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4年第7期|吳蘋:含羞草
看著鏡中那個女人,上官瑾有了幾秒鐘的愣怔:你很美噢!如果不是化妝師在跟前,這四個字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了。上官瑾向她微笑,她也回復一個微笑,鏡內鏡外的人都有點意猶未盡,于是,上官瑾又對她笑了一下,這次眼角卻露出了細碎的褶子,她只好收住笑,讓面部肌肉恢復到原狀。彩妝可真是個好東西,此刻,上官瑾對它感激涕零,它能在短短的時間內讓一個女人脫胎換骨,或者自以為脫胎換骨,它是女人的畫皮,女人要是每天都躲在它后面該多好!
音樂響起來了,該她上場了。她身穿酒紅色的晚禮服款款走上舞臺,四面八方的燈光一起追逐著她,臺下的喧嘩立時退潮,無數雙眼睛一起烘烤著她,烘烤她的還有剛才和鏡中女人互動時的余溫。她手持話筒,進行開場致辭。怎么說也在公司主持過多年的招商會,她對其中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都了如指掌。大型的招商會一般要四五天,包括歡迎晚宴、專業(yè)講座、互動交流等環(huán)節(jié)。昨天的歡迎晚宴結束后,公司就讓從外面請的那位主持人回去了,剩下的幾場會議將由上官瑾自己主持。公司這么做是為了節(jié)省開支,像這種銷售型的公司大都設有主持人、音響師、化妝師等崗位,平時做其他工作,關鍵時刻便沖鋒陷陣。算起來入職這家公司已經八年了,一開始就知道這份工作的保鮮期短,為此這幾年她死命地拽著青春的尾巴不敢撒手,老公三番五次地催她要孩子她都沒松口。孩子出生時她已經三十四了,因為是大齡產婦,小孩自落地身體就不太好,為了照顧孩子她專門請了半年的假。假期結束后才上班就遇到了招商會,好在有多年的主持經驗墊底,輕車熟路,短暫的緊張過后撐住了場子。
開場致辭后,輪到邀請公司領導和重要嘉賓上場環(huán)節(jié)了,上官瑾習慣性地往臺下看了一眼,這一眼卻讓自己心里咯噔一下:一個女孩子,二十二三歲的樣子,個子很高,約莫一米七,頭發(fā)高高盤在顱頂,化著精致的妝容,在一幫清湯寡水般的技術人員當中,如同鶴立雞群。當上官瑾撞上她的目光時,那女孩笑了一下,露出兩顆小虎牙,上官瑾心里又咯噔一下。此刻不容走神,她忙將注意力拉回到手中的卡片上,開始讀上面那一長串人名,在音樂聲中,被讀到名字的人按順序依次入場。念完那些人名,她心里松了一口氣,正準備邀請講師上臺時,卻見臺下的市場部總經理拼命向她打手勢,她以為自己的晚禮服出了問題,快速看了一眼。市場部總經理顯然很焦急,直接站了起來,指了指她的手卡,又指了指身邊的空座。
她的腦袋轟地一下炸了——天啊!竟漏念了一排人名。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抖得能掉下渣來,漏掉的那幾個人魚貫而入,緊接著,講師走上來,她幾乎是慌不擇路地逃下臺。
