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d id="yy8yy"><optgroup id="yy8yy"></optgroup></dd>
<small id="yy8yy"><menu id="yy8yy"></menu></small>
<sup id="yy8yy"><delect id="yy8yy"></delect></sup>
  • <noscript id="yy8yy"><pre id="yy8yy"></pre></noscript>
  • <sup id="yy8yy"></sup>
  • <tfoot id="yy8yy"></tfoot>
    <small id="yy8yy"></small>
  • <dd id="yy8yy"><pre id="yy8yy"></pre></dd>
    <sup id="yy8yy"></sup>
    <noscript id="yy8yy"><optgroup id="yy8yy"></optgroup></noscript>
    <noscript id="yy8yy"><dd id="yy8yy"></dd></noscript>

    亚洲gv永久无码天堂网,成年人夜晚在线观看免费视频 ,国产福利片在线观不卡,色噜噜狠狠网站狠狠爱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雨花》2021年第9期|潘向黎:你走后的花
    來源:《雨花》2021年第9期 | 潘向黎  2021年10月27日08:29

    林疏云是個不常見的人。她和我有點牽絲絆藤的親戚關(guān)系,我媽媽解釋過,但那像城隍廟九曲橋一樣復(fù)雜的關(guān)系太占大腦內(nèi)存,所以我聽了根本不想記,只知道她約等于我媽媽的表妹,或者是表妹的表妹。我媽媽說,好不容易認(rèn)識一個名人,要我套近乎,叫她“姨”,我覺得庸俗,不太愿意。后來見了她以后,我完全忘記了所謂輩分,叫她“云姐姐”。我媽媽當(dāng)時就說:“嘎沒禮貌,可以吧?要么叫‘云姨’。”我說:“現(xiàn)在都流行‘單叫’。”我媽媽說:“‘單叫’是什么意思?”我說:“就是不管輩分和關(guān)系,一對一,單線聯(lián)系,每個人自己感覺叫什么好就叫什么。”話音未落,我的頭上已經(jīng)挨了我媽媽一個“毛栗子”。

    云姐姐笑了起來。

    “你笑起來真好看。”我說。

    其實如果不考慮所謂的親戚輩分,我好像應(yīng)該叫她林老師,因為我十九,她三十八,而且我投靠她有拜師學(xué)藝的意思。或者叫一聲林總,也是安全的。因為她其實開著公司,而我,也可以算是她的員工—至少是半個員工。但是,我一見到她,就知道應(yīng)該叫姐姐,不可能叫別的。當(dāng)時她站在門口迎接我們,顏色暗沉的舊紅磚房子,滿花園鮮花盛開,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衫連衣裙,非常瘦,像一羽仙鶴一樣站在那里。

    人的美和好,其實也是分等級的。有時候,人很好,人們會覺得配得上一個很好的環(huán)境;但是有的時候,人們覺得環(huán)境必須極好,才配得上一個這么好的人。見到云姐姐的那天,就是后一種情況。我突然想到那些有錢的男人為什么會想金屋藏嬌,除了占有欲和保護(hù)欲,應(yīng)該也有一種沖動,為了把他們覺得美好的人,放到一個他們覺得相稱的環(huán)境里吧?所以,他們也不一定都像我過去覺得的那樣油膩猥瑣。十七八歲的人,很容易對任何人任何事表現(xiàn)出鄙視和厭惡,但是進(jìn)了大學(xué)以后,我開始覺得濫用這個特權(quán)沒多大意思,表面上看有點酷,其實就是“中二”后期的癥狀。雖然我還不確定自己是否打定主意要成為一個成年人,但我開始覺得:很多事情,先知道得多一些再決定態(tài)度,好像更好一些。

    到底是為什么,我不清楚,但第一次到云姐姐這里,我就感覺到,后來我又不止一次感覺到,亂哄哄、吵吵鬧鬧的世界到了云姐姐這里,會安靜下來,變得有條理、有秩序,而且顯得簡單了。一些事情和東西變得干凈了,那些實在無法變干凈的事情,會退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變得像影子一樣,又虛又模糊,原本給人壓迫感的,成了可以忽略的存在。

    有云姐姐在的地方,空氣好像被過濾了,透明、清新、微潤,呼吸起來很順暢舒服。

    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說不好,以我十九年的人生閱歷,我肯定無法了解她,但是我不傻,我知道,林疏云是一個不常見的人。

    嗯,按照臺面上的分類,林疏云是個攝影家,開了一家攝影工作室,叫“光影空間”。按照一般人不說出口的分類,林疏云是個美女,是個有錢人,而且是靠自己打天下的那種有錢法。這一點,在上海,是女性令人刮目相看的終極必殺技。

    在上海,妙齡美女被無限愛憐地說成“好看小姑娘”,這些好看小姑娘若是投胎了好人家,靠父母生來有錢,那就很好,而且沒有原罪,自然是上等好命,但似乎缺了些茶余飯后的細(xì)節(jié)和嚼頭;在上海人心目中,好看小姑娘當(dāng)然也是可以靠男人變得有錢的,大部分上海人看到好看小姑娘嫁了真正的有錢人,都會松一口氣,不知道是替她還是替自己放下了一份心。但羨慕之外,似乎又有一點說不出的隱隱的惆悵和遺憾—因為只是嫁得好,總歸只是嫁得好,和那些長得一般卻在事業(yè)上橫刀立馬、叱咤風(fēng)云的女子分不出絕對勝負(fù)來。

    如果長得好,出身也好,明明可以嫁得好,但偏偏靠自己闖出來,這才是傳奇。美貌,好出身,有本事,名也成利也就,這才讓人服帖,才是真正“么閑話”(沒話說),這樣的女子才是上海人心目中的絕世大美人。這不是挑剔,這只是說明:平時再現(xiàn)實不過的上海人,內(nèi)心的深處,其實又是喜歡傳奇的。

