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奈:寫作時,我希望能誠實說出“我拒絕”“我討厭”“我反對”
青年作家:廣奈
《行者拉班·掃馬的收集與愛情》是青年作家廣奈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作者模仿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以一位名叫拉班·掃馬的元朝人的名義,在諸多幻想之城中進行游歷,尋找文學之形態(tài)。因此,這本小說并不是以情節(jié)取勝,它的特點也許在于豐茂的、流動的想象力。對于這種致敬,他坦誠這當然是一種挑戰(zhàn),作家需要有勇氣拒絕格式化與標簽化,且冒犯本身,就是尋找自由的必經(jīng)之路,即使失敗了也沒有關系。在他看來,文學是我們抵達另一個人的親密途徑,因為由文學獲得了愛的感受,所以想要傳遞它。
對于五年前就寫成的這部作品,廣奈對它的暢銷并不寄希望,這實際也是很多青年作家首部作品出版時所需要共同面對的境況。但他仍希望以“好玩”的心態(tài)完成這次旅程,邀請讀者對話,希望讀者能把這部小說看成一個游戲文本,而游戲的目的就是讓人感到快樂。即使在普通讀者看來,小說也許并不好讀,廣奈也對此進行了回應:“‘好讀’并非順應讀者的期待,而是重建讀者的審美——作為普通讀者,我希望讀到足以摧毀我的小說;作為作家,我想寫出那樣的小說;作為編輯,我想在作者身上看到創(chuàng)造與顛覆。”
廣奈/著
四川文藝出版社
01
“如果你很喜歡一個作家的話,也會想要寫一篇小說與之對話”
記者:我收到這本書的第一反應是《行者拉班·掃馬的收集與愛情》這個書名,應該不好賣,其實作為一名編輯,你可能更清楚這一點?
廣奈:我覺得國內(nèi)青年作者的第一本書都很難賣,不管是自己寫的書,還是編的書,都會遇到這樣的困難。如果以暢銷的信念來做一本書的話,往往會被現(xiàn)實擊敗。從事編輯之后,我對書的命運都是保持聽天由命的態(tài)度。比起制作一個暢銷的圖書產(chǎn)品,我更喜歡的是將書做成作者個人風格的作品。很多作者在寫作時,可能不會意識到自己的風格是什么,只是在進行單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并沒有整體的寫書的概念,所以編輯需要將作者風格呈現(xiàn)出來,這是一個好玩的過程。
至于我自己寫的書,也只是把它當成一個好玩的文本做出來,書名以及書的整體設計,都是為了表現(xiàn)異質(zhì)感。我喜歡做書的過程,但說實話我不太知道怎么賣自己的書。真正暢銷的圖書離不開作者、編輯、評論家、出版社、媒體、書店的邀持與推廣,但我是個懶惰的人,不想做太多麻煩的事情,我覺得這本書能出版就很不錯了,畢竟它是五年前寫的小說。一個人總是討論、營銷自己曾經(jīng)的作品,是不會有進步的,但還是很感謝有少數(shù)讀者關注到它。
記者:就像你在后記里也提到他人的評價:“這部小說是寫給中文系的人讀的,它拒絕了普通讀者。”你舉了《奧斯特里茨》《去往第九王國》兩部作品表明這部小說讀起來“一點都不難”。我們跳出你的小說來看,有沒有可能作家和普通讀者對于“好讀”的認知是存在偏差的呢?
廣奈:每本書都有不同的讀者群體,我覺得沒有必要將作家與普通讀者劃分開,作家也是普通讀者的一部分。按照伍爾夫在《普通讀者》的觀點:“普通讀者不同于批評家和學者……他是為了個人興趣而閱讀,不是為了傳授知識或糾正他人的見解。最重要的是:他在一種本能的指引下,用他所獲得的無論什么雜七雜八的原料,來為他自己創(chuàng)造出某種完整的東西。”我正是以本能的興趣完成了《行者拉班·掃馬的收集與愛情》,獲得一些短暫的滿足,也希望它帶給讀者短暫的歡愉。
關于“好讀”,我是這樣理解的:寫出一篇讓讀者覺得好讀的小說,是作家的基本功。但我希望小說可以有更多種寫法,因為作家不僅要有講故事的能力,還需要讓讀者認識到世界的變化、社會觀念的更新等等。作家是巫師與預言家的結合,真正好讀的小說具有破壞力,它讓你知道自我的局限,并且完全摧毀你的世界觀,然后與你一起重建。“好讀”并非順應讀者的期待,而是重建讀者的審美——作為普通讀者,我希望讀到足以摧毀我的小說;作為作家,我想寫出那樣的小說;作為編輯,我想在作者身上看到創(chuàng)造與顛覆。
記者:有意思的三重身份解讀。很抱歉,一開場就問了有點尖銳的問題。回到小說創(chuàng)作上來,這本小說你直言是致敬與回應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為什么是卡爾維諾?你應該有很多文學偶像?