她出了一身汗,拖沓的晚禮服五花大綁一般箍在身上。鏡中那個女人的妝被汗浸得有點花了,顴骨處露出兩塊黃黃的皮膚,只用了半個小時,她的臉就從盛夏跨入了初秋。此時,臺上傳來一陣掌聲,她被驚了一下,少頃,掌聲漸漸退去,講師的聲音如島嶼般浮出水面:“……《黃帝內經》‘上古天真論’里提到過一個很重要的定律,叫做‘女七男八’。‘女七男八’是說女子的生命節(jié)律與七有關,而男子的生命節(jié)律與八有關。《黃帝內經》的原文為:女子七歲,腎氣盛,齒更發(fā)長。二七,而天癸至,任脈通,太沖脈盛,月事以時下,故有子。……五七,陽明脈衰,面始焦,發(fā)始墮。……七七,任脈虛,太沖脈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壞而無子也。”
講師每次講課都要以《黃帝內經》來壓場,上官瑾對此耳熟能詳,之前卻很少對號入座過。也許大多數女人都是這樣,年輕時總感覺衰老是別人的事情。
化妝師走過來給她補妝。臺上講師的課程已到尾聲,該主持人上臺致謝了。上午的這場會議總算結束,她的戲將要終止,她要盡快將自己從這套行頭里撤出來。
中午,公司里的員工和客戶們一起吃圓桌飯,大客戶由公司領導作陪,小客戶則隨意入座。上官瑾和化妝師等幾個人坐在一起,那位高個子女孩則坐到了另一張桌子旁。上官瑾和她的目光隔空碰撞了好幾次,那目光如此年輕,猶如抽薹不久的青色麥穗,連鋒芒都根根分明。上官瑾有些招架不住,先敗下陣來。上官瑾悄聲問身邊的同事:“那個女孩叫什么名字?”“蘇曼。”“她在公司做什么?”“從總部剛調過來,做文職工作。”
鐵藝花架放在陽臺的一角,高高低低的幾盆綠植點綴其間,都是綠蘿、蘆薈、吊蘭這種比較皮實的種類。這些只長葉子的植物都不能稱為花,唯一會開花的是含羞草,去年買的,開花時,幾朵粉色的小花藏在細碎的羽狀復葉間,羞羞怯怯的,頗有小家碧玉之姿。秋風起的時候,它像完成了使命一樣迅速枯萎。今年春天,看到那個空盆時上官瑾才想起來忘了留花種。老公馮進幾次要把那個空盆扔掉,都被上官瑾給攔住了,她總覺得有些不舍,畢竟有那個盆在就不是絕對的空。像是為了回報她,夏天快收尾的時候,空盆里竟冒出一點纖弱的嫩芽,過了十多天,嫩芽有了含羞草的雛形。不管是去年無意中落下的花種,還是地下殘存的根生的芽,總之是個意外驚喜。她小心翼翼地呵護著,按時給它澆水施肥。只是,待它長出十幾片葉子時,秋風已經在外面的街巷間竄來竄去了。
周日吃過早飯,馮進去公司加班,上官瑾將鍋碗瓢盆收拾停當后,便用嬰兒車推著孩子去了婆婆那里。進門時婆婆正彎著腰剪東西,那是一匹細白的棉布,她已裁出了一疊二尺見方的布塊。上官瑾說:“你給人家裁這么多,人家未必會用,現在的孩子哪個不是用尿不濕?”“尿不濕哪有這個透氣?” 婆婆直起腰,“星期天怎么也把孩子送來了?”“今天我要去公司加班。”婆婆捶著腰,說:“一年不如一年了,腰也疼,腿也疼,你兄弟媳婦馬上要生了,我倒是想帶兩個孫子,就怕沒那個本事啊。”上官瑾沒接她的話茬,把嬰兒車放在婆婆身旁:“那怎么辦呢?我總得上班吧。”
她回到家里,心里堵成了一團,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而后起身去洗臉。從洗手盆里抬起頭來,看到一個皮膚黃黃的女人正在鏡中,兩個顴骨處各現出一塊淡淡的斑。她茫然了好一陣子。驀地,蘇曼那張青春逼人的臉從鏡子里冒出來,抬著下巴斜睨著眼睛對著她笑,笑得她的心一點點地涼下去。她拿起濕毛巾,在鏡子上粗獷地擦了幾把,才將蘇曼的臉趕走。她將嫩膚水、精華素、乳液等依次拍在臉上,特意將臉拍得啪啪有聲,據說這樣可以促進血液循環(huán),最后打了粉底,才勉強掩蓋住顴骨上那兩塊形跡可疑的東西。她感覺有些東西就像從冬眠中蘇醒的蛇,咝咝地吐著信子,她已經無處躲藏,只能硬著頭皮用下半生的時間和它斗智斗勇。