    我在上大學(xué),社會學(xué)專業(yè),但自己并不喜歡這個因為分?jǐn)?shù)而偶然被扔進(jìn)去的專業(yè),就想另外學(xué)點什么。另外學(xué)點什么呢?其實我也不知道。后來因為我至今也記不清的九曲橋一般的親戚關(guān)系,由某個比我媽媽更能拉拉扯扯的親戚出面介紹,我終于有機會拜林疏云為師學(xué)繪畫和攝影,同時在她的工作室做一份兼職。我的工作,主要是在她的工作室里打打雜,后來也兼她的助手。她原來有一個助手,但是去年生孩子了,然后似乎有點產(chǎn)后抑郁,狀態(tài)很差,超過半年了還不能來上班。她給云姐姐打電話,說著說著就哭起來,她又擔(dān)心自己的位置被人取代,又擔(dān)心因為她不能上班而耽誤工作室的運營。我覺得這個女人有點奇怪,這邊是老板呀,又不是你媽,你就這么放心地做個巨嬰?好像在哪里看到過一本書,叫作《巨嬰國》,封面上的提要是“大多數(shù)成年人,心理上是嬰兒”,還真的是。但云姐姐像哄孩子一樣地說:“不哭不哭,你不要擔(dān)心,我沒問題的,現(xiàn)在來幫忙的這個孩子很得力。嗯嗯,你的工作我給你保留,對對,是我說的,你覺得可以了隨時回來。你先好好照顧寶寶,也照顧好自己。”

    我不是什么孩子,我已經(jīng)在為自己走上社會做準(zhǔn)備了。比如我高考一結(jié)束就去考了駕照。家里雖然不缺錢,但我還是很努力,一周去云姐姐那里四次以上,而且只要學(xué)校沒有課,我是全天候在線的。只要拿著手機,我就等于在云姐姐那里上班。如果她要去外地,我就幾分鐘之內(nèi)幫她訂好飛機票、高鐵票和酒店房間。因為熟知她的身份證號碼,所以我才知道她三十八周歲了,要不然僅憑外表很容易把她當(dāng)成我們學(xué)校的研究生,最多也就是二十七八的在讀博士。如果是上海本市,那么開車接送,幫她拿三腳架、反光板,都是我的工作。云姐姐不知道是有點藝術(shù)家的脾氣,還是雙魚座的迷糊和懶,反正她不會開車,不會網(wǎng)上預(yù)訂,也很少網(wǎng)購。

    我爸爸媽媽曾經(jīng)以為我的工作是幫她背攝影包,這簡直錯得離譜。林疏云的攝影包輪不到我背,從來都是她自己背,那里面有好幾個鏡頭,萬一弄壞了是我賣身也賠不起的。況且我是女孩子,她也不是油膩中年大叔,賣身這招對她這樣的女老板顯然也行不通。

    云姐姐的工作室在市中心一條弄堂里,建于上世紀(jì)30年代,走進(jìn)這種弄堂,如果沒有人,有時候會有一點恍惚,好像自己穿越了,或者不小心闖進(jìn)了一個《上海灘》之類的電影拍攝現(xiàn)場。這里是新式里弄房子,每棟樓是連著的,每當(dāng)我看到這種房子,總會想:其實后來很流行的連體別墅,上海早就有了。這里的每個號碼代表一個單元,樓下前后各帶一個院子,每個單元有大小,但都是三層樓,而且基本上每層樓都是兩間房間。這里的住戶情況各式各樣,有的是每層樓一戶人家;有的是每層樓兩戶人家,也就是一家一間房;也有的,是整個單元一戶人家。而云姐姐,是整個單元住一個人。像她這種情況,整條弄堂里應(yīng)該沒有第二個了。云姐姐怎么能在這種地段擁有一個新式里弄單元的呢?雖然這里的房子都沒有產(chǎn)權(quán),但僅僅是買下一個單元的使用權(quán),那個價格也是一般人難以承受的。我媽媽也忍不住好奇,去問了那個介紹的親戚,那個親戚說,林疏云和父母很早就住在這里,當(dāng)時是一家四口住其中的一層,林疏云還有一個姐姐,后來姐姐移民了,父母也跟著出國了,她卻不走,而且出錢買下了另外兩層。“一個人,獨門獨院,這個女人,結(jié)棍哦。”我媽贊嘆道。我卻覺得,她可能只是因為住慣了這里,不愿意搬家,又因為不喜歡和人交際,所以用錢拒人于千里(小樓)之外。

    云姐姐的單元是77號,在第三排最靠里面的位置,這個號碼、這個位置,我都特別喜歡。一樓是對外開放的區(qū)域,有攝影作品陳列,也有一些和攝影有關(guān)的文創(chuàng)產(chǎn)品,是陳列品,也可以賣。平時來的人很少,很安靜,一樓更多的用處是云姐姐的會客區(qū),我看見過她在這里拒絕或者簽下了一些合同,還有和不多的幾個朋友、親戚喝咖啡。我的辦公桌也在一樓。二樓是云姐姐工作的地方,兩間打通了,五十平方米的面積,放了一張巨大的胡桃木桌子和五六個胡桃木書架,胡桃木桌子的旁邊是一張帶圓弧的白色電腦桌,上面是一臺蘋果電腦。除了淡黃色的薔薇花在窗外輕輕搖曳,這個工作區(qū)域看不出性別色彩和個人偏好。三樓是她的臥室,具體是什么樣子,我就不知道了。二樓通向三樓的樓梯口,有一道厚實的布簾子,擋住了任何人的視線。

    云姐姐的工作大部分不需要人上門。她多年來在網(wǎng)上開攝影課程,都是免費的。我也瀏覽過,有的看得懂,比如什么情況下要用長焦鏡頭,如何避免大光圈導(dǎo)致淺景深,讓畫面清晰的幾條鐵則;有的則有點乏味,比如70-200mm的鏡頭和100-400mm的鏡頭是什么意思,快門維持在1/100s以上……但看后面的跟帖,反響卻非常熱烈:“謝謝林老師!你一下子幫我解決了難題!”“林老師,永遠(yuǎn)滴神!”“按照武林秘籍嘗試過了!一劍封喉!林老師威武!”

