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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重讀《青春萬歲》:“純粹”與“雜色”的變奏
    來源:《文學評論》 | 金理  2020年09月11日08:47

    1957年1月11日《文匯報》連載《青春萬歲》

    內容提要:《青春萬歲》的復雜性,需要置放到作家創(chuàng)作整體流程和文學史背景中予以細讀和落實。圍繞作品主人公楊薔云及兩大核心情節(jié)——閱讀革命與薔云游春,可以發(fā)現(xiàn)文本內外“純粹”與“雜色”的變奏。變奏與越軌的筆致,首先彰顯出審美結構的意義,這是歷史形勢、社會意識形態(tài)與文學文本之間重要的調節(jié)力量;其次提示歷史過程中動態(tài)而細微的變化與可能性,豐富我們對社會主義歷史實踐的認知;再次呈現(xiàn)文學史上青春想象的辯證性:在接受社會訓導的同時釋放出潛在的、不可馴服的活力。

    關鍵詞:雜色;越軌;青春想象

    1953年秋,19歲的王蒙在團區(qū)委副書記任上,深夜掩門,推開辦公桌上各式匯報、總結、表格與請示材料,開始創(chuàng)作“我的偉大的小說”,“門一響我就用其他卷宗把小說草稿紙蓋上”[1],“作出一副正在連夜寫工作材料的樣子”[2]。在這股隱秘的創(chuàng)作激情推動下,《青春萬歲》橫空出世。王蒙曾坦言寫作緣起之一是“兩個小人物李希凡、藍翎的一舉成名令我心潮澎湃”[3],寫作時的“切身體會”是“夾雜著個人得失的念頭就像毒蛇一樣纏繞著你”[4];而當《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引發(fā)關注熱潮時,則“得意洋洋”,“我喜歡出名,喜歡成為注意的中心”[5]。耐人尋味的是,王蒙在《青春萬歲》中設置了一個落后典型——李春,滿腦子個人名利思想,背著同學偷偷摸摸寫劇本以求一鳴驚人。李春的抽屜寫作與前引王蒙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完全同構;王蒙坦陳寫作動機不乏名利思想和個人英雄主義,甚至寫作過程一度影響干群關系,這活脫脫就是作品中的李春啊。然而,王蒙通過《青春萬歲》開啟了作家成名的道路,卻給予李春挨批、退稿的結局。他筆下鏡像般的自我,必須以文學夢夭折為代價贖回自身。公與私、理性與感性、文本內與外、創(chuàng)作主旨的預設與作品的實際面貌之間的分歧,正顯示出這部小說在多重意義上有待重讀的必要性。

    首先,盡管《青春萬歲》被研究者視作共和國文學的開端[6],但其復雜性長期未獲得正視,尤其未以文本細讀的方式落實。我們往往會以一種本質化的、一體化的眼光去看待前30年的當代文學,對于歷史過程中動態(tài)而細微的變化把握不足。重讀《青春萬歲》提醒我們不妨在價值與事實、表達與客觀的兩端去捕捉特殊時期的可能性。洪子誠先生認為:“在當代的50—70年代,至今有意味的文本,大多是那些同時存在不同的,互為沖突的‘編碼系統(tǒng)’,‘手術刀彌合得并不完美’的文本。”[7]《青春萬歲》恰是這種癥候性的文本,既促使讀者重溫革命與青春,又在這些光明面的背后診斷出分裂、幼稚與狂熱的暗影,然而診斷并不等同于冷漠的拋棄。重讀既意味著呈現(xiàn)過往,也指向我們對于當下與未來的關切。

    其次,對王蒙創(chuàng)作流程的代表性描述是“從純粹到雜色”[8],其20世紀50年代的小說被“純粹”這一全稱判斷所概括,即便釋放其中的復雜性也往往以《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為例,故而對《青春萬歲》的研究并不充分。實則后者中已不乏掩藏在“純粹”中的“雜色”,盡管不同于平反復出后的作品那般作拉開距離的理性反思,《青春萬歲》中的雜色更多來自王蒙價值觀上的矛盾(哪怕是潛意識甚至無意識)、審美直感對主流話語的“溢出”、包容分裂與多元的天性,這些已為我們今天的重讀預留了豐富的闡釋余地。

    再次,《青春萬歲》素來被視作“一本熱情歌頌新中國一代青年的書”[9]。基于對青年推動歷史變革的角色功能的認識,對學生運動作為中國革命史的重要組成部分的認識,青春崇拜成為20世紀50年代的社會風潮。身處“火紅的青春”,王蒙真誠地相信甚至過度地迷信“青年之于年輕的共和國的表征功能”,不遺余力地將“筆下人物的所有青春沖動都加以合法化的表達”[10]。這些表達中既有歷史主體的自命,又不乏游離出主流的獨特思考,甚至無意識下的“冒犯”。青年在接受社會訓導的同時也體現(xiàn)出潛在的、不可馴服的活力,由此我們可以把握文學史上青春想象的辯證性。

    1979年5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單行本《青春萬歲》

    《青春萬歲》的主要版本有如下三個:1957年1月11日至2月18日在《文匯報》分29期連載了小說全篇近三分之一章節(jié);1979年5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單行本(該版本經歷了1962年與1978年兩次改動);1998年6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再版時,王蒙在1979年初版本基礎上,對小說部分章節(jié)按1957年《文匯報》連載版做了恢復與修改,此后各版基本以此為藍本。總體而言,誕生于“百花時代”的連載本保留了迷茫、憂郁等復雜的內心感受及個人的情感表達;而1979年的初版本有諸多對于禁忌的規(guī)避,刪削了上述內容,屬于“十七年文學”余脈的“潔本”;1998年的再版可視作該小說的“定本”[11]。本文主要依據此定本,個別地方出于論述需要,將對版本變異作出說明。

    一、火紅的青春:“永在前線”與生命政治的波動狀態(tài)

    民族國家對重建美好家園的渴求,人民對社會主義事業(yè)的熱情,青年對未來世界主人翁的自信……王蒙將時代精神注解到了《青春萬歲》的創(chuàng)作中,“‘青春萬歲’,不僅是指一代人的青年時期,而且是指我們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我們的凱歌行進的革命事業(yè),我們的干部和人民將永葆的精神的青春!”[12]王蒙14歲入黨,見證了新中國成立,躬逢翻天覆地的歷史巨變的同時個人事業(yè)也蒸蒸日上,自20世紀50年開始,他在北京市團委的多個部門擔任區(qū)級領導并多次得到提拔。個人史與社會史的交相印證,促成了《青春萬歲》橫空出世。“我為我們這一代人,經歷了舊社會的土崩瓦解、解放的歡欣,解放初期的民主改革與隨后的經濟建設的高潮的一代少年—青年人感到無比幸福與充實,我以為這一切是不會再原封不動地重現(xiàn)的了,我想把這樣的生活和人記錄下來。”[13]王蒙要銘刻青春的時代和青春的人,也以青春的本能洞察到“這一切是不會再原封不動地重現(xiàn)”,恰如青春本身轉瞬即逝。甚至,王蒙攜帶著累累傷痕、在“歸來”之后所創(chuàng)作的《布禮》《海的夢》等正是一次次向《青春萬歲》致敬,向那個轉瞬即逝的時代作“青春的復歸”。1983年電影《青春萬歲》座談會上,唐達成、鄧友梅紛紛表示《青春萬歲》書寫的那個年代是“年輕的共和國最美好的時期”“金光燦爛的時代”[14]。下文討論將會表明:這種難以再現(xiàn)的美好、一閃而過的理想,如果被讀入到社會史中,將豐富我們對社會主義歷史實踐、“革命中國”與“現(xiàn)代中國”的疊合的認知。

    電影《青春萬歲》,黃蜀芹執(zhí)導,1983年

    當然,個人史與社會史的交匯,既疊印出亢奮,也泄露出隱憂。王蒙與他筆下的鄭波、楊薔云一樣,在解放前入黨或加入進步陣營,但缺乏出生入死的革命經歷,由此不免產生心理遺憾,無限遐想槍林彈雨的戰(zhàn)斗生活;尤其當國家進入安穩(wěn)、建設的時期后,越發(fā)反向激起王蒙的懷舊。“1953年以后,當國家局勢變得更加安定、正常,學校生活日益恢復了自己慣有的以教學為中心的日常秩序,而當中學生們紛紛回到課堂里坐穩(wěn)自己的座位,埋頭學文化、向科學進軍的時候,我在歡呼中學生的新生活的同時,又十分懷念處在解放前后歷史的大變革的風暴中的激越的年輕孩子,于是我決定寫《青春萬歲》”[15],“我們有權利使自己的生活豐富化和浪漫化,永在前線”[16]。不出所料,《青春萬歲》成為了一部“節(jié)日小說”,夏令營、篝火晚會、五一、七一、國慶節(jié)、元旦、畢業(yè)典禮、廣場游行……持續(xù)的節(jié)慶與盛大的儀式,確保年輕人“永在前線”、永葆青春,恰如小說人物所言:“五一和十一是我們生活中的興奮劑,沒有它們,生活就會減色,咱們就會很快地老啦。”[17]掀起高潮的節(jié)慶和反復操演的儀式,既幫助個體在“革命的第二天”應對乏味的生活世界,也達成了政治教化的功效。如同人類學家的研究,集體歡騰的儀式將個人從日常私人領域的隔絕狀態(tài)中解放出來,感受到彼此的聯(lián)結,感受到“凌駕于個體之上,無影無形”故而必須通過象征手段而“落到實處”的政黨與國家的存在,“核心問題在于,社會如何使個體獲得這種感受,讓個體為它生存、向它膜拜、替它服務”[18]。所以我們應當注意:《青春萬歲》中的節(jié)慶不等同于巴赫金所謂狂歡,后者是對正統(tǒng)、專制與主流的顛覆、對抗;而《青春萬歲》中的節(jié)慶、游行盡管具有狂歡化的氛圍,但處處受到理性秩序的轄制、監(jiān)督。