下樓后,她從車棚里推出電動車,小區(qū)南面有個大型集市,距離這里約四站地,她打算到那里去轉轉。去集市要經過一個勞務市場,市場上的務工者以四十歲以上的居多,他們衣著簡樸,面龐黧黑,無一例外,他們的眼睛都死死地盯著過往的行人,一旦發(fā)現疑似雇主的人,便不約而同地蜂擁而上。上官瑾莫名其妙地放慢了車速,剛一停下來,立刻有人圍攏過來,問她要雇什么樣的人,還問要男的要女的,當聽到“要女的”時,男人們從包圍圈中撤了出去,女人從外圍擠進來填補了缺口。
那些女人的臉都比她黑,比她粗糙,比她老。
一個圍著黃頭巾的女人問她:“你找打掃衛(wèi)生的一天給多少錢?”她說:“你們要多少錢?” 黃頭巾伸出兩個指頭:“一天怎么著也得這個數。”“兩百?”她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的女人。“讓我去吧,干活肯定讓你滿意!”“讓我去吧,一天給我一百八就行。”女人們爭相推銷自己,她有些不知所措,原本只是順口問一句,結果卻搞得騎虎難下,只好假戲真做。“圍這么緊,別嚇著人家姑娘。”一個中年女人擠到她跟前來,說,“我跟你干吧。現在都快九點了,早晨已經過去了,不能按一天要工錢,你給我一百五就行了。”女人留著短發(fā),黑發(fā)中夾雜著少許白發(fā),長了一張方臉,皮膚又粗又黑,眼睛挺大,一說話露出一嘴四環(huán)素牙。女人說完,抱緊懷里的藍布行李包,一臉期待地盯著她。那包做工粗糙,一看就是自己在縫紉機上趕制的。上官瑾點了一下頭。女人上前一把薅住了她的電動車后座,向身后的人擺擺手:“已經定了,都散了吧,散了吧!”
上官瑾推著車走出人群,在路邊停下,女人將懷里的藍布包斜挎在身上,接著一屁股坐在電動車后座上,車子立時晃了一下。女人說:“我的塊頭比較大,要不我?guī)е悖俊鄙瞎勹f:“沒事,你坐好就行。”原打算隨便逛逛,走到半道莫名其妙地竟帶了個女人回家,想到這里上官瑾笑起來。坐在后面的女人問:“怎么啦?”上官瑾說:“沒事,怎么稱呼你呢?”“石玉竹,石頭的石,玉石的玉,竹子的竹。”“玉竹姐。”“哈哈,你這么一叫我還真不習慣呢,認識我的人都不這么叫我,同齡人都叫我石頭,還都說我是茅坑里的石頭,哈哈。”“姐,你還挺幽默,你多大年齡啊?”“四,四十多點。”“你之前一直零散著打工嗎?”“之前在工地上干,后來,后來就不想在那里干了,打零工的性質靈活一些,每天都能結賬,還每天都能回自己家。”上官瑾馱著石玉竹走進小區(qū),經過路邊的美容院時忍不住向里面望了幾眼,美容院剛開業(yè)時在小區(qū)門口搞活動,她還辦過一張美容卡,生孩子后就忘了這檔子事,看來有時間該去護理一下了。
到家后,石玉竹打開藍布包裹,從里面依次拿出圍裙、袖套和皮手套,不料卻帶出一本舊書來。書被翻得卷了邊,封底還被撕掉了半頁,封面上的幾個字倒是還能看清楚——《中醫(yī)食療學》。“姐,你咋還帶著書啊?”石玉竹笑說:“哈哈,沒事翻翻,省得無聊。我只上到小學,這里面的字還有一些不認識呢。”石玉竹進了廚房,站在板凳上清理油煙機,上官瑾想和她聊天,又不好意思干站在那里,怕有監(jiān)視人家的嫌疑,便洗了抹布,準備清理墻面。石玉竹說:“這么點活我一個能干得過來。”上官瑾說:“我就是想和你聊聊天。”石玉竹說:“那你坐在那里歇著吧,你要一幫忙,晚上結賬時我哪好意思要那么多錢啊?”聽她這么一說,上官瑾就感覺她挺有意思。
“您家大哥做什么工作呀?”