    我瘋狂建議她可以做成網(wǎng)上課程來賣,一季十講,99塊,由她親自出鏡,可以這樣打廣告:“國際攝影大賽獲獎?wù)邇A情傳授?仙氣美女?dāng)z影家林疏云首次出鏡!每講僅售9塊9!”如果賣出去一萬份,就是99萬的進(jìn)賬,兩萬份,198萬的進(jìn)賬。她笑了,我覺得她要說“真俗氣”,但卻聽見她說:“不著急。”云姐姐就是這樣,十分脫俗,但是不標(biāo)榜,而且給人留面子。

    我說:“有錢人啊。”

    云姐姐笑了,說:“這和錢沒關(guān)系。”

    我再喜歡云姐姐,也知道這一點她肯定錯了,當(dāng)然和錢有關(guān)系。云姐姐除了是這個新式里弄單元的主人,還是一家國際著名的圖片庫的簽約攝影家,每年提供一定數(shù)量的攝影作品,放在那個圖片庫里出售,主要是風(fēng)景,也有少數(shù)民族生活和非遺手工藝制作的主題。平時她的工作包括,為雜志拍一些時尚家居和平面模特兒的照片,為企業(yè)拍新品上市用的靜物照,或者某個賓館的室內(nèi)軟裝的圖片。像她這個檔次的攝影家,都是被指名邀請,報酬按天計算。我第一次知道的時候倒吸了一口涼氣:她一天的出場費,抵得上許多年輕白領(lǐng)半年的收入。這保證了工作室的日常運轉(zhuǎn)和她的衣食無憂,也保證了她以一種懶洋洋的狀態(tài)在上海這個城市里生活。她很節(jié)制,平均一個月只出去兩次,超過兩次就一定安排到下個月。我注意分析了她的選擇,看不出什么道理,好像主要是憑興致。她偶爾也會去拍一套室外的結(jié)婚照片或者全家福照片,這純粹是因為親戚朋友來糾纏。雙魚座很不擅長拒絕別人,但是我知道,她不喜歡拍人。我想想也是,她是單身,好像也沒有男朋友,讓她去面對別人的甜甜蜜蜜或者四世同堂,是不容易愉快。但她仿佛要糾正我似的,說:“我不太喜歡觀察人。”

    她喜歡觀察什么,我不知道,那些時尚家居、那些靜物,都只是工作吧。她喜歡觀察什么?風(fēng)景?少數(shù)民族服裝?非遺工藝品?對了,是不是花呢?她經(jīng)常在花園里研究她的花,春天,夏天,把雙手都曬黑了。

    我喜歡拍花。但是我拍出來的花總是沒有我眼前的好看,我已經(jīng)學(xué)會虛掉雜亂的背景,但還是不行。明明很濃烈、很深邃的顏色,拍出來就泛出金屬般虛假的光;明明很飄逸,拍出來就很呆板。云姐姐看了說:沒有感覺。我問,怎么辦?她的指導(dǎo)很籠統(tǒng):你多拍拍,就會有感覺。我瞪著她。她笑了,給我看她拍的花的照片。我驚呆了。她拍得那么好,所有的花在她鏡頭中都像精靈,在光線中似乎是燃燒著的,然后她們一邊燃燒,一邊舞蹈、竊竊私語、輕輕嘆息、神秘微笑或者絕望哭泣,她們不像植物,她們像人。但是,人哪有這樣美,美得沒有瑕疵?哪能這樣深不見底卻又純潔坦蕩?明明也只是一個形體,但這些花朵卻好像只有靈魂,沒有形體。所以,她們是精靈。精靈有精靈的識別能力,所以,當(dāng)她們遇見云姐姐,就會突然露出與平時不一樣的表情,對她傾訴平時絕不示人的秘密。

    我一直以為自己跟著云姐姐學(xué),有希望將來也成為像她這樣的人,頂著藝術(shù)家的名頭,衣食無憂,只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憑興致安排工作日程,舒舒服服過一輩子。那天,我意識到,我做不到。因為有些事情,真是有命的,云姐姐成為攝影家,不是因為她努力,而是老天爺賞飯吃,她拍花能讓我想流淚,我除了一個大寫的“服”字,還有什么話說?到目前為止,我看不出老天爺給了我這樣的天分和才情,我可能還是得收心去做一個上班族養(yǎng)活自己。

    “辦攝影展啊!做周邊來賣啊!”為了掩飾復(fù)雜的心情,我這樣說。云姐姐照例說:“不著急。”然后她抬起頭,有點羞澀地問:“你喜歡嗎?”這是云姐姐的第二個特點,她經(jīng)常有些不確定自己的能力,有時候還有和她的成就和名聲很不相稱的怯生生。比如此刻,誰會想到像她這樣的一個攝影家,還需要我這樣的人的肯定呢?事實上,我一直以為自己沒有資格評論她的作品,此刻趕緊說:“太喜歡了!看了不知道為什么有點想流淚!很難想象這都是怎么拍出來的!”她笑了,露出放心的樣子:“你喜歡啊,太好了。”居然有點像一個剛知道考試成績的優(yōu)等生。

    云姐姐是一個不常見的人。

    還有一次,我們路過一家食品店,門口的攤子上在賣艾草青團(tuán),她想買,一聽一盒三十六元,居然小聲對我說:“好貴啊。”我倒吸一口涼氣,也懶得笑話她,說:“我送給你!”于是給她買了一盒,她居然很開心地收下了。過了好一會兒,她小小聲地說:“很多年沒有收到過人家送的點心呢。”我翻了一個白眼,無言以對。她的一個鏡頭,可以換一輩子的青團(tuán)了吧。

    她這個人腦回路和普通人不一樣。過去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不食人間煙火的人,但是認(rèn)識云姐姐以后,我知道有。而且老天有眼,偏偏這種人還真有本事,偏偏還生在了女性特別受尊重和善待的上海,只要她愿意,就可以這樣大隱隱于市,在大都市的萬丈紅塵中自在地活一輩子。