廣奈:我喜歡讀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給了我很多寫作靈感,寫《行者拉班·掃馬的收集與愛情》也跟我的閱讀方式有關,我喜歡同時開啟多本書的多線閱讀,《看不見的城市》就很適合這種讀法。讀完幾篇就停下來,讀《佛國記》和《大唐西域記》,再跳到《馬可波羅游記》,不連貫的閱讀會使我想要找到故事與故事之間的共性,以及人與人的鏈接。后來恰好看到了《拉班·掃馬與馬克西行記》,拉班·掃馬與馬可·波羅是同時代人,我覺得是個不錯的題材,因此讓拉班·掃馬也進入到卡爾維諾虛構的城市中進行游歷。
我希望小說與小說能夠彼此對話,這種寫法很不討巧,會讓讀者覺得自戀。可我覺得沒有關系,如果你很喜歡一個作家的話,也會想要寫一篇小說與之對話的。就像你喜歡現(xiàn)實中的一個人一樣,也會不斷走向他(她)。除了卡爾維諾,我還喜歡三島由紀夫,但一直沒有偶像的觀念,因為文學是拒絕偶像的。他們的作用在于提供路徑,讓你知道如何往前走一步,但最終走到哪里還需要憑借自己的判斷。
記者:“文學是拒絕偶像的”,但也有一種說法是作家的起步是從模仿喜歡的作家開始的,這好像也算一種“追星”行為呢。這部小說看起來很自由,既可以是長篇小說也可以是短篇小說集。我想這跟小說的主人公拉班·掃馬是一個“小說收集者”有關,你似乎是想通過他的收集之路,回答什么是小說的問題,現(xiàn)在有答案嗎?
廣奈:在寫小說的時候,我沒有想過它是一部正常的小說,而是在想,應該如何寫一部不太正常的小說,所以就需要解答小說是什么的問題,最終完成了這部關于小說的小說。如果要說答案的話,肯定沒有統(tǒng)一標準,對我來說,小說即自由——語言的自由、想象的自由、形式的自由等等。作家需要有勇氣拒絕格式化與標簽化,不要依賴于雜志體,極盡可能大膽一點,這會冒犯到一些讀者,但是冒犯本身,就是尋找自由的必經(jīng)之路,即使失敗了也沒有關系。我現(xiàn)在也是這樣認為的。
記者:書名中另一個關鍵詞是“愛情”,但我在閱讀時,卻覺得這本小說的愛情濃度是很低的,不知你如何看?
廣奈:可能是因為我寫得不夠明顯,小說中所寫的愛更側重于愛的觀念。期許愛有所發(fā)生,因此長途跋涉一路追尋。一個人在旅途中所見到的風景、讀過的故事、聽見的聲音,冥冥之中都與另一個人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愛意的呈現(xiàn),并非兩個人相遇后所發(fā)生的一切,而是兩個陌生人在相遇之前,用漫長的等候與變遷,促成了一次偶然的邂逅,故事與故事形成了回應。我想寫出的正是愛情發(fā)生之前的那種虛數(shù)狀態(tài)。
02
“文學是我們抵達另一個人
的親密途徑”
記者:大概是我把你所寫的愛理解為狹義的愛情了。而你設計的城市都與閱讀、與文學相關,比如有故事是一個女人修補詞語,比如一個城市里小說是可以種出來的,又如被雨水淹沒的城市的人只能靠講故事打發(fā)時間……在書中,雖然你所建構的城市是有限的,但這些城市理想狀態(tài)里是可以無限擴展下去的,我覺得這個也很有趣,像是留下一個游戲任務,符合你之前說的“好玩”。
廣奈:是的,每一篇故事都可以拓展,我也希望讀者能把這部小說看成一個游戲文本。游戲的目的就是讓人感到快樂。作者提供一個世界觀,讓主角在一個又一個副本中進行探索。小說的附錄部分,也加了一章《游戲卡片》,就像給玩家的說明書,如果感興趣的話,可以按照其中的使用方法進行操作,不喜歡也沒有關系,換到下一篇就好了。整本小說,我都在嘗試與讀者建立對話,向每個愿意閱讀這本小說的朋友發(fā)出邀請,希望大家能夠在無聊的時候隨便翻開它。
記者:這些城市并不是憑空而來的,我們可以看到它們與現(xiàn)實的一些對照,那你在構建時覺得最難的是什么?