    王蒙關于“永在前線”的寫作訴求,也體現(xiàn)在小說主題與人物設定上。《青春萬歲》的第一個主題是,以新中國成立為軸心,如何在與舊意識斷裂的基礎上確立新主體。人物關系配置即由此展開。與政黨政治—先進人物—普通學生—落后分子的形象結構相對應的具體人物為:鄭波、楊薔云—袁新枝、周小玲、吳長福—李春、蘇寧、呼瑪麗。鄭波是典型的“少年布爾什維克”,兼任團分支書記,嚴于律己,工作作風無微不至;楊薔云屬于積極分子,熱情奔放,心地純潔容不得半點虛偽和自私。她們作為先進人物,是政黨政治與普通學生之間的橋梁,是改造落后分子的主力軍。袁新枝、周小玲與吳長福是普通學生,代表著更廣大的、無名而抽象的群體,她們身上蘊含著熱情和積極性,但偶爾的過失(比如參與“肥豬舞”事件)表明這一群體同時需要督促和引導。李春、蘇寧、呼瑪麗則構成了落后陣營:李春因名利思想和個人主義作風成為“專而不紅”的典型,蘇寧出身于資產階級家庭,呼瑪麗受到天主教神父的監(jiān)管。

    嵌入人物關系中的敘事法則主要是教育—改造模式:落后分子在先進力量的介入與幫助下改正錯誤。前者終于重回集體懷抱,后者在改造他人的過程中不斷修復自身瑕疵(比如楊薔云克服工作中的急躁情緒,鄭波提高學習成績)以發(fā)揮更大的榜樣力量,最終二者合體建構出“社會主義新人”的完滿境界。小說最后為與舊時代、舊生活有復雜聯(lián)系的蘇寧、呼瑪麗安排了“通過儀式”以重返青春。當蘇寧發(fā)現(xiàn)父親暗地里囤積面粉,立即寫信給區(qū)政府檢舉揭發(fā)。最終,蘇寧以離家出走、大義滅親證成了“病人”康復和“新人”復歸。小說結尾,同學們在午夜的天安門廣場偶遇毛主席,從藝術性上來說顯得僵硬,但卻是整部作品表意的完成:蘇寧、呼瑪麗這些迷途羔羊,終于告別劣跡斑斑的生父和養(yǎng)父(李若瑟神甫之于呼瑪麗形同養(yǎng)父),再度認父(精神之父),在回歸正軌的同時重新獲得參與意識、政治主體地位和青春的正當屬性。《青春萬歲》書寫“新中國第一代青年人的激越”[19],也同時銘刻青年形象的塑型與規(guī)訓。

    《青春萬歲》的第二個主題是,在國家大規(guī)模經濟建設即將展開的前提下,青年學生如何成為既紅又專的接班人。新中國從戰(zhàn)爭與肅反進入以建設為中心的時期,教育戰(zhàn)線上表現(xiàn)為狠抓教學質量。如同小說中校長和團總支書記告誡的那樣,學校的中心任務將從“發(fā)動群眾,清除敵人的殘余勢力”轉移到“學好功課,攻克科學堡壘”。當然,“紅”是“專”的前提,“專”的限度不會逾越到純粹求知。所以當李春表示學習動力源于對知識的渴求時,鄭波馬上反駁這種說法“沒有把科學知識對國家建設的作用聯(lián)系起來”。然而以目的來規(guī)范學習并不能即刻說服李春,她反問道:“你考試發(fā)慌的時候嘴里念一句‘我為了祖國而學習’,就能驅散邪魔,不慌不亂嗎?”進而將質疑的矛頭指向全班:“在咱們團分支領導之下,會開會,會喊口號,會表演節(jié)目,可誰注意過念書”,“別凈講政治名詞了,有工夫多制幾個圖好不好?”倘若將《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中的林震視作“現(xiàn)代科學文化要求”與“小生產思想習氣”作斗爭的人物形象[20],那么李春正是林震的前身。而在20世紀50年代稍后一部工業(yè)題材長篇《乘風破浪》中,出現(xiàn)了“車間里的李春”的聲音,大聲質疑現(xiàn)代工廠中的“手工業(yè)作風和農村作風”:“這邊等著出鋼哪,那邊還在打通思想啦,集體討論啦,慢慢兒啟發(fā)他的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啦”,“有什么辦法呢,不按科學辦事,不按規(guī)章辦事!”[21]以上兩段“對位”式的話語,是知識/技術對政治運動/社會工作的指責。在話語講述的年代,上述指責必然意味著被壓抑的主體和被放棄的方案,李春只有通過思想改造從“專而不紅”轉變?yōu)椤坝旨t又專”,以此彌合現(xiàn)代知識(及專業(yè)管理、科層制)和社會主義價值之間的裂痕。而在講述話語的年代,王蒙在團市委工作時極為反感“千篇一律的總結與計劃,冗長與空洞的會議,缺乏創(chuàng)意新意的老話套話車轱轆話”,“晚間開會時我會坐在椅子上呼呼大睡”[22]。問題是,《青春萬歲》屬于同步態(tài)寫作,以上兩個“年代”基本合一,那么王蒙本人就是沒有改造過的李春嗎?為什么文本內外會出現(xiàn)態(tài)度分歧?為什么半個世紀之后王蒙為李春鳴冤(“她有權利作出這樣的選擇,說不定這種選擇恰恰是正確的”)且將當年自己在作品中義正辭嚴的批判指認為“簡單和幼稚”[23]……也許文本內部提供的“想象性解決”根本無法徹底克服社會主義的內在危機。當時代更迭之后,知識和技術再次成為社會發(fā)展的中心,如李春一般的學習尖子、技術能手們翻身成為文化英雄,我們才能更清晰地體察《青春萬歲》中內置卻懸而未決的矛盾。

    “青春”這一變量,既為主題也為人物增加了若干不穩(wěn)定因素。人物塑造上,作家并未完全被身份、政治上的“進步”與“落后”所限制。鄭波和楊薔云這樣的先進人物,盡管信仰堅定卻都不是具備成熟思想和鋼鐵意志的革命者,而是處于波動狀態(tài)的年輕人;反過來說,因為還不是千錘百煉已成鋼的“高大全”,所以才留下別有意味的“縫隙”。下文分析將聚焦到楊薔云這一人物(以下簡稱薔云)身上。黃蜀芹執(zhí)導的電影版本以薔云為主人公、以其“情緒起落為結構線索來串聯(lián)”,這是頗具眼光的,作為積極分子,薔云有那個時代造就的特有的精氣神,但也會迷惘甚至越軌,“這些富有年齡實感的側面,豐富了人物形象”[24]。

    這一復雜性可以在生命政治的視野中去辯證把握。政治共同體如同人的身體,都會面臨來自外部病毒的入侵。個人為了抵抗病毒,需要免疫系統(tǒng)發(fā)揮功效,排除抗原性異物、維護機體內環(huán)境穩(wěn)定;而薔云就如同共和國的免疫系統(tǒng),她識別、清理入侵或隱伏的病毒,她偵測出蘇寧這般一度具有離心傾向、受損的內部器官,進而執(zhí)行修補功能,使得蘇寧回歸其原來在機體內部的位置。有趣的是,免疫系統(tǒng)也有過猶不及之虞:其功能的亢進有時會對自身器官或組織產生傷害,“所有狂熱地不斷追求安全的地區(qū)中,保護措施所要抵御的危險實際上正是保護措施本身帶來的。簡言之,危險要求保護,一如保護創(chuàng)造危險”[25]。薔云身上也銘刻著這種保護和危險間的絕境辯證法,恰如有論者敏感地指出:薔云代表著青春生命在規(guī)訓之外狂歡的一面,青年“不僅僅是受到塑造的被動的主體”,也意味著“難以被馴服的活力”[26]。

    二 閱讀革命:剛柔并濟的改造

    這天,薔云來到同學蘇寧家中,蘇的父親是資本家,“五反”時因抗拒檢查組工作曾被拘捕。薔云“像風一樣地”跑進蘇寧內室,握住蘇寧的手同時端詳起室內擺設:東北角上放著一個荒蕪的書架,許多書報零亂地堆在上面;“墻上掛著鄭板橋畫的竹子和一張比月份牌高明不了多少的粗俗的畫——畫一個女人蕩秋千”;“蘇寧床邊擺著一張小桌,擱些藥瓶子,暖壺和水碗”。“薔云以她特有的靈敏嗅出一種奇怪的、不協(xié)調的氣味。有藥味,有香皂味,也有舊紙舊畫和蘇寧的被褥的味”,于是迅速提出建議:“開開上邊的窗子吧,空氣不好。”當蘇寧以自身呼吸道脆弱為由表示猶豫時,薔云已不容置疑地登上窗臺,在開窗的同時,“看見窗臺上的一本書,是徐訏寫的《鬼戀》。薔云下來,拿起這本書,懷疑地翻著看,蘇寧像作了錯事似地低下頭。‘老天,你這是看什么書呀?’‘我,病了,看別的書太累。’蘇寧理虧地解釋著。薔云氣憤地說:‘鬼戀,瞧這個名兒就是一本渾書。又鬼又戀,你瞧別的書累得慌,瞧這本書難道不氣得慌么?’蘇寧沒有話回答,用手揉著被角,樣兒很可憐”。