    我越來越喜歡云姐姐,這引起了我媽媽的注意。我覺得她在暗暗妒忌,當(dāng)然她表現(xiàn)得很含蓄。“伊漂亮倒是蠻漂亮的。”老一代的上海人談?wù)撆裕肋h(yuǎn)是以談?wù)撓嗝查_頭。我說:“人家不叫漂亮,而是好看,主要是看了舒服。”“名字也蠻好聽。”我說:“她對得起這個名字的。”我本來想說她很脫俗,怕媽媽受不了,就沒有說出來。真的,我媽媽其實也是個各方面過得去的女人,也有上海女人通常有的一些優(yōu)點,比如公共場合說話聲音比較輕,比如還算見過點世面,有些時候知道錢只是錢而已,并不惡形惡狀地算計或者吝嗇……但是和云姐姐相比,唉!怎么說呢?也許是她重心太靠前、凡事太刻意,也許是她太容易焦慮了吧,又或許是她還是會有意無意地和別人比較,活在別人的目光里吧,反正她身上還是有一股俗氣,不明顯,但就是有。

    俗氣真可怕,不在于濃淡,而在于,用我中學(xué)語文老師最喜歡的成語說,叫作—揮之不去。

    云姐姐從來不會和任何人比較的。她似乎不太清楚別人在想什么,她也從來想不起來要對別人解釋自己在想什么。不止如此,很多別人在乎的事情,完全不在她的世界里。有時候,我會覺得她好像一直在做夢,和她說什么,她才被驚醒,有點遲疑和恍惚,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完全清醒。

    她從哪個大學(xué)畢業(yè)?為什么選了這個行當(dāng)?結(jié)過婚嗎?有過幾個男朋友?是不想結(jié)婚,還是沒有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結(jié)不了婚?她打算獨身到底還是隨遇而安?她會想當(dāng)母親嗎?她去冷凍卵子了嗎?她這么“單”著,父母不會催嗎?她和父母關(guān)系如何?對了,她父母還健在嗎?這些,我閃閃爍爍試探過,她的回答都不太像回答,一副想說清楚的樣子,但是聽上去就是不清楚,我就像拿著一架相機,無論怎么調(diào)焦距,始終虛焦,最后我只能把相機放下來了。

    有一天,我上午有課,吃過午飯坐地鐵到工作室的時候,看見云姐姐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她仰著頭,望著頭頂?shù)乃N薇花架,或者是透過花枝的天空,因為是側(cè)面,她整個人顯得格外纖細(xì)輕盈。對了,我們種的薔薇不是常見的粉紅色,而是淡黃色的,更小,開得更密,在花架的邊緣瀉下來,像瀑布一樣。在那樣的鮮花瀑布下面,孤單單地坐著一個纖細(xì)的女子,那個構(gòu)圖真好看,但是也透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寂寞。

    我大步跑過去:“云姐姐,你怎么坐在這里?”

    “門被風(fēng)吹上了。”

    果然,門是關(guān)著的。不用說,鑰匙在里面,但是她手上握著手機。“你等了多久?怎么不打電話給我?”

    她沒有回答。對這些沒多大意義的日常對話,她經(jīng)常用不回答來終結(jié)。

    我知道是有什么事情讓她心神不寧了,于是我去給她做咖啡。她喝咖啡的口味很單一,就是意大利進(jìn)口的LAVAZZA咖啡豆,然后用一個松下全自動研磨現(xiàn)煮咖啡機做成一杯濃濃的黑咖啡。我問過她:“為什么選這個咖啡豆?”她說:“賣的地方離我近。”我說:“網(wǎng)上可以買無數(shù)種咖啡豆。”她說:“喝慣了。”我問:“要換一種嗎?”她說:“不用麻煩了。”她喝咖啡不加奶不加糖。我問:“為什么呢?”她說:“不用麻煩了。”我也曾經(jīng)對著她工作時的背影說過一句:“你這樣每天喝好幾杯黑咖啡,老了會骨質(zhì)疏松的。”她停了一秒,然后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頭也不回。我只好閉嘴下樓。

    今天有點不一樣。我把咖啡倒進(jìn)純白直筒六角形杯口的咖啡杯,放在純藍(lán)色的六角碟子上,端給她的時候,她的眼神使我在她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怎么啦?”

    她說:“同學(xué)聚會。”

    我很奇怪,按理說,像她這種性格,對同學(xué)聚會應(yīng)該是無感的,而且不去就不去,根本不會有任何糾結(jié)。接著我們又閑聊了一會兒,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今年是他們大學(xué)入學(xué)二十周年,當(dāng)年的班長給她打了電話,說希望全員出席,連國外的同學(xué)也會特地回來,而她從來沒有參加過同學(xué)聚會,大家都想念她,要她這次無論如何都要參加。她倒不是情面難卻,而是覺得如果不去,還會有老同學(xué)不停地來勸,也很麻煩,所以有點想去,因為隨大流去一下,安安靜靜地應(yīng)酬一下,反而省事。可是她有一個不敢見的人。這個老同學(xué)當(dāng)年追求過她,全班人人皆知,她完全不喜歡他,但他偏偏很執(zhí)拗,弄得場面非常尷尬,她非常窘迫非常討厭,所以畢業(yè)以后再也沒有回過母校,也沒有參加過同學(xué)聚會。

    “班長明明知道的,為什么還要叫我去?”她抱住自己的肩膀,明明是四月,但好像有一陣陣寒風(fēng)不斷地吹過來,只吹到她一個人身上。

    “那么多年的事情了,大家早忘了。”

    “就算班長忘了,那個人也不會忘。”

    “他早結(jié)婚了。”

    “他結(jié)婚了?你怎么知道?我沒聽說啊。”

    “三十八歲,按照常理,不但結(jié)婚了,孩子都上學(xué)了。”

    “可是……當(dāng)年我明確拒絕以后,他還給我寫過一封信,說要一直等著我。”她依然愁苦。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窗外薔薇架上的麻雀都驚起,撲嚕嚕飛走了。