石玉竹說:“十年前就離了。”
上官瑾忙說對不起。石玉竹說:“沒事,我早不在乎這回事了。他和別的女人勾搭上了,兒子和閨女都歸了我。”
“這樣子。”
石玉竹揚揚腦袋說:“親戚鄰居都讓我不要太較真,說較真有的是苦吃。我偏不信這個!饅頭、飯不吃不能活,沒有男人還不能活嗎?!他不是看不上我嗎?老子偏要活個樣兒讓他瞧瞧!離婚后,我一分錢都沒要他的。這些年,我在工地上出苦力,給人家當保姆,到底將兩個孩子養(yǎng)活了。”
“姐,你可真夠硬氣的!”
石玉竹哈哈一笑:“大半輩子了,我就沒向哪個認過輸。當年我在工地上打工,男女工同工不同酬,我不服這個勁,就去找工頭理論,工頭當著眾人說,如果你和男人們干得一樣多,我給你開和他們一樣的工資。干了一周,我每天都比男人干得多,工頭說出去的話無法收回,只好兌現承諾。”
嫌穿著外套干活不利索,石玉竹直接把它甩掉了,只穿一件短袖。上官瑾說:“你別感冒了。”石玉竹說:“這個年紀的人容易燥熱,一動彈就流汗。”將油煙機清理干凈后,她開始打掃灶臺和櫥柜。櫥柜的拐角處較深,最里端夠不著,她二話沒說,往地上一跪,就往櫥柜里鉆。上官瑾一個沒攔住,她的腦袋和半個身子已鉆了進去,只留半截屁股在外面:“干活總要干好才行。”出來時,她頭上頂著蜘蛛網,上官瑾忙上前幫她摘掉。
將房間收拾利索后,兩人一起去洗手盆前洗手。不約而同地,兩人都在鏡中相互打量著對方。“唉,瞧這張臉老成啥樣了。”石玉竹笑著朝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你看你那臉多嫩啊,像剛剝去殼的熟雞蛋。”“姐,我都三十五了。”盡管嘴上這么說,上官瑾還是感覺她的話挺受用。石玉竹的皮膚真黑,從額頭一直黑到脖子里,眼皮松弛下垂,兩只眼睛已陷入細褶子的包圍中。有了石玉竹這張臉在旁邊作參照,上官瑾頓時感覺有一種很溫潤的東西從心底汩汩地冒出來,慢慢流遍全身。
結賬的時候,上官瑾直接給了石玉竹兩張一百元的鈔票,石玉竹忙說:“該多少就是多少,給那么多干啥?我可不要。”上官瑾說:“拿著吧,你干的活值這個錢。”石玉竹還是直搖頭,兩人推讓了一陣子,上官瑾只好給了她一百八,石玉竹這才接過:“妹妹啊,真沒想到,能遇到像你這么好的雇主。”石玉竹高高興興地走了。上官瑾更高興,高興可真是一劑良藥,能治百病。
周一早上,上官瑾走進公司大樓電梯,還沉浸在昨日與石玉竹相處時的余韻里,剛到公司門口,迎面就撞上了那個叫蘇曼的女孩。蘇曼對著她笑了笑,一剎那,她有點懵,直到蘇曼挺著筆直的腰身、揚著優(yōu)美的長脖子走了過去,上官瑾才想起來該回她一個微笑。坐到自己的格子間后,上官瑾感覺一顆心吊在嗓子眼,上不去又下不來,就那么懸著,為了緩解這種不適,她只好隔幾分鐘便做一次深呼吸。此刻,那個叫蘇曼的女人正坐在前臺后面,每當有人走進來,她那張嫩得像牛奶一樣的臉便綻開一個微笑。上官瑾覺得辦公室里的空氣仿佛被抽走了,她的胸口有一種缺氧般的壓迫感。她突然思念起石玉竹來,這種思念如脫韁的野馬,一發(fā)不可收拾。公司有規(guī)定工作時不能打電話閑聊,她只好控制住自己。時間似乎被誰捆綁住了腿腳,她一次次地看向電腦右下角,那四個可惡的阿拉伯數字簡直紋絲不動。
好不容易等到下班,她第一個沖出辦公室。走出電梯,撥通石玉竹的電話,只叫了一聲“姐”便哽咽起來。
“妹妹啊,我今天找的是田里的活,給一個種菜的老板剜菠菜,一會兒彎腰一會兒撅屁股的。哈哈。”石玉竹的大嗓門在她耳邊響起時,她一下子泣不成聲了。
“妹妹,你怎么啦?”粗枝大葉的石玉竹這才發(fā)現了她的異樣。
“沒什么……就是想和你說句話。”
“我正和身邊的人聊你呢,你就打過來電話了,看,咱姐倆多有緣啊。”
“是的,我也這么認為……”
“她們聽說你多開給我工錢了,都羨慕我呢。妹妹啊,哪天有時間姐去看你啊。”
