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冬天，我參加魯迅文學院與北師大聯(lián)辦的文學創(chuàng)作碩士班入學考試。筆試結束后在北師大的教學樓下第一次見到林森，他從隨身攜帶的行李箱里取出一本自己的書《關關雎鳩》，并迅速簽名送給我。天色已晚，鴉聲凄涼。我把書塞進背包匆匆走了。第二天，我乘坐北京往海口的飛機，經(jīng)停南寧時我下機，這本書被我遺留在飛機上了。后來我不敢對他說起，因為他從海口帶北京送我“雅正”的書，又鬼使神差地回到了海口。后來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又向他要了一本。從他的小說中我聞到了熟悉的氣息，小鎮(zhèn)，風暴，炎熱，南方的故事和人物。

對林森的熟悉是從我和他成了“鄰居”之后。我們就讀的碩士班有20個同學，去北師大上課，住在八里莊的魯迅文學院。我住207房，林森住206。雞犬之聲相聞，無事也相互叩門。閑聊一些讀書心得，或創(chuàng)作計劃，或文壇新發(fā)生的趣事。到了吃飯時間，他逐一敲門，提醒所有的男生該帶上飯卡去食堂了。我們平常一起去擠地鐵上課，從十里堡到朝陽門轉(zhuǎn)2號線往積水潭，然后騎共享單車到北師大。上完課又原路返回。這是我們的日常路線圖。在地鐵上，三五個同學心安理得地談文學，有時候裝模作樣地看書。林森走路特別快，目不斜視，神態(tài)昂然。這是京城啊，不是你的海口，能謙遜低調(diào)走慢一些嗎？我說，林森，地鐵站里走來走去的不是木頭是美女啊，來一趟北京不容易，那么多的美女，你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吧。有時候晚上下課回來得晚，林森走路的速度更快了，像跑，因為他要搶在兒子睡覺前跟他視頻聊天。兒子上幼兒園了，林森揪心的事情更多了，每天都恨不得飛回海口陪兒子一晚，第二天又飛回來。

看上去林森是一個自信的人。他有理由自信。因為：他的小說寫得好；大家都說他長得帥；他是一個出色的廚師。我估計他的自信是與生俱來的。因為他從小就見識了大海。沒見過大海不足以談人生，而林森最有資格說“大海是我的母親”。我對在海邊長大的人懷有古老的“敵意”，因為他們天生就如此幸福，終日與魚蝦為伴，抬頭就能看到無邊無際的藍，見多識廣，積淀了深厚的生活底蘊，成就了寵辱不驚的品格。他在孤島上寫作，作品以大海為底色，有島嶼的清高，海洋氣息撲面而來，獨特而迷人。我缺少的正是他的浩瀚和深邃。如果可以選擇，我愿意做一個海邊的孩子。

作為一個文學青年，林森的履歷是完整的。中學時參加過文學社，上街抗議過縣教育局的不公決策；大學時辦過刊物，跟一幫窮學生混跡文學活動，聆聽過大師的教誨，在網(wǎng)絡文學論壇上經(jīng)常發(fā)帖跟人吵過嘴爆過粗口……一個學水產(chǎn)養(yǎng)殖專業(yè)的文學青年，一個文學青年還懂點水產(chǎn)養(yǎng)殖。長發(fā)及肩，躊躇滿志。開始以詩行走江湖，參加過“青春詩會”，后來以小說縱橫馳騁，大學畢業(yè)沒多久就當上了著名刊物的編輯……最讓我刮目相看的是，他第一次高考，考上北方一所大學，因為食堂飯菜不對口味憤然退學，寧愿第二年重新參加高考。這事讓我感嘆不已，因為“臣妾做不到”。

入冬那么久了，周邊都雪上加霜了，北京就是憋住不下雪。我和陳崇正慫恿林森去東北看雪。他堅決不從，十分鄙視：“雪有什么好看的？”作為南方以南的人，除了雪，世界上還有什么東西值得一看？我想。他還補了一刀：“東北菜又不好吃。”好吧，你跟他談雪的時候，他跟你談吃，典型是一個廚子的格局。魯院食堂的菜略顯單調(diào)，但林森用老干媽和調(diào)料把碗里的飯菜弄得風生水起，吃得滿面桃花。他說在家里經(jīng)常琢磨做菜，能在廚房里待上一整天。“回”字在孔乙己眼里有多少種寫法，土豆在林森的手里就有多少種做法。跟一個精致的利嘴主義者談雪，是對牛彈琴；如果說跟他談吃，正中下懷，自討教育。長此以往，總有一天，他會落到“談笑無鴻儒，往來有庖丁”的下場。我對廚藝向來不感冒，但自從認識林森后，我開始暗地里鉆研菜譜，重新審視廚房。

林森也有過狼狽的時候，但他是以感恩的語調(diào)向我們講述的。2007年魯迅文學院高研班結業(yè)后，他還是一個毛頭小子，沒有工作，京漂大半年后，身無分文，無處安身，情緒沮喪。一日，時為《天涯》主編的李少君來京開會，林森拜見這個老熟人。少君問，有什么困難嗎？林森支吾道，沒。就此別過。第二天，林森又叩開少君的房門，憋了一宿的話終于說了出來：能借我點錢嗎？

林森經(jīng)常由衷地贊美他單位的歷任領導，把領導和前輩對他的幫助銘記于心，從沒聽他說過半句對同事和朋友不滿的話，我覺得他很厚道，跟他說話輕松、放心，因而我“為老不尊”，經(jīng)常跟他說一些無厘頭的話，以博得他“莞爾一笑”。

在一起探討文學的時候，我能從林森身上獲得勇氣。因為他對未來總是很樂觀，堅信“有才華的人誰也擋不住”，“好的作品總會獲得追認”，“偏遠角落的作家也會有春天”。魯院的房間雖小，卻足以讓我們寫天下。我們經(jīng)常足不出戶，埋頭苦干。到食堂吃飯的時候，林森經(jīng)常成就感十足地說，我今早又寫了800字，計劃下午再寫800，要把上次飛海南的機票錢賺回來。林森房間的書桌上有三臺電腦，一臺是魯院配的臺式機，另外兩個筆記本電腦，微軟和蘋果，都是先進武器。我常常調(diào)侃他：同時啟用三臺電腦如果還寫不出杰作，你就不要怪電腦了。林森說，我還有兩個先進的手機，一個蘋果系統(tǒng)，一個安卓系統(tǒng)，都可以用來寫作。

林森的詩和小說都寫得好，評論寫得像模像樣，口才也甚是了得，讓我羨慕不已。他外表陽光，年少老成穩(wěn)重，有大氣象。但讀他的小說，我發(fā)現(xiàn)他的內(nèi)心暗藏風暴，波濤洶涌，雄心勃勃。寫杰作的人就應該這樣。

2018年初，林森又出了一本新書《海風今歲寒》，在中關村言幾又書店舉辦分享會，同學們都去捧場了，硬生生地把這次分享會搞成了林森作品研討會。我們都認為他才華出眾，品格優(yōu)良，他身上有大海的自信和包容，有椰風的自由和飄逸，神態(tài)昂然，目不斜視，他前進的步伐會很快。從天涯海角到北京城，如果靠力氣，那將是漫漫長途，如果靠才華，一部《海風今歲寒》便能須臾抵達。

其實我想說的是，我多么看好這個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