    于是第二天,薔云動員了幾位同學再一起來到蘇寧家:

    挽起袖子干起來。清掃了所有角落的塵垢,擺上了毛主席的石膏胸像。貼上一張《列寧和孩子在一起》的鉛筆畫和一張卓婭的畫像。她們送給蘇寧幾本書:《把一切獻給黨》、《劉胡蘭小傳》、《青年團基本知識講話》,蘇寧把它們放在書架上最顯著的地方。根據周小玲的提議,差點兒要在墻上貼上標語。

    筆者把上面這一段落理解為“閱讀革命”或“空間的改造”[27]。首先,“空間”在物理意義上指蘇寧家中的生活環(huán)境。我們在此發(fā)現(xiàn)了如《青春之歌》等小說中經常運用的策略:一個以青年人面貌出現(xiàn)的價值客體,有待去獲得自我的本質屬性,在此過程中,代表不同世界觀、價值觀與思想路線的兩種力量介入其中,爭奪對價值客體的領導權(薔云—蘇寧—蘇寧父兄,鄭波—呼瑪麗—李若瑟)。蘇寧是“病人”,是一度淪落的價值客體,需要來自主流社會、代表進步方向的薔云加以挽救;而反方是蘇寧的父兄,薔云以其“特有的靈敏”發(fā)現(xiàn)了蘇家“氣味不好”,于是打開窗戶,清掃塵垢,并告誡蘇寧:“你哥哥肺里有細菌,話里也有,千萬可別傳染上你!”“還有這本《鬼戀》”。薔云診斷出病態(tài)的環(huán)境和困居其中、有待拯救的病人,上述“疾病的隱喻”遍布于小說中的環(huán)境描寫與人物塑造。人物的落后/先進匹配著病態(tài)/健康:蘇寧“生著一副清瘦的臉,頭發(fā)發(fā)黃”,呼瑪麗“整個身軀像一株受過摧殘的、缺少生機的小樹”;薔云當然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稍高的個子,肌肉顯得繃緊。她沒有通常的所謂‘美’——修長的眉毛、高鼻梁和小嘴,但是在她的臉上,目光里,卻像是擁有照耀一切人的光亮”。身體與思想有一種嚴絲合縫的動態(tài)匹配,當李春躲避參軍報名時立即“渾身發(fā)燒”;當她個人主義作風發(fā)作,“一種病人所特有的孤獨、軟弱的感覺,就在這時襲來”。必須補充的是,哪怕作為先進典型、歷來屬于“健康”陣營的薔云,只要偶爾思想上“開小差”,那么立即會在生理上反映出病兆,這時就會有周圍的同學提醒:“楊薔云,你應該小心點,你最近上火了。”其次,如果把“空間”理解為各種意義競逐的領域,那么“閱讀空間”也可視為各方力量相互斗爭、改造的產物;而爭奪閱讀空間比政治、軍事的爭奪更隱蔽,卻對人的日常生活產生深刻影響。1952年5月至7月,《文匯報》針對青年讀者,展開“肅清傳播資產階級思想毒素的文藝作品的影響”的專欄討論,被清除的書目中就有徐訏作品[28]。這條文史互證的材料啟示我們,在彼時語境中,閱讀并不被看作讀者的私人行為,而是在組織運作下,需要理性化、規(guī)范化的接受活動。薔云替蘇寧清理了《鬼戀》,換上《把一切獻給黨》《劉胡蘭小傳》《青年團基本知識講話》,書籍的“置換”等同于治病救人。薔云是蘇寧閱讀活動和身心健康的范導者。清理生活環(huán)境、重新布置閱讀空間,以上兩種“空間的改造”(身體/精神)自然相輔相成。通過有組織的閱讀,在青年群體中形成具有共同趣味和追求的閱讀共同體,從而建構起社會主義新人的主體意識和文化身份。這一閱讀實踐的主導者往往是團中央及其機關刊物《中國青年》,以開列書單、推薦讀物等形式來推行。王蒙有著豐富的團校學習經歷和團干工作經驗,很可能分享著薔云的身份認同而“自然”地將閱讀革命形諸筆下;同時,他也是彼時閱讀語境中如蘇寧一般、接受指導的讀者,且影響深巨。1955年共青團中央宣傳部向全國青年推薦閱讀《拖拉機站站長和總農藝師》并要求有關部門“共同做好推廣這部小說的宣傳和組織工作”[29],由此促使王蒙思考“娜斯嘉性格”的得失,當他筆下的林震去往組織部報到時,隨身攜帶的就是這本蘇聯(lián)小說。可見,《青春萬歲》中閱讀革命一幕所真切呈現(xiàn)、默認的閱讀交往語境,恰是《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得以成型的機緣。第三,改造活動是持續(xù)的,還包括“復查”(一星期后薔云又去蘇寧家中“檢查閱讀情況”)和“抽檢”:有一次勞動過程中蘇寧隨口哼唱“柳葉青又青,妹坐馬上哥步行,長途跋涉勞哥力”,立刻引發(fā)薔云警覺:“你唱什么哪?”蘇寧辯解“我真的是無意之中”,薔云又截斷話頭予以糾正:“如果你在無意之中多唱唱志愿軍戰(zhàn)歌,那好不好?”改造要求蘇寧“靈魂深處爆發(fā)革命”甚至鍥入無意識層面,這種持續(xù)性和深入性,既表示了改造對象的步步誠服,也建立起改造者的無限權威。第四,薔云對蘇寧的改造,深入后者的靈魂深處和日常生活。日常生活的平庸、重復性、私人性,與傳統(tǒng)、習俗曖昧不清的歷史連續(xù)性,在在成為革命的對象。薔云以高亢的革命激情、敏感的敵情意識,偵測到蘇寧的日常生活中隱伏著舊趣味、封建文化、傳統(tǒng)習性、物質享受……薔云對蘇寧的改造,代表著政治對日常生活的干預,在“治病救人”的同時,也一舉重組了蘇寧的家庭倫理紐帶。當蘇寧離開家庭時,已全然“認領”了當初薔云的觀察視角,她發(fā)現(xiàn)自己原先住的“這所房子像一個死人的軀殼,乏味而且干枯”,進而以一種“新的、對于家毫無留戀、對自己的前途有不可動搖的信心的口氣”把母親“打垮”了。

    薔云對蘇寧的改造與“醫(yī)治”,看上去是深入而有效的,但其間的縫隙尤值得我們再三思量。首先,如上文所言,“疾病隱喻”的敘事策略配置著人物的生理、精神、生活環(huán)境和政治面貌。吊詭的是,如果啟用預示時代轉換的代表性作品《班主任》的視野,那么先前《青春萬歲》中以“治病救人”姿態(tài)出現(xiàn)的薔云,也可能染有“暗疾”。也就是說,《青春萬歲》中的薔云與《班主任》中的謝惠敏發(fā)生了角色的合一:從人物特征來說,她們都是班干部,具備“特有的靈敏”,學習成績并不出眾,“主要是由于社會工作占去的精力和時間太多”(“紅”的典型);從今天的眼光來看,當薔云將《鬼戀》看成“又鬼又戀”的“渾書”、當謝惠敏將《牛虻》當作黃書之時,她們已沒有太大區(qū)別,都是喪失了閱讀理解力、急待挽救的“病人”。其次,薔云闖入蘇寧家中所實施的改造,抽象地看,如同卡夫卡筆下一幕荒誕劇;然而在“十七年文學”中,問題青年的轉變,往往意味著對家庭、私人性、日常生活的重組甚至決裂,“私人空間逐步但是無可抵御地向非私人化的公共空間融合歸攏”[30]。此刻的薔云未曾想到,“心靈的特性需要黑暗,需要抵擋公共性的光芒,來獲得成長并始終保持它們的本意”[31]。

    尤耐人尋味的是,薔云的改造活動,針對的是學校、課業(yè)之外的家庭、閑暇生活,這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在那個時代,政治立場是社會共同體內唯一的原則,身處該共同體的個人必須完全透明,如果個人所依附的家庭拒絕革命光芒的穿透,那么這一空間內的私人經歷就會成為幽暗的危險淵藪。小說所展現(xiàn)的家庭,要么是腐朽的(蘇寧和呼瑪麗的家),要么引發(fā)人物的怨尤之情(鄭波的家),幾乎沒有出現(xiàn)過家人團聚、其樂融融的場面。唯一例外是袁新枝和諧、溫馨的家庭,原因很簡單,因為父親袁老師的職業(yè),袁家置于學校內部,學生隨時出入其間向袁老師談心、匯報工作,這個理想之家處于集體光芒的朗照下,已無公私之別。這也吻合晚清、新文化運動以來的主導傾向——背棄“小家”奔赴“大家”,解放“家”對個人的占用,而將之收歸于“國”。然而家庭不僅是一個提供政治支援的社會單位,它也維護著個人生活的權利和尊嚴,是人性中最自然的情感涵養(yǎng)之源。鄭波在母親去世時因曾“拒絕母親的一切愛撫”而流露悔恨,暗示出家庭的正面價值。