掛了電話,她擦了一把眼淚,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晚上她將孩子哄睡后,從電腦里找出了自己以前的簡歷。她盯著右上角那張彩照看了片刻,有一種恍若隔世感,似乎還沒有經歷過春天,就已經邁入初秋了。她打開幾家大型招聘網站,將簡歷掛了上去,而后開始搜索會務主持人、內勤等相關工作,無一例外,公司對這些工作都有年齡要求:三十五歲。這個門檻她再也邁不回去了。
“你怎么還不睡覺,干什么呢?”馮進的手按在她的肩上時,她驀地一驚:“我是不是老了?丑了?”他笑了:“你怎么冷不丁地問這么一句話?”她一臉鄭重地說:“你要如實回答我!”他仍舊是一臉笑:“老肯定是老了。”她的身體一震。“但不丑。”她沉默了片刻,轉變了話題:“你媽不準備給咱帶孩子了。”“老二家不是要生了嗎?畢竟已經幫咱帶一年了,該幫他家?guī)Я恕!瘪T進頓了一下,說,“要不,你辭了職回家?guī)Ш⒆影桑亢⒆涌偟糜腥丝窗 !彼肓似蹋f:“還是找個保姆吧。”“關鍵得有可靠的人啊。”“我倒是認識一個,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干。”“行啊,如果人可靠,要價合適,可以考慮。”她思忖了一下:從家政公司找保姆會貴一些,如果是自己找的話就會便宜一點,她月薪五千,一個月給保姆開三千多,這樣每個月至少能余下一點。她寧愿選擇請保姆。
看孩子的事非同小可,上官瑾還是決定看一下石玉竹的身份證,身份證上顯示石玉竹家在城郊的一個村,離上官瑾的小區(qū)也就七八里地,上官瑾便松了一口氣,說:“姐,咱兩家離這么近,你可以經常回去。”石玉竹說:“出來干活呢,哪能老往家跑啊?得好好干,不然對不起自己的那份工錢。”這個周日,為了考察新來的保姆石玉竹,上官瑾夫妻都沒有出去。好在無論是給孩子喂奶粉還是照顧孩子,石玉竹都很嫻熟。半天后,上官瑾夫妻便拍板定下了此事。
臨睡覺前,上官瑾檢查了一遍窗戶,將那盆含羞草從陽臺搬到了客廳中間,又特意交代石玉竹這是一株喜暖的小草,每逢天氣晴朗的時候,都要將它搬到陽臺曬太陽。“但愿這株小草能挺過北方的秋冬季,不要像去年似的含羞而終。”“啥是含羞而終?”“就是像其他植物一樣,開花結果后死掉啊。”“花草不都是這個樣子嗎?”“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說起來都一樣。”
黎明時,上官瑾起來上廁所,聽到廚房里有動靜,以為遭了賊,忙推推正打呼嚕的馮進:“家里進來賊了。”馮進咕噥了一句:“有防盜門,哪來的賊?是耗子。”“耗子哪來那么大動靜?”“睡覺吧,困呢。”上官瑾聽了片刻,干脆起身,從主臥的衛(wèi)生間里抓起一根拖把,一邊給自己壯膽,一邊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廚房里亮著燈,石玉竹背對著她在洗東西,天然氣灶上,大砂鍋咕嘟咕嘟地響著,旁邊一筐新蒸的饅頭正裊裊地冒著白汽。“姐,天還沒亮呢,你咋不睡覺,忙什么呢?”石玉竹猛地一驚,轉過身說:“半夜里醒來怎么也睡不著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簡直像在烙餅,干脆起來蒸了一鍋饅頭,正準備炒菜呢,又怕驚醒你們。”石玉竹將洗凈的青菜放到砧板上,準備切菜時,上官瑾過來攔住了她:“姐,別忙了,即便睡不著躺著也好啊,實在不行就吃點安神的藥。”“不吃,之前有很長一陣子,那些花花綠綠的藥片,每天都要吃一把,現在一聽‘吃藥’這倆字,嘴里就冒苦水。”
兩人說話的工夫,晨曦已穿過窗玻璃鉆了進來,室內的家具漸漸褪去了夜的灰色,原來的顏色如血液一樣回流過來。上官瑾走到洗手盆前洗漱,石玉竹在一旁笑著觀看。“姐,要不你用我的護膚品護理一下?”“我的臉都成這樣了,沒有那個必要了,”石玉竹說,“其實我一點都不怕丑,怕的是別的……任務還沒完成,若是哪天倒下了,孩子就慘了。”