    好多年沒有聽到這么好笑的段子了。哎呀媽呀,太好笑了。我初中二年級的時候都比她成熟。一個快四十歲的女子,居然還相信一個男同學(xué)二十年前的情書上的話,這種被拒絕以后的抒情。一個這么成功的藝術(shù)家,一個這么干練的社會人,居然不知道怎么處理這樣的人際小糾葛。如果這是別人告訴我的,我一定會說:不會吧不會吧,不會還有這種人吧?不,不是我一個人,是我們?nèi)唷⑷6紩@么說,而且都會笑得比聽德云社相聲還要厲害。

    那天,我覺得我?guī)土嗽平憬愦竺ΑN易屗嘈牛莻€男同學(xué),要么早就成了一個天天接送孩子的模范爸爸,要么就開始努力健身控制腰圍,同時搞婚外戀了,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會再對當(dāng)年的女同學(xué)繼續(xù)騷擾了。云姐姐一臉的“原來如此”,我知道,從今以后,那個男同學(xué)再也不會在她的噩夢里出現(xiàn)了。

    我順便贊成了她不去同學(xué)聚會的內(nèi)心想法。“像你這樣的人,不要委屈自己了。”“可是,我怎么說呢?”“就說你在外地。”“我不能撒謊。”“拜托,云姐姐!這不叫撒謊,這叫找借口。”她突然說:“一直說要去莫干山拍風(fēng)景的,那就那兩天去好了。說在外地,就真的在外地。”我愣了一下,然后說:“這是個好主意。”她似乎已經(jīng)看不見我了,自言自語地說:“應(yīng)酬,撒謊,我都不喜歡,都不要勉強自己去做。”我的天哪,她為了躲避不喜歡的社交,居然要逃到外地去。林疏云果然是個不常見的人。

    我看了一下,那幾天正好是周末,我可以陪她一起去,云姐姐很高興,讓我馬上就訂了房間和票。云姐姐的表情,看上去,不光是如釋重負(fù),簡直是興高采烈了。

    暮春的午后,光線本來很強烈,但是被茂密的薔薇花架一遮一濾,就變得柔和,照進(jìn)房間,帶著一種不確定和抒情性。在那個時刻,胡桃木主調(diào)而光線柔和的房間里,被攪動了的往事和咖啡的香氣,給云姐姐的一身白衣染上了古舊的感覺,讓人特別想在她面前坐下,多聊一會兒。

    “云姐姐,你不喜歡那個男同學(xué),為什么呢?”

    “不喜歡,沒理由。”

    我想想也是。但我其實不是要問這個,所以我又說:“你當(dāng)時有男朋友嗎?”

    她遲疑了一會兒,說:“沒有。”

    就在我不知道怎么繼續(xù)問的時候,她說:“但是我有喜歡的人。”

    我大吃一驚,停了幾秒鐘,覺得自己不追問肯定會后悔致死,于是我說:“你是說那個時候呢,還是現(xiàn)在呢?”

    “都是。”

    “那個時候有喜歡的人,現(xiàn)在也有喜歡的人?”

    不知道為什么,我有點緊張,喝了一口咖啡,而這口咖啡并沒有順利通過我的喉嚨,因為云姐姐很平淡地回答:“是同一個人。”

    什么?這是多少年?前面聽到他們?nèi)雽W(xué)二十周年,如果這個人是云姐姐一進(jìn)學(xué)校就喜歡的,那么距離現(xiàn)在是二十年,即使是大四才喜歡,也距離現(xiàn)在十六年了。至少是十六年。

    同一個人。

    同一個人。

    同一個人。

    那天我腦子里的顯示屏好像出了點問題,就是這四個字,一直生長,滿屏之后進(jìn)入下一個頁面,再繼續(xù)生長。

    林疏云確實是不常見的女人。可……也太不常見了吧。

    三十八歲女人的內(nèi)心,我讀不懂。那么我可以仔細(xì)看看花園。因為我總覺得,這個花園和云姐姐的內(nèi)心有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

    在一般人心目中,她是藝術(shù)家也好,有錢人也好,在我心目中,她有幾個標(biāo)簽:美人兒、真正的藝術(shù)家、脫俗的人、園藝高手。說起來,我在云姐姐這里看到的花的數(shù)量,超過了過去十八年的總和。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了,包圍著整面墻的花,并不是我一直認(rèn)為的薔薇,而是木香。每一朵花的樣子有點像小型玫瑰,黃色,開出來以后變淡一些,所以滿墻深深淺淺的黃。雖然那么密,也算得上花團(tuán)錦簇,但絲毫不張揚,只是隨便開著,因此格外清爽,格外輕盈,也非常透氣。三四月的時候,木香瀑布就會沖刷云姐姐的小樓。

    有一次她說:“木香花濕雨沉沉。”我驚訝地問:“你寫的詩?”“不是我,是汪曾祺。”“他是詩人?”她看了我一眼,遲疑了一下,說:“一個作家。”我覺得有點尷尬,不好意思再問:“你喜歡這個作家嗎?他還在世嗎?帥不帥?”幸虧我沒有問,后來我在網(wǎng)上查了一下,羞愧得無地自容。面對著滿墻的花,我剛弄清楚這是木香,她卻在那里念這樣一個作家的舊體詩。

    除了木香花,花園里到處都是藍(lán)色、紫色。許多花,我問過云姐姐,她告訴我了,都是我從來沒聽過的名字,我聽過又忘了,不好意思再問,所以經(jīng)常偷偷在手機上再用植物識別軟件來確認(rèn)。

