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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暖夏》
    來源:中國作家網  | 王松  2021年04月06日09:38

     

    《暖夏》

    作者:王松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03月

    ISBN:9787521213591

    定價:56.00元

    六月食郁及薁 七月亨葵及菽 八月剝棗

    —— 《國鳳·豳風·七月》

    金家旺不是一個村,是兩個村,東面的叫東金家旺,西面的叫西金家旺,后來叫白了,就叫東金旺和西金旺。兩個金旺的人都姓金,中間隔著一條河,叫梅姑河。一條河把金家旺分成兩半,兩村的金姓就應該是一個金。倘往上捯,也確實是一個金。

    但有人考據,如果細究,也不能說是真正的一個金。

    相傳,當年這里金姓的先祖是個騸匠。這金騸匠的手藝很精湛,大到馬卵豬卵,小到鵝卵雞卵,都能騸。但不知是不是牲畜的卵騸多了,這金騸匠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的卵也不行了,使不上勁。卵使不上勁,自然無法娶女人。后來只好收養(yǎng)了一個兒子,取名金蛋。金騸匠很疼愛這個金蛋,視為已出,這以后,就帶著風里雨里走鄉(xiāng)串村四處行騸。一個夏天,爺兒倆來到梅姑河邊,見這里有水有草,就不想再走了,從此住下來。

    就這樣過了些年,金蛋長大了,爺兒倆就鬧翻了。

    鬧翻是因為一個女人。這女人是在梅姑河里順水漂下來的。當時金騸匠正在河邊洗繩子,一見這女人沒死瓷實,就跳進河里拼著性命救上來。這女人上岸吐了幾口水,果然醒了。金蛋在旁邊一見這女人挺俊,心里就喜歡上了。金蛋倒不藏著掖著,對父親說,這女人他想要。金騸匠本來也想要,但再想,自己卵子不行,要了也是白要。于是一咬牙,就讓給了兒子。可讓是讓了,心里又過不去。金蛋也看出來,這事父親梗在了心里。金蛋是明白人,知道女人的事,對男人是大事,于是不等父子翻到臉上,就帶著這女人過河去了。

    梅姑河邊有句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金騸匠救了這女人,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善有善報,再后來,自己的卵子竟就奇跡般的好了,又成了個囫圇男人。于是也就理直氣壯地娶了女人,且鑿鑿實實地生出一堆兒女。

    這以后,河還是這條河,也就有了河東的東金旺和河西的西金旺。

    一 朱卷

    第1章

    張少山想起二泉,是因為在全鎮(zhèn)的村主任聯(lián)席會上跟金永年干了一仗。這一仗不光是當著馬鎮(zhèn)長,也當著全鎮(zhèn)所有的村主任,雖然干的是嘴仗,可你來我往,唇槍舌劍,咸的淡的多難聽的話一點兒沒留,全都朝對方橫著豎著扔出來。男人干嘴仗不像女人,女人是吵,男人是說。說當然也是吵,但比吵更有殺傷力,能入骨三分。兩人的心里都明白,這已是多年的積怨。雖然這積怨并不是兩個人的,是兩個村的,可這一說一吵,也就成了兩個人的。后來還是馬鎮(zhèn)長,看他倆吵得差不多了,才提醒一句,行了,別忘了你們的身份。

    兩人的調門兒這才降下來。

    張少山和金永年都是村長。村長是人們習慣的叫法,正式稱呼應該是村委會主任。張少山是東金旺的村主任兼書記,金永年是西金旺的村主任兼代理書記,兩人都主持村里工作,自然還要維持表面,心里怎么想是另一回事,也就一直沒撕破臉。平時來鎮(zhèn)里開會,一見面雖也皮松肉緊地說笑幾句,但也免不了話里有話,或夾槍帶棒,只是打著哈哈兒彼此都裝著聽不出來。但這回不行了,是明打明地撕破臉。臉就是這樣,一旦撕破了,也就索性一破到底,一下子把這些年悶在心里說不出口的話,一股腦地都朝對方劈頭蓋臉地扔出來。

    梅姑鎮(zhèn)在海州縣算大鎮(zhèn),再早叫梅姑人民公社,后來叫梅姑鄉(xiāng),幾年前撤鄉(xiāng)建鎮(zhèn),是第一批改的,叫梅姑鎮(zhèn)。馬鎮(zhèn)長一直在會上強調,現(xiàn)在鄉(xiāng)改鎮(zhèn),建制是改了,可不能只停留在稱呼上,也不是只把高速公路修到家門口,把購物廣場電影院在鎮(zhèn)里蓋起來就完事大吉了,關鍵要讓大家的日子也根本改變,真正跟上城鎮(zhèn)的發(fā)展,叫鄉(xiāng)還是叫鎮(zhèn)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轉變大家的思想觀念,至于怎么轉,怎么變,就要看每個村自己的本事了。