上官瑾收拾停當后,石玉竹將早餐端上了桌,新蒸的饅頭、青菜豆腐、雜糧粥,很是賞心悅目。孩子和馮進都沒有醒,兩個女人先坐在了餐桌前。上官瑾從冰箱里拿了一瓶辣椒醬,先給自己盛了一勺,然后將瓶子遞向石玉竹。石玉竹連連擺手:“不要,有五六年沒吃一口辣了,在那之前無辣不歡……”石玉竹低下頭,呼嚕呼嚕地喝起粥來。上官瑾讓她吃菜,她搖了搖頭:“那本《中醫(yī)食療學》的書上說,喝粥對人身體有益。”說完,埋下頭風卷殘云一般,片刻工夫喝了兩碗粥。
飯后,石玉竹去陽臺上搬弄那些花花草草,上官瑾則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去上班。突然,石玉竹在陽臺上連聲高喊:“妹妹,快來看呀,含羞草要開花了。”上官瑾連忙跑過去,果然,葉子底下藏著一個粉色的小花骨朵。石玉竹說:“今天是秋分,它竟然開花了?”“可惜,今年它的花期太短,待花兒開過,就是深秋了。”石玉竹輕輕觸碰了它一下,它的葉子瞬間閉合下垂。
石玉竹說:“它害羞了。”
上官瑾說:“我感覺它不是害羞。”
“那是什么?”
“反正不是害羞。”
寫字樓周邊,各式各樣的快餐店和小飯館星羅棋布,說起來哪一家都乏善可陳。因為都吃了個遍,便產生了味覺上的疲勞,倒是有一家新開的魯西南小店,紅燒豆腐做得不錯,上官瑾去過一次,果然香醇濃郁,可口得很。下班后她先跟石玉竹通電話——每天中午和石玉竹通電話已從習慣變成了自然。掛了電話后,她往旁邊瞟了一眼,見蘇曼正坐在一家餃子館里,上官瑾便決定不去吃紅燒豆腐了。打定主意后,她迅速自上而下檢查一遍自己的衣服,盡管沒有任何不妥之處,她還是整了整衣領,做了一個深呼吸,才走進餃子館。到了蘇曼桌前,上官瑾向她打了一聲招呼,蘇曼忙讓她坐到旁邊的空位上。她要了一份薺菜餡的水餃,轉身問蘇曼:“要不,咱倆再要兩份小菜,你喜歡吃什么?”蘇曼說:“謝謝姐,不用了。”上官瑾還是要了一碟涼拌花生米和一碟姜汁皮蛋。她和蘇曼聊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便繞到了她的年齡上,聽到蘇曼的年齡后,她一臉羨慕地說:“二十三歲,真好!”蘇曼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她說:“你的條件這么好,怎么做了文職工作呢?”蘇曼說:“先干著吧,畢竟這份工作還算安穩(wěn)。”“大材小用了。”停了一下,她說,“也許公司會培養(yǎng)你做其他工作,我剛來這個公司的時候也不做現在這份工作。”“其他什么工作?”“更適合你的啊,也許公司領導會跟你談。”蘇曼說:“真沒有。”她笑了笑。
這時候,餃子端了上來,蘇曼低頭開吃,兩人一時無話,縈繞著她倆的只有細碎的咀嚼聲。
從餃子館出來后,她突然想回家,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便強烈得不可遏制。看了一下時間,距上班還有一個小時多點,騎電動車回家是來不及了,如果打車二十分鐘就能到家,一個小時內可以打個來回,她決定打車回去。到家后,她發(fā)現石玉竹和孩子都不在,應該是去樓下曬太陽了。她在客廳里坐了片刻,而后將冬天的厚被子抱了出來,在陽臺上曬一曬準備晚上蓋。石玉竹的被子是從她家里帶來的,她摸了摸,是有點薄了,她在摸褥子時,發(fā)現褥子底下壓著一本書——《腫瘤患者的日常保健》,她怔了一下,拿起那本書打開來,發(fā)現有一頁朝里折了一個三角,將折著那頁打開,是專門講《婦科腫瘤的食療方法》的一章。上官瑾捧著書站在那里,風從窗戶縫里鉆進來,沿著她的皮膚上下游走,天氣真的涼了!