    好吧,忽略掉我有點狼狽的學(xué)習(xí)過程,我終于認(rèn)識了云姐姐花園里的花。最早開放的是二月蘭,紫色的。三月底到四月初,和木香差不多時間開放的,是藍(lán)色風(fēng)信子,顏色有淡藍(lán)色的和藍(lán)紫色的。紫花地丁,紫色的。然后是大花飛燕草,深紫色的。婆婆納,藍(lán)白相間的。鳶尾,藍(lán)紫色的和紫色的,花很大朵,有復(fù)雜而精致的花瓣。馬蘭花,和鳶尾有點像,花瓣細(xì)長一些,顏色也淡一些,有淺藍(lán)色和淺藍(lán)紫色的。鼠尾草,小小的一串一串,藍(lán)紫色。薰衣草,深紫色,一穗一穗的,花苞只米粒大,開出來卻有強烈的香氣。還有藍(lán)花綠絨蒿,這種花有點像小牡丹,但卻是一種少見的藍(lán)色,有點夢幻氣質(zhì),開出來令人驚訝。夏天,上面一大簇一大簇、下面花干很挺拔的是百子蓮,紫色的……

    77號的這個花園,高高低低、疏疏密密、濃濃淡淡、大大小小,都是藍(lán)色和紫色。顏色非常好看,非常有個性,也非常不普通。只不過天氣不好的時候,就有點……壓抑。

    我有一次說:“多種一些白色的花,把你這些藍(lán)顏料和紫顏料調(diào)淡一點。”“藍(lán)顏料?”云姐姐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她笑起來,真是讓人有拍下來的沖動,因為她實在很少笑,而且實在很好看。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需要多種白色的花。因為云姐姐一年四季總是一身白,而且不是米白、本白、灰白,就是很堅決的純白。她走在花園里,就像一朵白玫瑰、白郁金香、白海棠,所有藍(lán)紫色的花朵,都在襯托她,那才叫好看,一種干干凈凈、有透明感的好看。

    我忍不住和男朋友說:“這種好看,真是很奇怪,明明很透明,但就是和一般人很有距離。可是那么有距離吧,還偏偏讓人想靠近她,好像她身上有天大的秘密似的,然后一靠近,又覺得她很透明……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直到無窮。”

    我的男朋友是我的學(xué)長,是個上海出生、上海長大的人,這種人好就好在沒吃過苦,從臉到內(nèi)心都干凈平整,吃虧也吃虧在這里,生來坐享其成的人總是懶的,他就不愛想任何他覺得可以不想的問題。

    但是他嘴甜,所以他說:“那我也不會愛上她的,我只喜歡你。”這種人,讓我說什么好呢?

    我后來查了這些藍(lán)紫色的花的花語,亂哄哄的各種說法,看了不得要領(lǐng)。聽云姐姐說,她很喜歡這棵巨大的老木香,使這幢樓和周圍的所有建筑都不一樣。也許她最愛的是木香?于是我查了木香的資料。

    木香花是攀緣小灌木植物,高可達(dá)六米;小枝圓柱形,無毛,有短小皮刺;老枝上的皮刺較大,堅硬,經(jīng)栽培后有時枝條無刺。小葉片橢圓狀卵形或長圓披針形,先端急尖或稍鈍,基部近圓形或?qū)捫ㄐ危吘売芯o貼細(xì)鋸齒,上面無毛,深綠色,下面淡綠色,中脈突起,沿脈有柔毛;小葉柄和葉軸有稀疏柔毛和散生小皮刺;托葉線狀披針形,膜質(zhì),離生,早落。

    花小形,多朵成傘形花序;花梗無毛;萼片卵形,先端長漸尖,全緣,萼筒和萼片外面均無毛,內(nèi)面被白色柔毛;花瓣重瓣至半重瓣,白色,倒卵形,先端圓,基部楔形;心皮多數(shù),花柱離生,密被柔毛,比雄蕊短很多。花期4—5月。

    什么嘛。接著看—

    產(chǎn)自中國四川、云南。生溪邊、路旁或山坡灌叢中,海拔500—1300米。全國各地均有栽培。

    生長習(xí)性:喜陽光,亦耐半陰,較耐寒,適生于排水良好的肥沃潤濕地。在中國北方大部分地區(qū)都能露地越冬。對土壤要求不嚴(yán),耐干旱,耐瘠薄,但栽植在土層深厚、疏松、肥沃濕潤而又排水通暢的土壤中則生長更好,也可在黏重土壤上正常生長。不耐水濕,忌積水。

    也看不出什么。對了,花語呢?

    木香的花語是:愛情的俘虜。一生只愛一個人。

    我覺得,我找到謎底了。謎底是一個人,就是云姐姐喜歡了至少十六年的那個人。可是,那個人,為什么不愛云姐姐呢?云姐姐這樣的女人,我覺得只會有男人不敢表白,不會有男人不喜歡的呀?他們兩個到底為什么錯過?當(dāng)初發(fā)生了什么?云姐姐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沒有放下他?既然沒放下,為什么不能去找他呢?

    那個男人知道云姐姐在這樣一個花園里想著他嗎?

    那個男人,他在哪里呢?他—還活著吧?

    云姐姐決定辦一個攝影展,這很正常,五六家美術(shù)館、七八家展覽館,一直在等她,連我都幫著一起操辦過兩次了。一個攝影家辦一個攝影展,這非常正常。但是起因卻不太正常。

    那天我一到,就看到云姐姐蹲在花園的角落里。不知道是專心賞花,還是門又被風(fēng)關(guān)上了。當(dāng)我走近她,她抬頭看我,我發(fā)現(xiàn)她眼睛里都是淚水。我嚇了一跳,忙問,出什么事了?她指指眼前。咦,花園里什么時候有這種花的?細(xì)細(xì)一枝花莖抽出來,上面疏疏幾朵雪白的花,花瓣像玉做的翅膀。葉子都像草,難怪不開花根本不會注意到。

    我驚訝地問:“這是什么花?”