    毋庸諱言,薔云主導的改造不乏“天真的‘左’的東西”[32],然而我還是希望將這個問題置于一種更趨復雜的視野中予以再思考。在外力、直線式、自上而下之外,這樣的改造其實不乏柔性特征。正因為這樣的柔性在此后日趨嚴峻的形勢中將日益喪失存在余地,所以彌足珍貴。鐘惦棐撰文評論電影版《青春萬歲》,開篇先回憶1939年在延安,時任中組部部長的陳云,“樂意花兩天的時間去幫助一個同志解開思想疙瘩”,這種“同志感情”后來漸漸“淡薄”,而《青春萬歲》所展現(xiàn)的同學間的動人情誼,讓人想起那個特殊時代里的“光彩和魅力”[33]。薔云所對應的角色模型,即當代文學“動員—改造”敘事結構中的“干部”。正如蔡翔的觀察,《山鄉(xiāng)巨變》等小說中的干部,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治理者,也不同于現(xiàn)代科層制中的官員,他們“不僅要管理農業(yè)合作社的‘大事’,還得處理家長里短的‘小事’”,政治的力量延伸到私人領域,也出于“對群眾生活的關心”,“一方面,經由干部體現(xiàn)出的‘國權’向私人生活領域的延伸,的確表達出一種政治控制的意圖,但是,另一方面,也同時表達出國家對人民生活的關心。忽視或者片面地強調其中任何一個方面,都有可能遮蔽這一時期政治的整體性或者復雜性”[34]。

    電影版中的楊薔云

    薔云與蘇寧之間結對子的關系,并不全然是政治意識形態(tài)由上而下單向的規(guī)訓,也基于自我重塑的需求與人性內在而自然的意愿。社會學家指出,在個人隱私和移情之間有一種辯證關系——“個體性提供了移情的必要條件。移情帶來與其他個體的心智和感覺狀態(tài)的類同感”;“控制屬于自我的東西,又在共享關系中超越自我,這一矛盾的結合貫穿著歸在‘隱私/私生活’名下的全套現(xiàn)象當中”。換言之,每個人都有相較于社會其他成員而言不能也無法被看穿的隱秘,但同時,也產生一種“分享私生活”的意愿,“不愿被束縛在某些邊界以內”,“不想總是獨自守口如瓶,反倒希望跟別人分享他們的見聞,由此舒展自身性情”[35]。從薔云來講,她對落后者的改造并不是將后者從社會關系中隔離出來,使之淪為無所依傍的孤獨存在,而是在情感互動與思想交流中促使其回歸正道。鄭波對呼瑪麗循循善誘:“你想不想,把自己的心和咱們班的五十一顆心連在一塊兒呢?”李春曾“浸沒在冷靜的計算和個人進取中”,“把同學當作一起做實驗的伙伴和競爭分數(shù)的對手”,而在改過自新后則有“一種質樸的、對于朋友的衷心的關心和愛護在她心底產生”。這些都是在融入“友愛親密性”的前提下心心相印:“一旦把這種親密關系以及在這種關系中真切感受到的那種愛拿走,你就只有一種‘摻了水分’的關懷,不再具有塑造或者轉變一顆靈魂的能力”[36]。而從蘇寧來講,她對薔云有深厚的依賴感,主動希望與之“分享私生活”,承接上文話題,當家庭這一原本培植親密關系的情感空間被置換后,轉而在兩人之間構造出溫馨的姐妹共同體,可以視作個人與國家之間的社群中介。薔云對于蘇寧的改造,建立在上述情感共同體的親密互動上,建立在日常生活深度參與基礎上的信任、理解與關心。借用裴宜理的話,這一改造沿襲了中國革命傳統(tǒng)中的情感邏輯,“激進的理念和形象要轉化為有目的和有影響的實際行動,不僅需要有利的外部結構條件,還需要在一部分領導者和其追隨者身上實施大量的情感工作”[37]。這種情感工作在小說中有兩類體現(xiàn),較為顯眼的類型是貫穿始終的游行、集體舞等群眾儀式;另一類較易被忽略,即薔云和蘇寧之間具有互動性和感染力的情感聯(lián)結,“訴諸日常生活與倫理世界的微觀情感機制”[38]。蘇寧對薔云有天生的信任感:主動分享零食、“我做什么事都要和你商量”,而電影《青春萬歲》對這些細節(jié)表現(xiàn)得比原著更飽滿、生動,兩人如同閨蜜,見面互贈禮物。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情感形式并不完全是政治話語所訴求的階級情感,而同時關聯(lián)著中國傳統(tǒng)的日常倫理,其中潛含的“施—報”模式,可以聯(lián)想到楊聯(lián)陞先生揭示的中國社會關系的基礎,“中國人相信行動的交互性”[39],處世接物中尤重人情往來。

    總之,《青春萬歲》彌足珍貴的地方就在于,其所展現(xiàn)的對落后分子的改造,并不只是理性的知識規(guī)訓,也許《青春萬歲》所展示的溫情與和諧,只在歷史罅隙里一閃而過,甚至更多出于作家預設中的理想狀態(tài),但依然值得我們后人珍視。薔云在完成政治任務的同時,將蘇寧從階級改造的客體還原成有血有肉的個人;在內化新人塑造機制的同時,蘇寧也得以“舒展自身性情”。對于蘇寧而言,她的“康復”過程是:遇到一個“我”信任的人,在共同生活中接受點點滴滴的影響,視之為榜樣。這種浸潤著情感互動與親密回應的、影響—塑型機制如同《尼各馬可倫理學》所言:“好人之間的愛則是好的,并隨著他們的交往而發(fā)展。他們通過他們的活動和相互糾正而變得更好。因為他們都把對方的品味和價值當作自己的榜樣。”納斯鮑姆對于這段箋釋如下:“世界上有很多有價值的和不是那么有價值的追求,我們陷入了某些追求中,投入我們的時間和關注,只是因為我們所愛的那個人喜歡它們、關心它們。既然我們愛那個人,想要與他或她分享時間和活動,我們就有一種強烈的動機在那個方向上培養(yǎng)我們的品味和能力。”[40]閨蜜般的情感共同體盡管是微型的,但又不是封閉的,可以由兩個姐妹之間,擴展到整個政治體制的“見賢思齊”。電影版特意安排了班集體參加接力賽跑的情節(jié),在接力賽這一具有強烈動態(tài)感的視覺影像中,這群年輕人之間的差異、隔膜似乎都消失了,從同學到同志,這個平等、消弭階級差異、具備共同理想的有情共同體,是不是可以通向更遼闊的遠景呢?這一遠景所訴求的國家,不僅是一個法的、政治的共同體,也是一個講人情與德性的倫理共和國。至少,完成自我重塑,調動個體活力,并形成有情感維系的社會整合,進而促使不同群體聯(lián)動于歷史進程之中——這是王蒙創(chuàng)作《青春萬歲》時念茲在茲的課題。

    將《青春萬歲》所反映的那個特殊年代里的動員、改造方式理解為“剛柔并濟”,也是為了避免二元對立地理解問題,進而以更為復雜的眼光考察歷史。恰如貢斯當所言,古代自由意味著“積極而持續(xù)地參與集體權力”,近代自由代表著“和平的享受與私人的獨立”;二者互為依存、密不可分,決不能放棄任何一種,“必須學會將兩種自由結合在一起”[41],過度的政治化或沉湎于個人私密,都會損傷自由和社會秩序。上文對薔云所實施的“空間的改造”進行再思考,并不是拒絕公共領域,個人根本不可能完全不受政治、文化和他人的影響而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正因為這樣,一個人可以而且應該在一種自覺反思——包括對文化、對流行的好生活觀念自覺反思的狀態(tài)下進行自己生活方式的選擇,只有這樣的選擇才是真正理性的和自覺的,而不是盲目的、隨大流的、非理性的”[42],正是在這里,公共空間內的政治實踐、民主氛圍下的公眾討論才彰顯出必要性(可以聯(lián)系到李春的改過自新,離不開同鄭波等人坦誠的批評與自我批評)。“空間的改造”中,代表主流秩序的介入、收編不乏草率,無視生活世界的相對獨立;而只有在情感共同體的熏陶漸染、見賢思齊中,蘇寧才可能抵達“新人”的理想狀態(tài),既獲得政治覺悟又葆有魯迅意義上的人各有己。只有發(fā)展出自覺反思的能力,那么對個人與社會整體之間的關系才能有充分覺悟,才能避免在一盤散沙的狀態(tài)下被強加的理想所迷惑,從“青春萬歲”到“青春是可怕的”[43]教訓,是我們國民尤其青年人理當汲取的。

    資本主義文化“在公與私之間、詩學與政治之間、性欲和潛意識領域與階級、經濟、世俗政治權力的公共世界之間產生了嚴重的分裂”[44],故而社會主義文化以克服上述分裂為己任。我想,克服分裂的意義在于建立一種健康的關系:政治滲透著人的生活世界,完全摒棄他者的“絕對自足”是一種幻覺,人們需要在多樣性和公開性中持續(xù)交流、互動;與此同時,生活世界以及與此相關的個人的趣味、欲望理應得到尊重,一個富有活力的社會應該鼓勵人們的自由選擇。當然,實踐層面的操作遠比紙上論說復雜,正因為以上幾者的關聯(lián)沒有得到穩(wěn)妥處置,正因為一個從個人切身經驗而“懂得與其切身有關系的大者、遠者”[45]的社會形態(tài)無法構建,所以,喪失閱讀理解能力的青年才會一再出場。