    馬鎮(zhèn)長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各村要有自己的高招兒。

    這次鎮(zhèn)政府召開這個村主任聯(lián)席會,既是一次徹底脫貧的推進會,也是一次擺問題的商討會。鎮(zhèn)里在下發(fā)開會通知時特意強調,也是一次脫貧工作的攻堅會。眼看已是早春二月,2019年已經過去六分之一,進入2020年就要全面實現(xiàn)小康,這個聯(lián)席會,就是讓各村的村主任把自己亟待解決的問題,還有哪些困難,都擺到桌面上。馬鎮(zhèn)長親自主持會,開門見山就說,這回各村都要把責任壓實,誰也不能拖全鎮(zhèn)的后腿,有問題,就大大方方擺出來,別不好意思,能自己解決的,說方案,自己解決不了的,大家?guī)椭鲋饕狻?/p>

    馬鎮(zhèn)長的話一說完,焦點立刻就集中到東金旺來。

    引起這話頭兒的倒不是金永年,而是向家集的村主任向有樹。向有樹的外號叫“向大嘴兒”,嘴叉子不光大,還敞,一說話像個蛤蟆,扯著嗓門兒不管不顧,經常把人說得上不來下不去。馬鎮(zhèn)長的話音兒剛一落,他就說,少山哪,你這丑媳婦兒也別藏著掖著了,該見公婆的時候也得見見公婆,我向家集離你們東金旺不到一里地,別說你村里的狗叫,男人夜里吭哧的那點事兒都能聽見,你們村的情況瞞不了我,你先說說吧。

    他這一說,在座的人都樂了。

    張少山立刻讓他說個大紅臉。

    這時,金永年就把話接過去,笑著說,有樹,你這話就不對了。

    向有樹扭臉問,怎么不對?

    金永年說,人家東金旺好好兒的,有啥情況?

    向有樹偏聽不好賴話兒,眨巴著眼說,你西金旺就隔一條河,真不知道?

    金永年瞇著眼說,就因為知道,我才說你這話不該這么說。

    金永年這兩句話,一下把向有樹說得不知所云。

    金永年又說,鎮(zhèn)里的陳皮匠這幾天正閑著呢,我得去找找他。

    向有樹更不懂了,看看他,找陳皮匠干啥?

    金永年說,叫他來,你這嘴,應該縫縫了。

    向有樹給噎得哏兒嘍一聲。在座的人立刻又都笑起來。

    這一下張少山的臉就掛不住了。金永年顯然說的是反話。向有樹的嘴沒把門兒的,這大家都知道,可有口無心,說的話雖不中聽,但正話正著說,說了也就說了。金永年卻成心把正話反過來說,還裝傻充愣,這就是成心了,或者干脆說是不懷好意。西金旺這幾年搞養(yǎng)殖業(yè),尤其養(yǎng)豬,已在全鎮(zhèn)聞名,縣里也掛了號,而且早在兩年前就正式宣布,全村已經百分之百脫貧,這是明擺著的,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可俗話說,當著矬人別說短話,你就是全村脫貧了,致富了,也沒必要挖苦別人,隔岸觀火也就算了,還幸災樂禍,這就太不厚道了。

    張少山的心里一氣,臉也就耷拉下來,瞄了金永年一眼。

    金永年這時也正笑著,看著張少山。

    張少山心里的氣更大了,哼一聲說,我東金旺再窮也有志氣,要飯也要不到河那邊去。

    張少山這話一出口,會上立刻靜下來,所有的人都不說話了。

    金永年倒不在意,一笑說,你看你,就這脾氣,我要是你就放下身段兒,過河要飯怎么了,我西金旺的老人說過,當年為了要口飯吃,連狗叫都學過,不餓死才是硬道理。

    說著又撲哧一笑,總抹不開臉面,自己肚子吃虧啊。

    這話就更損了,簡直是拐著彎兒地罵人。但金永年卻忘了一件事,張少山當年學過說相聲,還正經拜過師,把他惹急了,真動嘴皮子,一般人還真不是對手。這時張少山也笑了,他這一笑就看出來,不是好笑,嗯了一聲說,我東金旺的人就算想學狗叫,也學不像。