她站了一會兒,將那頁紙按原樣朝里折好,并把那本書放回褥子下面。
石玉竹每天都變著花樣做粥,將粥端上桌的時候,她總不忘向上官瑾夫妻普及一番食療知識:用各種五谷雜糧熬的粥,是健脾的;黑色是入腎的,所以黑米、黑豆粥是補腎的;用紅棗、紅豆、枸杞、紅皮花生,再加上紅糖熬的粥叫“五紅粥”,這種粥最養(yǎng)血。這些東西從五大三粗的石玉竹嘴里講出來,聽著總感覺有那么一點違和感,又怕掃了她的興,夫妻兩個只得配合著頻頻點頭。好在那粥熬得軟糯可口,沒幾天,上官瑾的味蕾便產生了依賴。晚飯后,石玉竹將孩子交給上官瑾夫妻,她去廚房清洗鍋碗瓢盆,收拾停當后,再將含羞草從陽臺搬到客廳里。若看到盆里有凋落的葉子,她往往會嘮叨上幾句:“今天又掉了兩片。”“這是熱帶的小草,在我們北方很難過冬的。”
每天睡覺前,石玉竹都會翻出一本中醫(yī)理療的書籍,將臉埋進里面,逐字逐句地看上一陣子。碰到不認識的字,她便跑過來問上官瑾。上官瑾打趣她:“你還真想當中醫(yī)?”“我不想當什么中醫(yī)。”
一次,上官瑾走進石玉竹房間,見她正坐在床上用大拇指按壓自己的腳。上官瑾疑惑地問:“姐,你這是在干什么呢?”“太沖穴,疏肝的,疏肝的穴位還有太溪、三陰交、內關 、外關等,常按按對咱們女人的婦科有好處。”她拿起那本中醫(yī)書,將上面的穴位圖指給上官瑾看,那是一本泛黃的、卷了邊的舊書,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穴位,仿佛一群群黑壓壓的小蝌蚪。上官瑾說:“怎么又研究起穴位來了?”“妹妹,等我摸熟了這些穴位,好給你按摩。就算不治病還能保健呢。”石玉竹說,“之前哪個跟我說這些東西,我聽都不聽,現在到底不比以前了,女人啊,不經歷一些事不知道什么是怕。”
石玉竹在研究穴位的時候,上官瑾則忙著在各大招聘網站翻找工作,一旦看到有點靠譜的便迅速出擊,將自己的簡歷砸過去。其間,倒有一些公司打電話讓她去面試,她從百度上檢索了一下,發(fā)現是連官網也沒有的小公司,自然打消了面試的念頭。她已經將辭職報告寫好并打印出來,只等找到理想的下家便交上去。這天,蘇曼被總經理叫到了辦公室,從她進去的那一刻,上官瑾的心就提了上來,她決定將主動權抓在自己手里,盡管還沒有找到下家,可現實似乎不允許她再等了。她將辭職報告拿出來,向身旁的幾個人晃了晃:“不想干了,去交辭職報告。”周圍的人從電腦前抬起頭來:“干得好好的,為什么呀?”“就是不想干了,沒意思。”“不會是找到高薪的工作了吧?”她不置可否。
蘇曼終于從總經理辦公室走了出來,上官瑾拿起辭職報告迎上去,碰到蘇曼的目光時,她第一次主動向對方笑了笑。
看到她鄭重其事地遞上來的那張紙,總經理從一堆文件上抬起頭來,一臉疑惑,“上官,干得好好的,為什么要辭職呢?”