    《青春萬歲》中有兩類儀式:一類是發(fā)生于重大時刻的節(jié)慶;另一類則是成為常態(tài)的動員、改造機制,例如通過薔云主導的閱讀革命,國家權力與政治力量深透地嵌入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中。以上對閱讀革命的討論,主要著眼于治病救人的功效;倘若將視野向內翻轉,“儀式化運動”也出于薔云的內在需求,她不僅救人,實則也是自救,以此將身陷“革命第二天”的自我重新激活。比如當薔云遇到蘇寧哥哥蘇君,后者話音未落,前者就“活躍起來,預感到一場爭論的臨近”,這一刻薔云借助“社會衛(wèi)生學”而重構出“例外狀態(tài)”。蘇寧被塑造成沾染封建遺少氣息的肺病患者,群體內的人為了突顯內部的統(tǒng)一性、凝聚力和情緒上的安定感,而制造出外來的“不潔之物”作為對立面,蘇君就是薔云為了提供給蘇寧內部的身份認同,而一度“發(fā)明”出來的他者。“我們需要清洗的,只是舊社會殘留下來的污垢”[46],“樹立一個外部敵人或虛構一個這樣的敵人”能加強內部團結,“這種替罪機制尤其將發(fā)生在那些結構處于現(xiàn)實沖突的群體中”[47]。《青春萬歲》中無憂無慮的生活表層下,我們依然感受到抗美援朝及當時的一些壓力,所以鄭波提醒同學們時刻“想起在敵人包圍中進行建設”。

    三、薔云游春:溢出的“雜色”及其冒犯性

    饒有意味的是薔云與蘇君初次見面即發(fā)生的那場爭論。蘇君在羨慕薔云們緊張、熱烈的生活之余,更多表示了可惜:“可惜你們的沉重的負擔,無謂的忙碌和虛妄的熱情”,“在你們的生活里,口號和號召非常之多,固然生活可以熱烈一點,但是任意激發(fā)青年人的廉價的熱情卻是一種罪過”,而忙碌、熱情之外,生活“也必須有閑暇恬淡”……這場爭論,自然以薔云完勝而告終,這不僅是話語的勝利,也是形象的勝利。蘇君被描寫成具有女性化陰柔行為(“掏出一條女人用的絲質手絹,用女性的動作擦擦自己的額角”)的“病人”;而薔云則陽剛而健康,充滿高度的政治自信。然而話語的勝利并不訴諸理性的說服,而是來自氣勢的壓制,在薔云宣告“生活應該怎么樣”時,人物、敘述者與作者是高度統(tǒng)一的,他們自信而獨斷,“我覺得在寫《青春萬歲》的時候,對人生是用一種非常浪漫的態(tài)度,認為世界就是光明的勝利和光明對黑暗的一種搏斗。我充滿了自信。我覺得我在告訴青年人應該怎么樣,不應該怎么樣”[48]。上述一幕里,王蒙與薔云并未給蘇君開放平等的對話空間,有意味的是,蘇君看上去被剝奪了對話能力,但卻依然在讀者接受中攪起“理有未安”的波動。電影版《青春萬歲》于1983年上映,導演黃蜀芹提到人物身上的“時代烙印”,明顯是在照顧觀眾的觀影態(tài)度:“如果我們肯定或表彰了其不成熟的一面,是會挫傷今天觀眾的感情的,也違反我們自己對歷史的思考”,例證之一即“薔云對蘇君的責備”[49]。如果縱覽王蒙創(chuàng)作整體流程,我們甚至可以把蘇君理解為“灰影子”的前身,王蒙20世紀80年代以后重啟的寫作中,經常會為當年失勢的蘇君再度爭取對話空間。比如《蝴蝶》里,1949年張思遠跟隨解放軍進城:

    在他的目光里,舉止里洋溢著一種給人間帶來光明、自由和幸福的得勝了的普羅米修斯的神氣。他每天可以工作十六個小時,十八個小時到二十個小時。他不知道疲勞。他有扭轉乾坤的力量。他正在扭轉乾坤。

    他的話,他的道理,連同他愛用的詞匯——克服呀、階段呀、搞透呀、貫徹呀、結合呀、解決呀、方針呀、突破呀、扭轉呀……對于這個城市的絕大多數(shù)居民來說都是破天荒的新事物。他就是共產黨的化身,革命的化身,新潮流的化身,凱歌、勝利、突然擁有的巨大的——簡直是無限的威信和權力的化身。

    我們要什么就有什么。我們不要什么,就沒有了什么。[50]

    這就是薔云當年捍衛(wèi)的、不容質疑的、“應該的”生活,然而作者、敘述者和人物之間卻拉開一段微妙的間距:原來,當年來自“病人”的審視并非一無是處,“我們的生活”里也潛藏著“污垢”——廉價的口號容易淪為不與生活世界發(fā)生實際交涉的空談(李春、蘇君反復質疑“凈講些政治名詞”,那么王蒙在創(chuàng)作《青春萬歲》時,真的是堅定站在薔云一邊而對此無所意識?),自我神化的姿態(tài)與高度膨脹的權力,容易導致無監(jiān)督的腐化。

    我們一般將“灰影子”這一形象理解為作家潛意識中的另一個自我,主人公與“灰影子”之間的對話,“實際上就是王蒙意識或潛意識中兩個自我的對話”[51]。既然視蘇君為“灰影子”的前身,那么這種對話在《青春萬歲》中已然開啟。甚至在薔云這一高度理性而自洽的人物內部,都暗藏著對話空間。下文將集中圍繞這個問題展開,不僅能豐富我們對人物的理解,也能推究王蒙作品中“雜色”的內涵,甚或彰顯前引洪子誠先生所謂那一時期文學中“互為沖突的‘編碼系統(tǒng)’”的存在及其意義。

    解放后王蒙被調入團市委,看似一帆風順卻也暴露出“不符合工作需要的一面”:因“關閉燈光,拉上窗簾”在黑暗中靜聽柴可夫斯基而遭同事批評“有這么多不健康的怪癖”;與“事務主義者”不調和;爭取“自我修整”的權利,“我要玩,要有時間旁觀欣賞。當會議沒完沒了,車轱轆話越說越多的時候,我會突然魂不守舍去欣賞窗外的麻雀與云霞”[52]。越是“火紅的青春”成為主題的時代,青年人的角色扮演意識越是膨脹[53];越是接受國家高度整合、與集體時刻保持一致,越是需要在追隨主流之外給自己提供另一個“平行世界”或隱秘的宣泄口,就像會議與車轱轆話沸反盈天時不由自主地抬頭去“欣賞窗外的麻雀與云霞”。《青春萬歲》第22章,在情節(jié)主線之外旁逸斜出地寫了一段薔云去北海公園閑逛的經歷,我將這一下文即將展開研討的段落命名為“薔云游春”。

    薔云之所以走出校門去公園,看上去是因為和蘇寧吵架(后者一度接受天主教信仰),電影版本的因果鏈就是這樣架設的,但小說原著其實遠比這豐富。在學校和公園之間有一段“漫無目的”的閑逛,薔云看見一只掛在電線上的蝙蝠風箏,“已經撕去了半個翅膀,尾巴上的紙飄帶無可奈何地飄動著”,如同一種憂傷的象征物(這一物象很觸目,與整部作品基調不一致),引發(fā)“寂寞的感覺壓在薔云心頭”。她檢點今天下午在學校的生活,“很沒意思”(難道不應該是多姿多彩的嗎)。進而產生一番自省:“她有時候覺得自己對別人的愛簡直多得容不下。她總是瞎操心,窮受累。”但這不是理性的自我審視迅疾轉化為自傷身世的感慨:“她告訴自己說:‘我也需要撫愛,需要關切,我也是軟弱的啊。’”(整部作品中行事果決、英姿勃發(fā)的薔云,何嘗自認過“軟弱”呢?)也許意識到調子太低沉,作者為主人公辯護道:薔云平素是“熱烈而合群的”,“她的合群,不正表現(xiàn)著對一小點孤獨的敏感和難于忍受?”(原來“合群”不僅是為了融入群眾、服務集體,也為了躲避孤獨。這一段在1979年版中被刪除)就在“不知不覺”中薔云“走到北海后門”,“春天早就到了”,情感基調由抑轉揚。她在公園里聞到花香,看見垂柳綠草、湖面的青光,聽到游人們隱沒在昏暗里的說笑、游船上傳來的歌聲……薔云的心被“擾亂”和“挑動”了,“努力體會吧,盡情吮吸吧,莫負春光!”(這一段在1979年版中被刪除)兩相比照甚至感慨“經常待在教室四壁中的小小的天地之家間,偶一離開,就覺得十分舒暢”(學校如家,是什么讓薔云感到不舒暢?)還想起滑冰,“堅硬的冰早已化作一池春水”,想起自己心愛的人,“她的心紛亂了,溶化了”,直到月亮“沉下去”才“驀地覺醒”,急急忙忙跑回學校。

