作者的我,一個是文章中寫到的我。據(jù)說釋迦牟尼有三十二法相,諸法相我也曾在二祖和三祖的廟宇里見過。又據(jù)說,三十二法相,無一是佛祖,也無一不是佛祖。寫作者的三法相呢?

    第一法相,是形而上的思考者。第二法相,是冷面無情的俯視者、打量者、拷問者。第三法相,是形而下的衣布衣、食茶飯煙酒、晨興夜寐的此在肉身。他們像三個頂點,組成一個穩(wěn)固的三角形。又像夢中做夢,夢中又做夢。我不知道這三個我,哪一個是真我。他們或者都是我,或者都不是我,或者重疊起來才是我,或者即使重疊在一起也仍然不是我。

    我知道的是,無論寫菖蒲、節(jié)令還是其他,其實都是寫自己。

    【儲勁松,安徽岳西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雨花》《天涯》《青年文學》《散文》《廣州文藝》等,有作品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長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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