“張總,我就是感覺自己年齡有點大了,還是將這個工作交給更年輕的人好。”
“上官,你在公司干了這些年,有了一定的經驗,大家對你的工作都很認可,你是不是聽到什么謠言了?”
她搖了搖頭。總經理將辭職報告推給她:“你再好好想想,如果沒有恰當的理由,公司是不會批的。”
“我找到新工作了。”
她經過同事的座位時,將工位上的一本書碰落在地,聽到啪嗒聲后,她又向前走了兩步,才想起來轉身。回到自己的格子間,她盯著電腦發(fā)了片刻呆,電腦旁的那盆仙人掌是入職那年養(yǎng)的,剛買時只有兩片小小的豆瓣狀的肉質莖,現在大得像一座假山。她剛向它伸出手,就被它反擊了一下,她輕叫了一下,指肚上瞬間滲出一粒細小的血珠。她開始收拾東西,也就手提電腦、幾個會議記錄本、幾支中性筆,一個電腦包就全部裝下了。她提著電腦包走到前臺旁邊,蘇曼站起來叫了一聲“上官姐”,她向蘇曼點了點頭,而后回身向辦公室里的那群人望了一眼,轉身走出門去。
到了家門口的時候上官瑾才感覺到小腹脹得厲害,進了門,放下電腦包就向衛(wèi)生間沖去。衛(wèi)生間的房門被推開的剎那,她驚愕得呆在原地:石玉竹,只穿著一條內褲的石玉竹正彎著腰,拿著一瓶身體乳,在浴后的霧氣中全神貫注地往大腿上抹。聽到動靜,石玉竹抬起頭來,一臉驚慌失措,那瓶身體乳從手中掉落地上。驀地,石玉竹明白過來,雙手飛快地捂上自己左乳的位置,這個欲蓋彌彰的動作反而更加吸引了上官瑾的視線。
直到帶著沐浴露味道的熱氣從上官瑾身邊悄悄溜走,她才走過去撿起那瓶身體乳。石玉竹依然捂著自己左胸的位置,盡管兩只手都用上了,還是沒有完全遮住那片傷疤。那片傷疤很大,因為失去了女人最美好的東西而顯得面目猙獰。她低著頭,身體在微微顫抖,那只唯一的右乳裸露著,成了一座孤島。
上官瑾拿起一條浴巾,將石玉竹胸前的那片傷疤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而后張開雙臂,將她抱在了懷里。
這一夜,她睡得很沉,直到天快亮的時候,上官瑾才醒來。聽到客廳里有細微的響動,她披衣起床,見石玉竹正將客廳里的那盆含羞草往臥室里搬。“昨晚臨睡時老感覺忘了一件事,想了一夜,直到天亮時才想起來今天是農歷節(jié)氣霜降,這盆含羞草得放到臥室里,不然真要凍死了。”上官瑾望著那株葉子落了大半的含羞草,說:“本來就不是能過冬的植物,搬不搬沒多大意思。”“就算葉子都掉光了,這一個冬天放在房間里暖著,也許明年還能發(fā)新芽。”
上官瑾走到陽臺前,隔窗望去,天地之間卻是一片白茫茫。
【作者簡介:吳蘋,80后,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作品散見《小說選刊》《江南》《四川文學》《青年作家》《紅巖》《西部》《山東文學》《安徽文學》等刊。作品多次入選年度選本,入圍《小說選刊》2017年汪曾祺華語小說獎,獲2020年重慶市期刊優(yōu)秀作品二等獎,被評為“泉城實力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