    上面這一段薔云的行為和心理活動是下文分析依據的材料。首先,薔云在這一幕中表現(xiàn)得非常反常,作為地標的北海公園,一度成為“一處逃離現(xiàn)實的庇護所、精神的烏托邦”[54],薔云需要這一處臨時的烏托邦,來宣泄掉往常辛勞的學習、緊張的爭論與對掩藏在生活表層下危機的時刻敏感。其次,薔云此刻的心理狀態(tài)是復雜糾結、憂喜參半的,借用王蒙自我批判時的用語,傷感、悵惘、哀愁等小資產階級“情緒波流”[55]交匯在一起。然而對于薔云而言這些情緒并非“不健康”和無意義的,她需要這樣一個契機逐一檢視內心的角落,在自然的春光與學習、工作的余暇時刻,實現(xiàn)一種自我凈化,然后帶著趨于平復的心情重新回到學校、回到社會,就仿佛春天暗示著生機重臨和周而復始。薔云游春,于文本內的人物而言,是一次暫時脫軌而受到懲罰的經歷;于文本外的作者而言,不啻一段越軌的筆致。《青春萬歲》在“十七年”期間幾經周折而未正式出版,可能與這些筆致有關;20世紀70年代末主持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韋君宜提出重啟《青春萬歲》出版計劃,但建議刪去“描寫楊薔云的春天的迷惘心情”[56]的內容,眼光確實老辣。我們接下來的分析將沿兩個方面展開:越軌的筆致何以在王蒙筆下出現(xiàn)?其冒犯性體現(xiàn)在哪里?

    先看前者。從經歷與身份認同而言,王蒙與作品中鄭波、薔云形如兄弟姐妹,在許紀霖的知識分子史研究中,他們同屬于“十七年一代”,“這代人大多出生于1930—1945年之間,其知識底色受《聯(lián)共(布)黨史》影響極大,帶有濃郁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57]。復雜在于,進入具體創(chuàng)作過程時,王蒙既受到外部建國初年歷史形勢(抗美援朝、第一個五年計劃等)、意識形態(tài)(階級斗爭)與內在精神特質(“十七年一代”)影響,然而審美結構在人性本能與青春生命本能的鼓蕩下,也會有意無意地超越內外束縛。這種“美學神秘主義”在文學史上經常閃現(xiàn)。詹姆斯·伍德曾指摘福樓拜盡管聲稱作家對筆下人物應無所愛憎,實則對艾瑪滿腔厭惡,正是拜“美學神秘主義”挽救,伍德承認福樓拜“到底是一個真正偉大的小說家”[58]。有研究者曾斷言:“《青春萬歲》的‘真正’作者不是王蒙,而是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至于王蒙,則是由主流意識形態(tài)到作品的一個傳媒體,主流意識形態(tài)通過作家王蒙的創(chuàng)作完成了一次自我意志的貫徹與傳達。”[59]然而薔云游春的存在,提醒我們注意作家審美結構的意義,這是歷史形勢、社會意識形態(tài)與文學文本之間重要的中介、調節(jié)力量。

    王蒙作品中素來交織著形上與形下、超越與日常、“殉道精神與平民樂趣”[60]的妥協(xié)。這種“雜色”,在其晚期寫作中愈來愈體現(xiàn)為從理性自覺出發(fā)的包容、多元、戒絕偏執(zhí)與獨斷主義;而在《青春萬歲》時期可能更多出于上文所言潛意識開啟的對話與藝術本能。當王蒙因《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而作自我批判時,其自白別有意味:作者“解除了思想武裝”卻放任“自己的藝術感覺”,致使“人物一經作者寫在紙上,就成為不依作者的主觀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存在’”[61]。對于“雜色”的敏感,借用王蒙本人的話來說,可以理解為“生活本身的辯證法的啟迪”[62],以及“美學神秘主義”的影響。

    接下來我們要處理的問題是:薔云游春中溢出的“雜色”到底是什么?其冒犯性體現(xiàn)在哪里?

    青年王蒙

    第一,感傷與個人抒情的重返

    王蒙寫過一篇題為《感傷》的散文,將“一片樹葉枯萎”、“盛開的繁花”(預兆著凋零)、“中天的月亮”和“算命的盲人吹笛子的聲音”等,都視作“感傷”,然而“后來革命了。革命是最有力的事業(yè)。后來深知這種感傷的不健康,并籠統(tǒng)地稱之為‘小資產情調’”,可是王蒙又態(tài)度曖昧地不愿就此告別感傷,“老老實實承認吧,我有過,現(xiàn)在也還有過了時的那點叫感傷的東西”[63]。依據上述定義,“撕去了半個翅膀”的蝙蝠等正是為了烘托薔云的感傷。王蒙曾在自傳中回憶對四季的感受,“春的發(fā)現(xiàn)第一次是在北海公園,也受影響于《紅樓夢》的閱讀”,時間地點與薔云游春一幕吻合,由《紅樓夢》所帶出的閱讀感受也啟發(fā)我們文本內外的神秘呼應:“《紅樓夢》的春天的描寫則使我感到一種神經末梢的觸動,感到一種悲哀與惶惑,有點拖泥帶水”[64];于是,盡管在閱讀革命一幕中,薔云面對舊文化予以堅定掃除,但是游春卻與古典文學中“傷春惜時”的感傷傳統(tǒng)暗通款曲[65],也正是仿照黛玉葬花、杜麗娘游園的表達,筆者在上文中給出了“薔云游春”的命名。感傷是人類的普遍情感,甚至“為賦新詞強說愁”也屬于青春心理特質,然而20世紀50年代的“青春體小說”不以感傷為主題,“基調是振奮或昂揚向上的”[66]。進而,感傷成為“十七年文學”中嚴加防范又若隱若現(xiàn)的情緒表現(xiàn)。針對百花時期青年作家筆下“忽然流行起來的”的“悵惘”“感傷”與“哀愁”,評論家質問道:“這難道不是一種思想上的傷害或所謂‘靈魂上的銹損’嗎?”[67]

    《青春萬歲》素來被視作青春“抒情詩”[68],王蒙稱其為在“抒情的年歲”“寫一首詩”[69]。有研究者從“十七年文學”中提煉出“中國的抒情”模式,“每一個人、每一個‘自我’已經不再是處于自然狀態(tài)中的個體,而是已經獲得了共同本質之后的‘國家’的象征”[70]。當《青春萬歲》中的學生們在篝火晚會上放聲歌唱、在廣場上熱情滿懷地游行時,她們共享著“中國的抒情”,這也是作品中主要的抒情模式。但薔云游春卻迥然有別,個人從集體懷抱和國家命運中游離出來,關心的是自己的“軟弱”,這時抒情就不指向崇高的激情,微妙的情緒波瀾轉而在吁求某種個人主義的空間。

    其實從五四開始,“個人主義”就不只是一種抽象理論,而是青年克服精神苦悶和心理壓抑的特殊宣泄方式。“在心靈安置的層面上也許體現(xiàn)為某種‘主義’,在身體安置的層面上則有可能歸附在現(xiàn)實‘社會’里的某個‘組織’或者‘團體’之內”[71]。抒情的政治化,其實正是對治青年困境的一種現(xiàn)代技術,或阿爾都塞意義上的意識形態(tài)裝置,將個體進行詢喚,進而為其理解自身與現(xiàn)實狀況之間的關系提供一套解釋的符碼、想象的空間。于是,日常生活中的挫折、煩悶與感傷,均可以被轉喻成明確可解的理由、服從于超驗的意義,比如為了國家的命運、民族的未來,最后導向有意義的共同行動[72]。筆者曾經轉引坂井洋史的研究將這一套轉喻模式稱作“內部自然”和“外部自然”達成“共享”[73],但“共享”未必意味著內外平等,往往是“內部自然”外掛在“外部自然”上,以為自我內部的問題可以由外在權威輕松解決,甚至乞求在后者創(chuàng)世紀式的“根本解決”之后,一切其余具體問題皆可迎刃而解。轉喻模式可以為苦悶中無所適從的青年人提供意義感和方向感,但同時我們也不能忽略其中內置的危險:“易于歸依身外的權威而荒疏營建‘自心之天地’;慣于論證‘終極究竟的事’而輕忽‘心以為然的道理’,而此外騖的論證又甚少與切己的實感發(fā)生共鳴。”[74]薔云的微妙情緒無法安放到現(xiàn)代以來對治青年危機的主流方案中去解釋、處理,那是一片無以名狀的、“由感官體驗、欲望、愛情和性意識”[75]構成的內心疆域,所謂“無以名狀”,正是指青春暫時從主流方案和政治寓言中游弋出來,獲得了個性化、具體化的身份表達。

    薔云游春對于個人而言只是一個意外時刻,但卻指向社會主義文化的內在危機。“內部自然”與“外部自然”無法平衡、息息相通;從切身經驗中感知不到與公共關懷之間的聯(lián)系;在缺失“內面自覺”的前提下將個體價值簡單歸化為外在整體性結構,那么當整體結構在線性歷史時間加速驅動下,不斷朝向一個個“美麗新世界”躍進時,總有跟不上節(jié)奏之虞,薔云式的抱怨“瞎操心,窮受累”必然一再浮現(xiàn)。然而我們總是以階級斗爭的方式將上述危機屏蔽,比如周揚在第一次文代會報告中對“個人情感”嚴加防范:“離開人民的斗爭,沉溺于自己小圈子內的生活及個人情感的世界”是“渺小與沒有意義的”,這樣的情感與生活不宜進入文藝作品,否則“將嚴重地違背歷史的真實,違背現(xiàn)實主義的原則。”[76]