    “蘭花。”

    蘭花就蘭花,再名貴也不至于讓她哭出來啊,一定有別的原因。我不知道怎么問,就胡亂裝出勤奮好學(xué)的樣子:“這花很難養(yǎng)吧?這兩年沒見它開過。”

    “十六年前開過一次,就一直沒有再開。我以為它不會再開了。”云姐姐突然起身,進(jìn)去了。等她再出現(xiàn),我看到她換了一身防水工裝,長發(fā)也緊緊地盤在腦后,手里拿著相機。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在自己家里拍照,而且她顯然把我當(dāng)成空氣了,獨自一言不發(fā)地在那里忙碌起來。

    這種蘭花每一朵都微微低著頭,所以云姐姐起初是蹲著拍,后來她改成了跪姿。我滿肚子的好奇,但是那天,當(dāng)我看見云姐姐在花園一會兒跪一會兒直接趴在地上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問不出來了。具體是為什么,我不知道,但是至少在那一刻,我知道我不但不能嘰嘰喳喳,甚至,不能開口說一個字。

    拍完蘭花,云姐姐一邊往房間里走,一邊用交代工作的冷漠語氣說:“辦個展。今天馬上訂一個場地。”

    我拿出手機,開始記錄。

    “你希望的時間?”

    “越快越好。”云姐姐說。她怎么不再說“不著急”了呢?

    “主題是什么?”

    “是花。內(nèi)容從你上次看過的那些照片里面選,加上今天的蘭花。”

    “題目待定?”

    “不,就叫《你走后的花》。”

    “通知媒體嗎?你—配合宣傳嗎?接受采訪嗎?”

    “嗯。”

    “包括上電視、拍視頻嗎?”

    云姐姐猶豫了一下,說:“包括。”

    林疏云辦攝影展,而且這次愿意配合宣傳,愿意破例上電視,這個展當(dāng)然是三天內(nèi)就談妥,兩周后就在一家很有設(shè)計感的美術(shù)館開展了。網(wǎng)上預(yù)約的觀眾已經(jīng)爆滿了,展期一星期,一星期人數(shù)都滿了,美術(shù)館正準(zhǔn)備延長三天。

    開展的前一天,云姐姐又蹲在那株蘭花面前,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有點緊張,就又假裝好學(xué)地問:“這個品種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不知道名字,你這么寶貝?”

    “是他送給我的。當(dāng)時,我們在山里面發(fā)現(xiàn)了這株蘭花,就這樣開著花,他說想把它送給我,于是我們在山里一直等到天亮,把它挖出來,帶回了上海。”

    我小心地擠過去,仔細(xì)端詳,發(fā)現(xiàn)那株花朵雪白的蘭花,每一枝花莖和花枝連接的地方都有一滴露水,很明顯。

    “這是蘭露。”云姐姐說,“‘檻菊愁煙蘭泣露’,不是露水,應(yīng)該是蘭花自己分泌出來的蘭露。”

    我輕輕吸了一口氣,空氣中飄浮著一種我從來沒有聞到過的非常幽微又好聞得要命的味道。

    云姐姐說:“它開了。這是下山草,很不容易開花。”

    有一句話突然從我嘴里溜了出來:“這次攝影展,他會來嗎?”

    “可能。”

    “我能為你做什么?”

    云姐姐遞給我一個小布包。不,大概就是傳說中的錦囊,藍(lán)色的,上面還繡著紫色和白色的花朵。林疏云,她是不是從宋朝穿越過來的?

    “到展覽上,如果有人問你和我有關(guān)的問題,你就打開看。”比平時更不尋常的云姐姐這樣吩咐我。

    攝影展自然是很成功、很精彩的。那些作品大多數(shù)都是我看過的,就是因為看過這些,才讓我知道天賦這回事是多么的不可強求,觀眾的熱烈追捧證明,我雖然沒辦法成為云姐姐這樣的人,但至少,我的眼光還是不差的,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種安慰。

    開展當(dāng)天下午,有云姐姐和觀眾分享互動的安排,她和美術(shù)館的人在貴賓休息室邊喝咖啡邊簡單商量一下分享內(nèi)容。這時候,我就在展廳里,站在回答觀眾咨詢的柜臺后。

    那個男人一出現(xiàn),我就注意到了。一眼看上去,他就是一個不尋常的人。高個子,不,也許并不特別高,而是因為非常挺拔而顯得高,臉部線條硬朗,幸虧狹長的眼睛帶一點若有所思,嘴唇線條優(yōu)美,把輪廓的硬朗調(diào)和成了俊朗。他長得有點像某一個明星,韓國的樸海鎮(zhèn)?日本的柏原崇?我還沒想出來,就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向我走過來了。他的步態(tài)非常好看,舒展、利落,大庭廣眾之下走得好像在空曠的草原上一樣,而四周的人自然而然地紛紛閃開,給他讓出了一條路。我突然懂得了什么叫“如入無人之境”。天哪,帥得不尋常的人,永遠(yuǎn)不用目中無人地橫沖直撞,所有人都會一邊行注目禮,一邊為他把路讓出來。

    這個男人很快來到我面前,微笑著問:“林疏云在嗎?”

    來了。我心跳起來,但努力保持鎮(zhèn)靜:“您找她有什么事?”

    “我想問她,‘你走后的花’是什么意思?‘你’是泛指還是特指?”

    就是他了。錦囊里的小紙條,我早就取了出來,此刻我打開了它。不知道為什么,我的手指有點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沒出息,云姐姐交給我錦囊的時候,是那么平靜。

    “請您先回答三個問題,然后我再告訴您答案。”

    他有點驚訝地?fù)P了一下眉毛,然后恢復(fù)了微笑,說:“我試試。”驚訝的時候也這么帥,難怪云姐姐喜歡他。

    “第一個問題,您知道林疏云的綽號是什么?”

    “知道。我起的。”

    “第二個問題,您知道她喝醉了是什么表現(xiàn)?”

    他明顯放低了聲音:“她會傻笑。”

    “第三個問題,和她一起在山上守著一株蘭花等了通宵的人叫什么?”

    那個男人的眼睛瞇了起來,好像要藏住某個秘密,但是他的臉像大風(fēng)天的天空,短時間內(nèi)掠過很多的云。幾秒鐘以后,他說:“我知道。”

    我問:“他叫什么名字?”

    那個男人抬頭望了一會兒天花板,似乎嘆了一口氣。我面前有一疊攝影展的小冊頁,他取了一張,在空白處寫上一個名字,然后說:“你交給她。”

    我走進(jìn)貴賓休息室,把這個遞給云姐姐,云姐姐一看,猛地抬起了頭,問我:“是他本人嗎?”