廣奈:最難的是提供一條可以在現(xiàn)實走通的路徑。小說里有部分篇目是通過寓言的方式進行諷刺,也經(jīng)常以二元對立的視角來制造沖突,它提出了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會遇到的困境,但始終沒有真正寫出理想中的城市制度,也沒有真正解決問題。對我來說,如何通過故事來改變現(xiàn)實,是作家需要有的責任,而不僅僅在于呈現(xiàn)問題與諷刺現(xiàn)實。
記者:插個問題,有個城市有用貓語寫成的小說《昨日貓咪》,讀懂這本小說只需要一本《貓語音調(diào)詞典》,在貓狗選擇問題中,你是喜歡貓咪的那一派嗎?畢竟你沒有寫用狗狗語寫的小說。
廣奈:這部小說其實是以文字游戲的戲謔態(tài)度寫完的,很多篇目都是臨時起意,看見了什么就寫什么,跟自己的興趣所好有很大差別,實際上我是更喜歡養(yǎng)狗,也確實養(yǎng)過狗,后來失蹤了。《昨日貓咪》這一篇的構想,恰好是因為看見朋友發(fā)了一張貓的照片,所以虛構了這個故事。小說中還有很多篇目也是這樣完成的,比如特比萘芬寫作《碘伏》,當時我的桌子上正好有一支特比萘芬、一瓶碘伏,因此有了拉班·掃馬與特比萘芬關于推理小說的對談。我喜歡臨時的、隨機的寫作,可以有意想不到的故事。
記者:這好像解答了我對城市構建靈感來源的一部分疑惑。其實在我看來,這本書是有點悲傷的,當然它也有溫柔的部分,不過我更在意的是,你其實在書里保留了一些尖銳,就像你說的“冒犯”。比如“一部平庸的文學作品有什么存在價值嗎?”比如談寫作者的自我重復,比如借圖書館新老作家作品的陳設來談文學圈的一些制度等。
廣奈:當初寫的時候,處于年輕氣盛的狀態(tài),有很多不太成熟的想法,對于文學作品的理解,也充滿了個人偏見,總是會以偏激的態(tài)度來要求同時代的作者。其實這是不公正的,作家的作品,受到很多方面的影響,需要反復與自我抗衡、與他者辯駁,在一次次失敗的寫作中尋找突破與變化。
我覺得只要還在堅持寫作的人,是會形成自我的風格并且將它展現(xiàn)出來的,作為非天賦型的作家,必須經(jīng)歷這個漫長的過程。尤其是在成為編輯以后,我期待能夠在青年寫作者的身上看到獨特與變化,青年有冒險的基因,所以我愿意相信他們。但有個觀念我沒有變,就是年輕人不要沉溺贊美,并且要有批判和反對的勇氣,敢于和腐朽斗爭,實際上,能夠說出“我拒絕”“我討厭”“我反對”“我憎惡”,不僅是作為作家的必要素養(yǎng),也是作為人的必須原則,最重要的是:創(chuàng)造那些你覺得是美的和善良的秩序。
記者:這段回答感覺更多是從編輯身份出發(fā)的。你把文學或閱讀看成生命中十分重要的部分。那我想問,你怎么看文學的當下意義?或文學有用/無用論?
廣奈:這個問題好難回答。此刻我的想法是:文學是我們抵達另一個人的親密途徑。它的意義在于,讓你知道人們生活在一個智識的傳統(tǒng)里,每個人都可以與另一個人產(chǎn)生聯(lián)系。人并非單獨存在,也并非唯現(xiàn)實的生物,通過文學,你獲得了關于愛的感受,于是想要傳遞它。作為愛的鏈條的一部分,人們通過閱讀,承受來自于他人的饋贈與祝福,也通過書寫,將感受延續(xù)下去。文學的效用太多,以至于我不能言盡其意。
記者:得益于新媒體的發(fā)展,作為作品背后的人(無論是作家還是編輯)都不再神秘,我還是想請你為我們描述一下你一天的生活、工作日常。
廣奈:我每天早上醒來都在想如何可以不去上班,上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思考下班后做什么。白天總是過得這么慢,到了晚上,又會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其實我不是一個“認真”工作的編輯,我會以玩的心態(tài)來對待現(xiàn)在的生活,我也喜歡那些有著玩世不恭或者天性放浪的作品,能夠在一個人的身上看到創(chuàng)造力。畢竟生活已經(jīng)很累了,輕松一點玩過去吧。
記者:最后為我們分享一個你的愛好?
廣奈:愛好是看漫畫,未來我想做一本國內(nèi)原創(chuàng)的漫畫——按照我的速度,可能在十年以后。
記者:那祝你早日夢想成真!