    第二,日常生活的隱現(xiàn)

    前文已述,《青春萬歲》的創(chuàng)作,是王蒙以文學的形式來釋放內心被壓抑的渴求。朋輩們回歸日常秩序,自己卻懷念著往昔暴風驟雨,現(xiàn)實中投身建設第一線的愿望又無法實現(xiàn),于是文學成為精神補償式的替代物。這種日常生活中無法安放的冗奮,主要體現(xiàn)在薔云身上;微妙的是,王蒙同時借薔云流露出對日常、閑暇與感性的隱秘需求。革命與日常的雙重變奏,是王蒙作品的重要主題。

    小說第一章寫營火晚會上學生們齊聲歌唱。年輕人只有置身于“火星”與“歌舞”般的生活中,才能永葆青春、“永遠革命”。然而,“革命的成功弘揚了革命,卻也消解了、褪盡了革命的浪漫色彩”[77];向往“烈火般斗爭”的薔云,不免在“革命第二天”身陷日常生活焦慮。當沉浸于滿園春色時,薔云卻不自覺地站到了她此前反對的、蘇君的立場上。這一脫軌時刻轉瞬即逝,然而自20世紀80年代王蒙復出,伴隨著前文引及的蘇君/“灰影子”的重現(xiàn),日常生活將昂然收復失地。“一個國家生活愈正常氣氛愈祥和作家就會愈多寫一點日常生活,多寫一點和平溫馨,多寫一點閑暇趣味。到了人人蔑視日常生活,文學拒絕日常生活,作品都在呼風喚雨,作家都在聲色俱厲,人人都在氣沖霄漢歌沖云天肝膽俱裂刺刀見紅的時候,這個國家只怕是又大大的不太平了。”[78]王蒙在90年代說的這段話,揭示國家生活與文學激進姿態(tài)之間的關系。《青春萬歲》的寫作,夾在兩個“呼風喚雨”時代間的過渡期,難得的“喘息”提供給了筆下人物游春的余裕:當薔云在作品中“呼風喚雨”“聲色俱厲”之時,她拒絕日常生活;當她松弛神經讓日常生活回返之時,“閑暇趣味”也聯(lián)翩而至。

    日常生活是歷史巨型景觀之外的剩余物,其維護的不是“社會再生產”,薔云游春不同于節(jié)日慶典中的游行、教室里展開的思想斗爭,我們無法在其中辨別出歷史總體性;日常生活是作為“自我再生產”的自為存在,然而“沒有個體的再生產,任何社會都無法存在,而沒有自我再生產,任何個體都無法存在”[79]。《中國青年》1960年第5期“問題討論”欄目,刊發(fā)一位26歲的女機關干部肖文的來信:肖文1952年高中畢業(yè),恰是薔云們的同齡人(薔云畢業(yè)于1953年)。可以說,《青春萬歲》中未及展現(xiàn)的未來,在肖文的信中得到預示;肖文無法排遣的苦惱,在小說中已初現(xiàn)端倪。肖文工作認真、生活勤儉,在承認“社會主義的確有巨大的優(yōu)越性”的前提下,尋求個人生活的正當性:

    隨著一個五年計劃又一個五年計劃的進展,生產會不斷發(fā)展,物資會越來越豐富,而人們的工資越加越多,勞動時間越來越少,生活就會不斷改善。那時,我們的小家庭會比現(xiàn)在過得還要幸福。我們將住在幾間漂亮的洋房里,房間里的陳設都很精致,有成柜的書,有收音機和電視機。毎天下班回家,我和愛人總有一個人帶回來新鮮的水果和可口的牛奶糖,我們一起坐在柔軟的沙發(fā)里看看電視,聽聽留聲機,看看書,或者到電影院里看場電影。星期天孩子從托兒所回來,就帶著她到公園去,或者領她逛逛市場,買點穿的用的。

    我們認為,平靜就是幸福,安逸就是最大的享受。我們當然不會反對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但是最好是平平穩(wěn)穩(wěn)地革命,舒舒服服地建設,而不是經常處在大風大浪或者沸騰的生活漩渦里。如果在工作崗位上難以逃避這樣的戰(zhàn)斗生活,我們則希望家庭是一個平靜的避風港,在這里過著自由自在、輕松閑適的生活。

    在一般情況下,在八小時以內好好工作也就行了。革命工作總沒有個完,一個任務剛完成,新的任務又來了,你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一下子把工作都做完,何必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緊張呢?

    學習,應該說是自己的事,可以自由支配時間,但團組織卻要搞辯論會、討論會,還號召訂學習計劃,也使人感到精神緊張。另外還有不少的額外負擔,如有時在晚上開會,一開就是幾個鐘頭,開多了,開久了,我心里就直嘀咕,為什么會議不盡量安排在白天呢?[80]

    對照可見,《青春萬歲》中的人與事,在肖文抱怨中復沓呈現(xiàn):私領域作為“平靜避風港”的意義理當?shù)玫阶鹬兀ㄌK寧的閱讀趣味);學習、工作并不能滿足幸福生活的全部想象,應該有休閑時間逛逛公園(薔云游春,而且薔云在接受批評時的態(tài)度曖昧在《戀愛的季節(jié)》中錢文那里,表現(xiàn)為義正辭嚴地宣告“享受周末”[81]);集體生活對個人的整合不該是無限的,至少沒完沒了的開會(而且有時還是“在晚上開會”)實在“干巴巴”(李春的質疑),“何必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緊張”(蘇君的人生態(tài)度)。然而在20世紀60年代的語境中,肖文被視作“問題青年”,《中國青年》組織的后續(xù)討論中,代表意識形態(tài)的批評邏輯是將肖文的訴求本質化為錯誤的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然后再用抽象的共產主義的方式予以回應”,薔云近乎無意識泄露的、肖文明確提出的幸福生活的想象,包含著以逛逛公園為代表的一系列具體而感性的所指,“但所謂‘共產主義的方式’卻呈現(xiàn)不出具體的生活內容,只能在抽象層面講述”[82]。

    《中國青年》1960年第5期刊發(fā)肖文來信

    《青春萬歲》將年輕人面對時間流逝、個體成長的焦慮,與社會主義面對日常生活的緊張,疊加在一起,持續(xù)的工作、勞動填補了生活的余裕。這正是“革命之后”的常態(tài)中,“政治社會”[83]處理其與民眾生活世界(尤其是城市)之間關系的一種策略——政治空間無限擴大,不斷克服工作和休息、公共時空與私人時空之間的界線。置于文學史坐標中,《青春萬歲》具備源起與典型的意味,因為上述社會主義文化應對日常生活焦慮的策略,將在此后諸如《年青的一代》《千萬不要忘記》等作品中得到強化。

    當《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受到批判時,王蒙曾有過一番自我反省:“由于作者的心靈深處還存在著一些與林震‘相通’的東西——它們是對于生活的‘單純透明’的幻想,對于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孤芳自賞、與狂熱心理的玩味,不喜歡‘傷感’卻又以傷感點綴自己的‘精神世界’等等,又由于作者放棄了自覺地評價自己人物的努力;于是,違背了作者的初衷,作者鉆到林、趙的心里,一味去體驗他們的喜怒哀樂,渲染地表現(xiàn)他們的情緒,替他們訴苦,掌握不住他們,反而,成為他們的思想感情的俘虜。”[84]王蒙創(chuàng)作于20世紀50年代的這兩部作品有著高度關聯(lián)性:首先,借用作家的自我批判,“當自覺的、強有力的馬列主義的思想武器被解除了之后,自發(fā)的、隱藏著的小資產階級思想情緒就要起作用了”[85]。與《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相比,《青春萬歲》是較為理性化的文本,薔云也顯露出小資產階級的“傷感”,但卻避免了人物形象的干澀。其次,《青春萬歲》中被壓抑、偶露崢嶸的傷感、憂郁以及培植這些情緒的日常生活世界,在《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中復歸,體現(xiàn)為聽柴可夫斯基、夜色中槐花的香氣、趙慧文“暗紅色的旗袍”和“把吐荸薺皮扔得滿地都是”[86]。第三,在四面楚歌的批判聲中,王蒙將自身失誤歸結為“以為有了生活的真實就一定有了社會主義精神”“以為有了現(xiàn)實的藝術感受就可以替代無產階級的立場、觀點、方法”[87]。

    通常可以在“社會主義成長小說”這一類目中描述《青春萬歲》,這類作品展現(xiàn)青年不斷克服自身缺陷,個體的進步完成于革命化的過程中。王蒙在創(chuàng)作《青春萬歲》時從來沒有懷疑過這套目的論修辭,且他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中介、傳播系統(tǒng)中擔負重要功用。社會主義成長小說原本承諾在獲得“政治正確性”、被推向集體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崇高境界的同時,過于個人性的、人性的“雜色”必須被摒除,然而《青春萬歲》證明,“純粹”與“雜色”的變奏,將在文學中一再回響。

    注釋:

    [1][3][5][16][19][22][52][64]王蒙:《王蒙自傳·半生多事》,第125頁,第121頁,第149頁,第120頁,第124頁,第76、121頁,第76、106頁,第84—85頁,花城出版社2006年版。