    不溫不火的一句話,就給金永年回過來了。

    金永年知道自己說不過張少山,但也不示弱,是啊,你們學不像,可會掀簾子啊。

    這就越說越不著四六兒了。顯然,金永年這話是轉著圈兒說的,意思是東金旺的人都是嘴把式。張少山當然懂,點頭說,要是不會掀簾子,就算嘴里嚼著香東西也吃不出味兒來。

    這樣說著,就已拉開斗嘴的架式,挑起一邊的嘴角,瞇起一只眼,看著金永年。

    在場的人都看出來,這回張少山是真急了。

    張少山又說,人活著不是光為吃,吃誰不會,別說狗,連你西金旺喂的豬都會。

    金永年也冷笑一聲,是啊,連豬也知道,白菜餡兒的餃子就是不如一個肉丸兒的香。

    馬鎮(zhèn)長就是聽了這話,一見越說越離譜兒,才把他倆制止住了。

    金永年說的“白菜餡兒餃子”別人不知怎么回事,但馬鎮(zhèn)長心里明白。西金旺這幾年養(yǎng)豬,已是遠近聞名的“肥豬村”。說肥豬村有兩層含義,一是村里半數(shù)以上的人家都養(yǎng)豬,此外還有一層,全村也已經富得像一口“肥豬”。相比之下,只有一河之隔的東金旺雖也熱鬧,但西金旺熱鬧的是豬,東金旺熱鬧的卻是人。人不像豬,也不是一回事,豬熱鬧可以賺錢,人熱鬧則有兩種可能,或者也能賺錢,又或者跟賺錢沒關系,只是窮熱鬧。東金旺這些年就是窮熱鬧,村里人都愛吹拉彈唱,一天到晚吹吹打打,但就像向家集的向有樹說的,遠遠兒看著挺熱鬧,又有煙火又有戲兒,可就是別近瞅,走近了一瞅,還都抱著大碗喝黏粥。

    金永年一直瞧不起對岸這種窮樂呵兒的紅火。老輩留下一句話,鑼鼓家伙燒不熱炕,說書唱戲搪不了賬。每到過年,西金旺這邊沒動靜,只聽對岸笙管笛簫,鑼鼓喧天。可這邊沒動靜,悄悄飄著炒菜燉肉的香味兒,對岸鑼鼓喧天,飄出來的還是燒大灶的柴禾味兒。

    幾年前的一個年根兒,河對岸又開始熱鬧起來,嗩吶吹得幾里以外都能聽見。金永年實在忍不住了,想這東金旺的人整天不干正經事兒,就是再怎么樂呵兒也不能樂呵兒成這樣,過年總得像個過的,就偷偷來到河這邊,想看個究竟。剛一下河堤,碰上從村里出來的張二迷糊。張二迷糊是村長張少山的老丈人,從年輕時就愛喝酒,一喝大了就找不著家,有一回在村里轉游了一宿,直到天亮酒醒了才發(fā)現(xiàn),敢情就在自己家的門口兒轉了一夜。從這以后,村里人就都叫他張二迷糊。但張二迷糊也有一手絕活兒,會畫門神和財神。每到過年,方圓左近村子的人就都來找他求。張二迷糊也就在這時,靠著畫幾幅門神和財神掙幾個酒錢。這天傍晚,他是想去村頭的南大渠轉轉。南大渠通著梅姑河,趕上冬天枯水期,河閘倒戧水兒,有時能灣住幾條魚。金永年不想讓人知道自己來這邊是想看東金旺的人怎么過年,就故意扯個由頭,對張二迷糊說,過河來是想求他的財神。張二迷糊一聽挺高興,立刻回家去拿來。這時金永年才像是有意無意地問,今年過年,打算吃啥餡兒的五更餃子。張二迷糊并不知道金永年這樣問是揣的什么心思,就隨口答,還能吃啥餡兒,白菜餡兒唄。

    金永年一聽又問,這大過年的,怎么不吃一個肉丸兒的?

    張二迷糊嘆口氣,一個肉丸兒的誰不想吃,可也得有啊!

    金永年樂了,搖頭說,過場子年,連一個肉丸兒的餃子都吃不起?我不信!

    張二迷糊說,要使勁吃,也吃得起,可那人說了,剁白菜餡兒動靜兒大,聽著火爆。

    金永年知道,張二迷糊說的“那人”,是指張少山。

    于是故意又說,可怎么火爆,也是個白菜餡兒啊。

    張二迷糊又哼一聲,人家那人說咧,吃餃子是給自己吃,這剁餡兒可是給外人剁的。

    金永年眨眨眼,問,這話咋講?

    張二迷糊搖搖腦袋,還能咋講?我看這東金旺的人,也就是吃白菜餡兒的命了。

    金永年一聽沒再說話,扭頭捂著鼻子一邊樂,就過河回來了。這以后,東金旺張少山的這句話就在西金旺傳開了。再后來也就成了一個笑話,一說起來,西金旺這邊過年沒動靜,是悶著頭吃一個肉丸兒的餃子,對岸東金旺響動兒大,聽著火爆,其實是剁白菜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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