    “他說,你的綽號是他起的,你喝醉了會傻笑。”我低聲說。

    云姐姐“霍”地站了起來,我正要帶她出去,美術(shù)館館長對云姐姐說:“分享環(huán)節(jié)時間到了,該你上場了。”

    云姐姐來到講臺上,她的眼睛帶著一點濕潤,還有一種不易察覺的盼望和遲疑,在場內(nèi)尋找。我也在找。啊,那個男人!他還在,在最后一排最旁邊的座位上。他們兩人的目光相遇了,那個男人對她微微地點了點頭,兩個人的眼睛同時閃出了特別的晶光,那種亮,我過去只在珠寶店櫥窗里的八箭八心鉆石上看見過。

    這時候,連續(xù)陰沉了不知道多少天的天空突然出現(xiàn)了陽光,明亮得讓人有些睜不開眼睛的陽光。這樣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jìn)來,照得鏡框里的鮮花都更燦爛,笑意也多了幾分,一身白衣白裙的云姐姐在這樣的陽光下像一朵強光中的花朵,從表面到骨骼都是透明的。當(dāng)然她不是花朵,因為花朵沒有她這樣閃亮的頭發(fā)、閃亮的笑容。

    那天的分享會精彩極了。分享會后,那個男人很安靜地等著,等到云姐姐給觀眾簽完名,和美術(shù)館的人告別以后,才走過來。

    我一直在想,他們的第一句話會說什么呢?這時只聽他問:“花還開著嗎?”云姐姐答:“開著。”

    “那,我們先去吃飯,還是先去看花?”他說得很自然,就好像他們天天見面一樣。

    這兩個人在一起的樣子,真是好看啊,好看到我發(fā)誓從此不再追劇嗑CP了,我只想嗑眼前的這一對CP。

    云姐姐說:“先吃飯,有一家餐廳,想和你一起去。”

    他們一起輕輕松松地走到門外,我才發(fā)現(xiàn),云姐姐是一身白,而這個男人是一身藍(lán)。難道,云姐姐花園里的顏色并不代表憂郁或者壓抑,而是代表這個男人喜歡的顏色?很可能啊。這些老人類,沒有他們干不出來的事情!

    我回到學(xué)校,對我的男朋友講了這件事,我們飛快地查了網(wǎng)上的資料,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是個建筑設(shè)計師,獲得過國際大獎。哇,太帥了!和云姐姐很般配啊。有一張他接受采訪的照片,他雙手在一個建筑模型上方做一個手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手上沒有結(jié)婚戒指。哇哇,好像云姐姐的真命天子,終于出現(xiàn)了呢!

    男朋友說:“你不要捏我的胳膊啊,這么激動干什么?”再往下看,訪談?wù)f他“這些年一直在歐洲發(fā)展事業(yè)”,膜拜,膜拜!可是,等等!這可不好辦,他們兩個人各自發(fā)展得這么如日中天,該誰做出犧牲向另一個靠攏呢?不僅是不同城市,居然還是不同國家!會不會這次短暫相聚之后,兩個人又分開了呢?動不動就十六年,他們是要等到下輩子才在一起嗎?

    “哎,你說他們能在一起嗎?”我心神不寧。

    “誰知道?不過我覺得,這種人怎么過都會很精彩,不用別人操心。”這個懶人雖然沒心沒肺,但有時候說得也對。

    附錄:

    《你走后的花》分享環(huán)節(jié)的問答(我個人的不完全記錄)

    1)拍花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耐心。要等待。

    2)等多久?

    —等得忘記等待這件事。

    3)技術(shù)問題你是怎么解決的?鏡頭、光圈、快門速度、曝光、+EV,這些技術(shù)問題您是有意識地選擇還是習(xí)慣性的?

    —會自然而然作出反應(yīng),也不是選擇,是一種自然的反應(yīng)。

    4)為了最佳角度,你會把有的花放到高一點的地方嗎?

    —不,我從來不改變花的位置。要讓花自在。

    5)如果花是種在地上,而且花是低頭的,是不是很難拍?像您這幅蘭花,這個角度明顯是很低的,你是怎么拍到她的正面表情的呢?

    —跪下來,或者全身匍匐在地。

    6)這次攝影展的題目叫作“你走后的花”,是什么意思?“你”是指什么?

    —最重要的那個人,唯一的那個。這個人在或不在,花的表情不一樣,整個世界的光線都不一樣。

    7)遇到了那個“你”,為什么卻讓他走掉了?是因為彼此沒有表白嗎?

    —也許是。

    8)遇到喜歡的人,什么時候確定可以表白?

    —確信即使表白了對方不接受,也不是因為自己不夠好。無論對方怎么回應(yīng),自己都可以照樣好好生活,就可以表白。

    9)現(xiàn)在您達(dá)到這個狀態(tài)了嗎?

    —應(yīng)該是。(她笑起來真好看!)

    【潘向黎,1966年生于福建泉州,文學(xué)博士,上海市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穿心蓮》,中短篇小說集《白水青菜》《十年杯》《女上司》等,隨筆集《茶可道》《看詩不分明》等多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朱自清散文獎等文學(xué)獎項。】

    亚洲gv永久无码天堂网
    <dd id="yy8yy"><optgroup id="yy8yy"></optgroup></dd>
    <small id="yy8yy"><menu id="yy8yy"></menu></small>
    <sup id="yy8yy"><delect id="yy8yy"></delect></sup>
  • <noscript id="yy8yy"><pre id="yy8yy"></pre></noscript>
  • <sup id="yy8yy"></sup>
  • <tfoot id="yy8yy"></tfoot>
    <small id="yy8yy"></small>
  • <dd id="yy8yy"><pre id="yy8yy"></pre></dd>
    <sup id="yy8yy"></sup>
    <noscript id="yy8yy"><optgroup id="yy8yy"></optgroup></noscript>
    <noscript id="yy8yy"><dd id="yy8yy"></dd></no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