    [2]王蒙:《我在尋找什么?——〈王蒙小說報告文學選〉自序》,《王蒙研究資料》,第66頁,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4][13]王蒙:《我的第一篇小說》,《王蒙文集》(第7卷),第621頁,第620頁,華藝出版社1993年版。

    [6]郜元寶指出:“倘若要為新中國文學(當代文學)在創(chuàng)作上確立一個開端,《青春萬歲》是最合適的,至少它無可爭議地屬于這個開端。”見郜元寶:《當蝴蝶飛舞時——王蒙創(chuàng)作的幾個階段與方面》,《當代作家評論》2007年第2期。

    [7]洪子誠:《“組織部”里的當代文學問題》,《我的閱讀史》,第23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8][60]孫郁:《王蒙:從純粹到雜色》,《當代作家評論》1997年第6期。早在1982年,李子云就將王蒙“創(chuàng)作風格”和“作品色彩”的變化描述為“由單純而復雜,由明朗而深沉”。見李子云致王蒙信(1982年8月16日),《王蒙作品評論集萃》,第23頁,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9]方蕤:《我與王蒙》,轉引自《王蒙年譜》,曹玉如編,第39頁,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10][26][75]宋明煒:《規(guī)訓與狂歡的敘事:〈青春之歌〉與〈青春萬歲〉》,《批評與想象》,第87頁,第78頁,第87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11]溫奉橋、王雪敏是極少數(shù)作過《青春萬歲》版本流變考的學者。但是他們將“1997年再版”作為“定本”(實際討論時又以2014年《王蒙文集》版作為依據。參見溫奉橋、王雪敏:《〈青春萬歲〉版本流變考釋》,《華中學術》第19輯)。筆者一直未檢索到這個版本,委托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的友人查驗“出版記錄卡”,確實只有1998年6月的版本信息。溫、王可能是根據王蒙寫于1997年5月的《再版說明》作了誤判。

    [12]王蒙:《比懷念更重要的——看〈青春萬歲〉搬上銀幕》,《王蒙文集》(第9卷),第15頁,華藝出版社1993年版。

    [14]《〈文藝報〉編輯部和本刊編輯部聯(lián)合召開電影〈青春萬歲〉座談會》,《電影》1983年第9期。

    [15][46]王蒙:《謝謝你,愛讀〈青春萬歲〉的朋友》,《王蒙文集》(第7卷),第616 頁,第616頁,華藝出版社1993年版。

    [17]王蒙:《青春萬歲》,第215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以下引文均據此版本,不再注出。

    [18]梁永佳:《安達曼島人·譯序》,拉德克利夫-布朗著,梁粵譯,梁永佳校:《安達曼島人》,第3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20]嚴家炎:《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樁舊案——重評丁玲小說〈在醫(yī)院中〉》,《嚴家炎論小說》,第191、196頁,江西高校出版社2002年版。

    [21]草明:《乘風破浪》,第197頁、第269頁,作家出版社1959年版。

    [23]王蒙、宋炳輝:《只要能用得上的,我都不拒絕——王蒙先生訪談》,《王蒙研究資料》,第2頁,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24][49]黃蜀芹:《真摯的生活真誠地反映——我拍影片〈青春萬歲〉》,《電影新作》1983年第6期。

    [25]羅伯托·埃斯波西多:《生命政治》,《生產》(第9輯),何磊、安婕譯,第61頁,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27]筆者在舊作中曾以閱讀史為方法對這一“空間的改造”有所論述,本節(jié)部分文字采自舊作,特此說明。參詳拙作《心態(tài)·身份·際遇——小說中的閱讀史分析》,《南方文壇》2012年第3期。

    [28]轉引自袁洪權《共和國文學中“組織”運作下的文學閱讀》,《海南師范大學學報》2014年第1期。

    [29]青年團中央宣傳部:《青年團中央宣傳部關于推薦蘇聯(lián)中篇小說的通知》,《中國青年》1955年第23期。關于這一段史實及對王蒙創(chuàng)作的影響,詳參成姿嫻:《從“娜斯嘉”到“林震”》,華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年。

    [30]唐小兵:《〈千萬不要忘記〉的歷史意義:關于日常生活的焦慮及其現(xiàn)代性》,《英雄與凡人的時代》,第141頁,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31]漢娜·阿倫特:《論革命》,陳周旺譯,第81頁,譯林出版社2007年版。

    [32]這是陳荒煤對電影《青春萬歲》中人物的評價。參見陳荒煤:《有關當前和今后電影創(chuàng)作的若干問題——在1983年全國故事片創(chuàng)作會議上的講話》,《陳荒煤文集》(第8卷),第269 頁,中國電影出版社2013年版。

    [33]鐘惦棐:《電影〈青春萬歲〉小引》,《黃蜀芹研究文集》,第190—192頁,中國電影出版社2002年版。

    [34][45][83]蔡翔:《革命/敘述:中國社會主義文學—文化想象(1949—1996)》,第101頁,第373頁,第372—37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35]愛德華·希爾斯:《私生活與權力》,《中心與邊緣》,甘會斌、余昕譯,第368頁,譯林出版社2019年版。

    [36][40]納斯鮑姆:《善的脆弱性》,徐向東、陸萌譯,第566頁,第568頁,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前引《尼各馬可倫理學》一段轉引自此書第567頁。

    [37]裴宜理:《重訪中國革命:以情感的模式》,李冠南、何翔譯,《中國學術》2001年第4期。

    [38]路楊:《革命與人情:解放區(qū)文藝下鄉(xiāng)運動的情感實踐》,《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6期。

    [39]楊聯(lián)陞:《中國文化中“報”“保”“包”之意義》,第53頁,中華書局2016年版。

    [41]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閻克文、劉滿貴譯,馮克利校,第32、46頁,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

    [42]陶東風:《何為好生活》,《探索與爭鳴》2011年第5期。

    [43]錢理群:《青春是可怕的》,《錢理群文選》,第290頁,汕頭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44]詹明信:《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張旭東編,陳清僑等譯,第523頁,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

    [47]科塞:《社會沖突的功能》,孫立平等譯,第97頁,華夏出版社1989年版。

    [48]參見曹玉如編《王蒙年譜》,第173頁,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50]王蒙:《蝴蝶》,《王蒙文集》(第3卷),第76—77頁,華藝出版社1993年版。

    [51][59]王春林:《王蒙論》,第112頁,第206頁,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

    [53][74]詳參拙作《“角色化生成”與“主體性成長”:青年形象創(chuàng)造的文學史考察》,《文藝爭鳴》2014年第8期。

    [54]林崢:《“到北海去”——民國時期新青年的美育烏托邦》,《北京社會科學》2015年第4期。

    [55][61][84][85][87]王蒙:《關于〈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王蒙文集》(第7卷),第589頁,第587、589頁,第587頁,第590頁,第590頁,華藝出版社1993年版。

    [56]王蒙:《〈青春萬歲〉六十年》,《王蒙研究》(第1輯),第56頁,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57]許紀霖:《20世紀中國六代知識分子》,《中國知識分子十論》,第85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58]詹姆斯·伍德:《臧否福樓拜》,《破格:論文學與信仰》,黃遠帆譯,第93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

    [62]王蒙:《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學》,第23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

    [63]王蒙:《感傷》,《王蒙文集》(第9卷),第30頁,華藝出版社1993年版。

    [65]有論者敏感指出薔云游春與《紅樓夢》中黛玉隔山聽曲構成互文關系。見李冰雁:《抒情與集體主義敘事的烏托邦——從小說〈青春萬歲〉談到其電影改編》,《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13年第5期。

    [66]董之林:《論青春體小說》,《文學評論》1998年第2期。

    [67]荃麟:《修正主義文藝思想一例》,《文藝報》1958年第1期。

    [68]最早提出“抒情詩”這個說法的可能是蕭殷,見蕭殷:《讀〈青春萬歲〉》,《文匯報》1957年2月23日。

    [69]王蒙:《撰余贅語》,《王蒙文集》(第7卷),第699頁,華藝出版社1993年版。

    [70]李楊:《抗爭宿命之路——“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1942—1976)研究》,第160頁,時代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

    [71]楊念群:《五四的另一面》,第173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

    [72]詳參見王汎森:《“煩悶”的本質是什么——“主義”與中國近代私人領域的政治化》,收入《思想史》(第1輯),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臺北)2013年版。

    [73]坂井洋史:《懺悔與越界,或者“喪失”的機制》,《懺悔與越界: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第89—96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76]周揚:《新的人民的文藝》,《中國當代文學史·史料選》(上),洪子誠主編,第151頁,長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77]王蒙:《王蒙自傳·大塊文章》,第43頁,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

    [78]王蒙:《滬上思絮錄》,《上海文學》1995年第1期。

    [79]阿格妮絲·赫勒:《日常生活》,衣俊卿譯,第3頁,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80]肖文來信刊發(fā)于《中國青年》1960年第5期。該信未設標題,這一組“問題討論”專輯的總標題為“什么是革命青年的理想生活”。

    [81]王蒙:《戀愛的季節(jié)》,第68—69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

    [82]黃蕾:《“接班人”問題與1960年代初的文學—文化想象》,第50頁,華東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6年。

    [86]王蒙:《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人民文學》1956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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